[我們好聚好散,離婚吧!]
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這決絕的聲明仍猶如魔音傳腦,在楊品熙耳畔繚繞不去。他試著分析這句話的意義,試著用理性解剖話里每一個最細微的成分,他想找出對應之道,就算是天大的事,都該有解決的辦法。
但這一回,他引以為傲的理智似乎當機了,運算不出最佳的解題方程式。
他不知道該如何平息妻子的憤怒。
拋下分手宣言後,他的妻便和妹妹相偕離去,當晚並未回家,隔天則是趁他不在,悄悄收拾了行李,搬到她妹妹的住處。
她不肯跟他見面,不接電話,他還得靠她妹妹傳話,才知道她已委托律師草擬離婚協議書,改日會約他上律師事務所簽字。
就這樣,干脆俐落。
女人遇事時總愛哭哭啼啼,沒想到狠下心來會變得如此強硬果斷,不給一絲挽回的余地。
他真服了她!
楊品熙陰郁地抿唇,人在建築工地指揮工程進度,心卻掛在一個堅持離開他的女人身上──她甚至連婚戒都退回給他了。這枚婚戒,她從結婚後一直戴在手上,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會戴上一輩子。
他以為,他會與她攜手共度一生,不論前方有多少風雨,他們都會緊握著彼此的手,他承諾過的,在結婚禮堂上曾說過的「我願意」,他將用一生來堆積這諾言的分量。
只是她並不相信他的許諾,她要「愛」。
愛是什麼?
楊品熙苦笑,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懂的東西,他該怎麼給她?他可以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只要她開口,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送給她,但……愛?
他怎麼給?
「……你怎麼了?品熙,有什麼問題嗎?」一道關懷的女聲掠過他耳畔。
他驀地凜神,轉頭望向同他一起來巡視工地的葉亞菲,後者微微顰眉,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你看起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魂不守舍?他?楊品熙一震。
「是不是工程有問題?」葉亞菲擔憂地問。
「不是,沒問題。」他檢視手中的表單。「地基打得很扎實,材料我也都確認過了,一切都按照計劃,妳可以放心。」
「可你的表情卻讓我很不能放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剛倒了你的會呢!」葉亞菲開玩笑。
他卻無甚心情回應,勉強一扯唇角。「抱歉。」
她深深望他,聰慧的眼看透了他心事重重,卻不予點破。「我們紐約的大老板看了你設計的模型,很滿意呢!大家都很期待展館完工的那一天。」
「放心吧,這個案子我會親自盯進度。」他很明白她的暗示。
「太好了!老實說我以後可能沒什麼空跟你開會,我們公司最近又接了一個大案子,真的挺忙的。」
「喔?是什麼樣的案子?」他隨口問。
「梁冠雅,你听說過嗎?」
「當然听過。」楊品熙點頭。「他可是赫赫有名的企業並購高手。」在業界號稱『獵鷹』,相準的獵物絕不失手。「你們公司打算幫他並購嗎?」
「不是,是幫他看中的獵物擬定反並購策略。」葉亞菲嫣然一笑。
「跟並購高手對抗?看來是個很有趣的挑戰。」
「沒錯!」明眸閃爍,戰意昂揚。「所以我不太能分神,這展館我就全權交給你,請你多多費心了。」
「沒問題,妳放心吧。」
兩人離開工地,楊品熙開車送葉亞菲回她公司,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問︰「亞菲,妳們女人究竟認為愛情是什麼?」
葉亞菲一愣。「怎麼會忽然問這種問題?」
「只是問問。」他直視車窗前方,語氣刻意淡然。
她端詳他片刻,粉唇一彎。「愛情,我想對每個人來說定義不同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至于我嘛──」頓了頓。「也許加班到很晚回家時,有人開著燈等我,感冒的時候,有人煮姜湯給我喝,工作不如意的時候,有人肯听我抱怨……這就是愛吧。」
「這就是愛?」他揚眉。就這些拉雜的瑣事?
「呵,你听起來好像很不屑。」她含笑望他。「不要小看這些細節,這關乎感受問題。還有,愛絕對不能是單方面的,你期待人家付出,你也要用心回報。」
「這是妳的經驗之談嗎?」
笑容微斂。「你在笑我嗎?商場上的冷血女強人,每個男人見了都敬而遠之,這樣的女人也敢談論愛情?」她自我調侃。
「我沒這意思。」他慎重澄清,湛眸嚴肅地凝視她。「妳很好,男人如果不敢追妳是他們沒膽量,那種男人也不夠格配妳。」
她怔了怔,半晌,又笑了。「你真會說話!品熙。」
他會說話嗎?那為什麼他連自己的老婆也哄不住?
楊品熙自嘲地搖頭,將葉亞菲送回公司後,獨自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市區內閑晃。
不想回公司,也不想回家,哪兒也不想去,什麼都不想做,全然地意興闌珊,索然無味。就連工作,他彷佛也不怎麼在意了,方才當著客戶的面,他都能走神,他視為挑戰的大案子,卻是以如此輕率的態度面對。
他倏地鎖緊眉宇。
這幾天,他明顯地察覺自己的生活步調亂了、慌了,精神常處于渾渾噩噩中,好似一團打結的毛線,理不出頭緒。
始作俑者,自然是他的妻。
[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是向初靜,不是小葵。]
那夜,她對他如此抗議。
他當然知道她不是小葵,但,向初靜究竟是什麼樣一個女人,他發現自己竟迷糊了。
他不懂得她,不懂她的悲與怨,他只知道他無法直視她冷凝的容顏,卻不曉得該如何化去那絕望的寒冰。
她將婚戒退給他的時候,他只覺得胸口整個坍落了,卻無知無感,不怒也不痛,就只是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住。
失去她,他的心似乎便是空的了。
為什麼自己能為一個女人動搖到這地步?這感覺,很像當年小葵去世的時候,他也是好一陣子不知所措。
他記得自己當時偶爾會忽然失了魂,跑去兩人約定的地方等她,他想他只要赴約,她一定會前來,也許笑著嘟嘴,惱他不該遲到,但總會現身。
但她當然沒有再出現了,魂魄甚至不曾入夢。
一聲嘆息,長長地從楊品熙唇間吐落,悠遠綿長,似要延伸到時間的盡頭。他垂下頭,抵著方向盤,雙目無神。
難道這樣的折磨,他還得再經歷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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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我要出門嘍!」清爽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向初靜沒有回頭,依然對著畫架,左手托著油彩盤,右手拿一枝畫筆,悠慢地在畫布上堆迭顏色。
「姊,妳有沒有听到啊?」向晚虹湊過來,歪著俏麗的臉蛋由下而上凝視她。
「我听到了。」她微微一笑。「妳快出去吧。」
「那妳要記得吃飯喔!我把飯菜放在冰箱,妳餓了拿到微波爐熱一熱就OK。」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嘍!」向晚虹笑著擺擺手,臨到大門口,還是忍不住憂心地瞥了姊姊最後一眼,才悵惘地離開。
向初靜連落鎖的聲音都不曾听聞,只是專注地畫畫。這陣子她唯有在繪畫的時候,才能令腦海淨空,不怨不惱,無喜無嗔。
她不想思考,也不去感受七情六欲,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安全的空間里,在這里,她是自由的,是百分之百的向初靜,不必為了誰偽裝自己,更無須委屈自己。
她再也不要傻傻地去愛一個男人了,她們姊妹都不要,這世上一定還有許多美好的事情等待她去體驗,屬于她的人生,她要盡情揮灑。
她不要愛人,也不願再受婚姻束縛,擺月兌婚戒後,她將擁有更完整的自我……對,她一定會更快樂。
一定會的。
她靜靜地對畫布微笑,笑意拉彎了唇,卻動不了眉眼,她的嘴在笑,眼神卻無喜色。
她只是個強迫自己綻開笑靨的機器人,表情僵硬死板,但她不管,只要這麼一直持續笑下去,假戲也會成真。
手機鈴響,螢幕上閃爍的正是她最不想回應的那個人名,她蹙眉,索性關機。
接著,換室內電話作響,她拔掉插頭,狠狠消滅那吵雜的噪音。
屋內忽地靜謐,如寸草不生的荒漠,無風無聲,絕對的死寂。
她喜歡這樣的死寂。
向初靜詭異地彎唇,繼續作畫,牆上時鐘的指針,一格一格,安靜確實地前進,她在畫布上堆砌的色彩亦逐漸成形。
黃昏日落,當淒艷的霞光映上畫布的時候,她終于看清自己畫的是什麼……
是向日葵。
燦爛的、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一朵朵金色的花顏正對著她,犀利地笑著。
油彩盤瞬間墜落,五顏六色放肆地潑了一地,她看不見自己造成的災難,只是瞪著那向日葵,直到那染了霞色的花影深深地烙進眼里,在她心上流血。
原來,她不是機器人。
原來,她不是不會痛。
原來,她一點也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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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踏進家門,手機鈴聲便響,楊品熙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見螢幕上閃爍的不是自己希望見到的那個人名,眼色一黯。
他皺攏眉葦,接電話。「喂。」
「品熙,是媽啊。」汪美清聲嗓顯得極愉悅,掩不住興奮之情。
楊品熙心更沈。「什麼事?」
「听說那女人總算答應跟你離婚了啊!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簽字?」
「明天。」
「太好了!」汪美清喜孜孜地笑。
楊品熙咬了咬牙,喉頭忽地涌起一股厭惡,語氣不覺森冷。「妳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沒答應要簽字。」
「你不想簽字?為什麼?」
「我說過了,離不離婚是我跟初靜的事,請妳別管。」
「我不是想管你,我是關心你。」汪美清扮出慈母腔調,柔聲道︰「品熙,媽是為你好,這麼多年你讓那女人連累得也夠了,難道你還要跟她繼續耗嗎?」
[我耽誤了你。]
妻子幽怨的嗓音驀地在楊品熙腦海響起,他心神一凜。「是妳跟她說的嗎?」
「說什麼?」
「是妳跟初靜說她會耽誤我的?」
「這個……」听出兒子話里濃濃的質問意味,汪美清有些愣住了。
「到底是不是?」他不耐地逼問。
「是又怎樣?」汪美清也不高興了,直接嗆回來。「媽可沒說錯,她的確是耽誤了你的前途,如果不是她,你現在早就是『泰亞集團』的總裁了。」原來母親一直背著他對初靜施加壓力。楊品熙握緊手機,憶起那日陪同妻子回家面對關于照片的質疑時,她蒼白無血色的容顏。
那時候的她,在他懷里像只受驚的小白兔,一陣陣地顫栗,卻還是堅強地回應咄咄逼人的母親,但根本沒人听她的解釋,就連他,也對她怒目相向……
「我早說過了我對『泰亞』一點興趣也沒有!」他沖著手機另一端咆哮,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激動。「就算不娶初靜,我也不會當『泰亞』的總裁!」
「你、你說這什麼傻話!」汪美清驚得嗓音發顫。
「我說的是真心話。」他冷漠地聲稱。「『泰亞』讓品深管就夠了,他比我對企業經營有興趣,他一定會做得很好。」
「你……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麼這麼沒出息?竟然主動把榮華富貴都讓給你弟弟?」
「我不在乎那些。」
「可是我在乎!」汪美清尖銳地嘶喊。「品熙,難道你一點都不為媽著想嗎?!」
「我不明白妳到底還想爭什麼。」他深呼吸,命令自己掇拾碎成片片的冷靜。「三媽早就過世了,大媽也避居國外,楊家實際的女主人已經是妳了,妳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怎麼能滿足?你以為哪天真的讓品深掌握了『泰亞』的生殺大權,他還會放過我嗎?」
「他能對妳怎樣?」他嘲諷地輕哼。「把妳丟到海里喂鯊魚嗎?」
「你!」汪美清氣結。
「一直是妳想跟品深斗,想阻礙他當上總裁,他是被迫與妳對抗。」楊品熙不得不為弟弟說話。
「品熙,你怎麼說這種話?!」汪美清氣憤難當,語氣顯得很受傷。「你讓品深給洗腦了嗎?怎麼胳臂一直往外彎?」
「他是我弟弟,我當然挺他。」他理所當然地回話,這話他已經對母親說過許多遍了,她總是听不進去。
「你、你真是氣死我了!」果然,她又忿惱地掛電話了。
鋇通無效。
楊品熙瞪著手機,既無奈又苦澀,一個懷胎九月生下他的女人,卻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他,她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愛兒子,殊不知這樣的愛只會將他愈推愈遠。
愛會讓兩個本來應該靠近的人卻離得更遠嗎?愛,究竟是什麼?
他實在不懂──
楊品熙懊惱地坐倒在客廳地板上,身後玄關處忽然傳來一陣聲響,他心跳一停,急忙扭頭看。
進來的是一個男人,不是初靜,不是那個他好幾天都沒能見到的女人。
他勉強扯了扯唇。「品深,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你門沒關,我就自己進來了。」楊品深落定他面前,若有所思地俯視兄長,湛眸閃動異光。「跟二媽吵架了?」
楊品熙苦笑。「你都听見啦?」
「嗯。」楊品深點頭,也隨之在地板坐下,長腿閑閑地伸展,俊容表情卻是凝重。「謝謝你。二媽听你那樣說一定很生氣,但我……很高興。」
兩兄弟都不是習慣表達內心的人,這話出口,楊品深窘得半邊頰疑似染紅。
楊品熙微微一笑,握拳輕敲弟弟肩頭一記。「那沒什麼,我一直就認為你比我適合經營『泰亞』。」
「那是因為你不想跟我爭。」楊品深嘆息。「從小到大,你一向比我優秀,你才是『泰亞』的最佳接班人。」
「胡說!我只對建築設計有興趣,你要我跟那些大老板喝酒應酬,我寧願在家畫圖。」
「難道你現在就不必跟客戶應酬嗎?」楊品深嘴角揶揄地一勾。
楊品熙搖頭。「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楊品深注視兄長,在那俊雅的臉孔上,看見自己一向孺慕的雍容氣度,他永遠比不上的氣度。
這就是他哥哥,他確實不曾在乎過「泰亞」,名利權勢也不曾看在眼底,從小到大,他不曾與他這個弟弟爭過什麼,只除了一個人……
一念及此,楊品深眼神一沈。「我剛去公司找你,他們說你今天一整天沒進公司。」
「嗯,今天沒什麼心情工作。」說著,楊品熙站起身。「要喝點什麼?茶?咖啡?還是酒?」
「給我茶吧。」
「嗯。」楊品熙點頭,走進開放式廚房,呆立幾秒,彷佛不知從哪里下手,然後才依次打開幾個抽屜,找那不知藏在何處的茶葉,好不容易翻到了,又愣著想茶壺在哪兒。
楊品深看得有些好笑。瞧他那無所適從的模樣,想來結婚後不曾真正踏進廚房過吧?茶水餐點,一切肯定都是由大嫂伺候得好好的。
「我听說了,大嫂要跟你離婚?」他揚聲探問。
楊品熙脊背一僵,兩秒後,才繼續泡茶的動作。「是媽告訴你的?」
「是芬芳。」
「喔。」楊品熙失神,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她的確要離婚,約我明天去簽字。」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就是他的答案?
楊品深皺眉,看著兄長笨拙地泡好茶,倒入兩只馬克杯,端來客廳,他接過其中一杯,飲了一口,淡澀的滋味教他不覺一嗆。
「怎麼?很難喝?」楊品熙看出弟弟很不欣賞自己的茶藝。
「超難喝。」楊品深很坦白,絲毫不給面子。「你做什麼都很厲害,就是廚房的事情真的不行。」
楊品熙沒說什麼,嘴角噙起自嘲。
楊品深放棄喝茶,隨手在地上擱下馬克杯。「你知道嗎?我以前喜歡過大嫂。」他刻意雲淡風輕地提起往事。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看得出來。」楊品熙苦澀地撇唇,他深吸口氣,既然話說開了,索性道出自己多年來的歉意。「對不起,品深,我知道我不該跟你爭初靜,但我……管不住自己。」
楊品深淡淡地笑。「從小到大,你不曾跟我爭過任何東西,連『泰亞』都能讓給我,可只有初靜,你明知道我喜歡,卻還是主動追求──為什麼?」
為什麼?這輕輕一問,在楊品熙心頭壓下的,卻是無可比擬的重量。
「是因為小葵嗎?」楊品深追問。
楊品熙一震。「你也知道小葵?」
「似乎大家都知道了,這也是芬芳告訴我的。」楊品深解釋。「她說你是因為把初靜當成小葵的替代品,當初才會不顧一切要娶她。」頓了頓。「是這樣嗎?大哥,你把初靜當成替代品了嗎?」
楊品熙沈默無語。所有人都認為他將初靜當成小葵的替代品了,但他,真的是嗎?
「我沒將她當替代品。」他澀澀地否認。
[是這樣嗎?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有時候你看著我,會不知不覺想起她,你敢否認這一點嗎?]
他彷佛听見妻子正厲聲質問。
「你不確定。」楊品深沈思地剖析兄長閃爍的眼神。「你沒想過這問題嗎?哥,你到底愛不愛初靜?」
「我喜歡她。」遲疑許久,楊品熙終于開口。「我想我也許是愛她的,但她顯然感受不到。」
還真模稜兩可的答案!楊品深翻白眼。「連你自己都弄不明白了,你要人家怎麼感受?」
楊品熙無可辯駁,只能苦笑。
楊品深心念一動,從不曾見這個哥哥神情如此悵然,簡直像迷了路的小動物,找不到方向。
他微笑嘆息。「算了,我也沒資格笑你,以前我也不懂愛是什麼,是樂樂教會我的。」
「樂樂?」楊品熙怔愣地覆述這可愛的小名。
「韓悅樂。」提起戀人,楊品深眼神不由自主地柔軟。
「你的情婦?」
「我愛的女人。」楊品深嚴肅地更正。「我決定娶她。」
「你要娶她?」楊品熙訝異地挑眉。「那芬芳呢?爸不是一直想要你跟何家聯姻?」
「你認為我該答應嗎?」楊品深不答反問。
楊品熙深深地凝望弟弟,從那墨黑的眼潭看見義無反顧的決然,他看來已是鐵了心,非那女人不娶。「你愛韓悅樂?」
「是。」毫不猶豫。
為何他能如此肯定?為什麼人能夠深愛另一個人?
迷惑像一張網,朝楊品熙當頭罩下,他困在一個個網結里,掙扎不出,忽地,一道光從窗外射進來,染上了牆,像油彩一般薄薄地暈開。
他震住,怔望著瞬間渲染滿屋的霞光夕影,從不曉得這屋內的黃昏時分,竟如此夢幻。
他倏然起身,望向迎著落地窗那面橙色的牆,他知道這是妻子親自粉刷的,當時他還疑惑,怎麼挑了個這麼大膽的顏色。
[找一天,你早點回家看日落吧!]
對了,他想起來了,她曾經對他如此說過。
原來她想讓他看的,就是這般的美景。
他屏住氣息,喉頭彷佛被某種奇異的感覺鎖住,好溫暖,好悲傷,還有一股密密麻麻的酸甜浸透了整個心房,教他幾乎哽咽。
這就是他的妻想跟他分享的秘密,就是他一再錯過的她體貼的心意,當她粉刷這面牆的時候,心里想些什麼?她想著他嗎?盼著他嗎?她是否一直痴痴地在等他回來,等他看見真正的她?
她,一直在等嗎?
楊品熙閉了閉眸,心弦一陣陣地揪緊。
在這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兩人的初邂逅。那時候他還在「泰亞集團」工作,而她是負責前來報告廣告企劃的代表,他與她在樓梯間匆匆相撞,她跌倒了,他歉疚不已,正想扶起她,只听她忽然笑出一串清脆的風鈴聲。
她笑自己的狼狽,笑自己的魯莽,自己撐著地板站起來,朝他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至今他仍記得當時的震撼。
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跌倒了不哀不怨,還幽默地自嘲,笑容甜得像翻倒一壇蜂蜜,流進深深的酒窩里。
她像一道光,驀然照進他陰暗的生活,從此他腦海心版,便刻上了她曼妙的倩影,抹不去也忘不了。
那時他已和何芬芳有了婚約,也認命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接下「泰亞集團」,但她的出現,給了他反抗的動力。
他解除婚約,放棄繼承權,即便後來知道她是弟弟的暗戀對象,也堅持娶她為妻。
從小到大,他不曾跟品深搶過任何東西,他知道自己已經比弟弟擁有太多,所以一向能讓就讓,只有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
他溫柔深情的妻啊,他想愛她,想好好呵護她,想將她抱在懷里,與她同賞人生每一次日出日落。
「我想愛她。」終于,他喊出胸海澎湃的渴望,雙臂緊緊握住弟弟的肩,眼神奇異地炯亮。「我想愛她,品深,我不確定自己愛不愛她,但我想這麼做。」
楊品深怔怔地望他。「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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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什麼意思?」
「妳听見了,我不同意離婚。」
「你……」向初靜咬牙瞪著與她面對面的男人,兩人在律師辦公室內對峙,氣氛劍拔弩張。
在楊品熙的要求下,律師暫且離開,給這對怨偶一個私密的溝通空間,雖然向初靜並不明白,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深呼吸,冰封表情。「你為什麼不同意?我什麼都不要,不要房子,不要贍養費,你還擔心什麼?」
「我不是擔心那些,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妳。」楊品熙說話的口氣仍是一貫的溫文和煦。
她恨那樣的溫煦。「那你為什麼不同意離婚?」
他望著她冰凝的雪顏,胸口一緊。「初靜,妳還愛我嗎?」
她一震,沒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定定凝立,久久不能言語。
「初靜,妳說實話。」看出她的震驚,楊品熙放柔嗓音。
她沈默,半晌,唇角冷冷一牽。「就算我愛你或恨你,這一切也都跟你無關了。」因為他們已是陌路人。
決絕的言語在他胸口擲凹一個洞,他痛著,只能苦笑。
「我已經決定了,從今以後,我要更愛自己。我不要再等你了,也不想在你面前偽裝自己,我要做向初靜,不是你楊品熙的老婆,就是向、初、靜。」她挑釁地昂起下頷,直視他。
那幽蒙的眼潭,蕩漾的可是恨意?
楊品熙苦澀地吞咽那恨意,告訴自己,恨是因為愛太深,她恨他,就表示她還愛他,表示他還有挽回的希望……
「那妳就做吧!」
「什麼?」
「讓我知道向初靜是怎麼樣一個女人,讓我看見褪下偽裝的妳,讓我重新認識我想跟她過一輩子的女人。」他沙啞地低語。
她怔住。
「妳不必再等我。」他聲明,嘴角淡淡地噙著溫情。「從今天開始,換我來等妳,換楊品熙來愛向初靜,他也許不太懂得怎麼愛,但他會努力學習。」
他在說什麼?她愕然。
「我會學著好好愛妳。」他鄭重許諾。
「愛一個人,還需要學嗎?」不愛就不愛,何必勉強?
「對我來說,是的。」
向初靜悵惘無語。這個男人居然說要學著愛她?結褵五年多,他臨到離婚的時候才準備要愛她?
她真該狠狠甩他一耳光!她若是還有一點骨氣,就該狠狠地拒絕他,給他難看……
「初靜,妳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