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彷佛也覺得自己玩笑開過火,自嘲地扯扯唇。「七歲那年,我爸死了,我偷人皮夾,模魚模到大白鯊,偷到當時西岸最有勢力的華人幫派的少主身上——就是楚行飛,你應該知道他吧?」
是他?夏晴茫然點頭,腦海浮現一個俊美斯文的男人形象,實在很難想象那人跟黑幫有關系。
「被他逮到時,我本來以為完蛋了,沒想到他居然同情我,吩咐底下人收留我,從此以後,我成了幫派的小嘍,八歲那年,我就學會拿槍。」不會吧?夏晴幾乎暈眩,她听說過美國幫派械斗的問題,可她沒想過,一個那麼小的孩子,也得上戰場。
「本來我以為我可以就此在這個幫派里安身立命,那時候的老大對我們還不錯,請了個老師教我們一群小表讀書寫字,他說我特別聰明,決定栽培我,贊助我去上學——就在我上九年級那年吧,幫內出了大事,幫主被謀殺,少主被控販毒入獄,樹倒瑚獵散,在一次械斗後,我受了傷,再次流落街頭。」
好淒涼的故事。夏晴咬唇,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想听下去了。
「那時候,有只流浪狗一直跟著我,我走到哪兒,它就跟我到哪兒,我瘦到皮包骨,它也瘸了後腿,我們算是同病相憐。」話說到此,關雅人驀地停頓,臉部線條緊繃,眼神也變了,不似之前嘻笑自嘲,郁郁透著灼光。「有一個下雪的晚上,很冷很冷,我肚子很餓,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只能飲雪止渴,就在我覺得自己快死的時候,那條狗不知從哪里叼來一條面包,巴巴地送到我面前。」
「你有得吃了。」她沙啞地接口,感覺自己彷佛也身在那寒冷淒清的雪地,與他共苦。
「是啊,我是有得吃了。」他冷笑,話里波動著她不敢細究的狂潮。「我把面包搶過來,狼吞虎咽地吃,流浪狗眼睜睜地看著我,我知道它也想吃,它也餓了,這面包肯定是它千辛萬苦偷來的,說不定還挨了一頓打,我至少該分給它一半!可你知道嗎?到最後,我連一口也沒分給它吃。」
「什麼?」她強烈震撼。
「我一口也沒給它吃。」他冷酷地重復,墨眸深幽,泛著懾人冷光。「到生死關頭的時候,我連對自己最忠實的伙伴,都可以背叛。」
別說了!她顫手掩住唇,心海翻卷千堆雪。
「隔天,它就凍死了,我親手埋了它,一滴眼淚也沒掉。」
別說了,她不想听了,別說了……
「我養好傷,找了份工作,起先是在證券行當跑腿小弟,後來我自修學習,想辦法進了紐約一家銀行。我的老大沒看錯,我確實很聰明,很懂得四處鑽營、把握機會,沒幾年我就成了外匯部門的首席交易員。」
「你好厲害。」她恍惚地贊嘆,她听說過華爾街頂尖金融交易員的生活,那不是人過的,每天都承受龐大的壓力,所以許多交易員才會夜夜笙歌,藉此麻痹自己。
「我也以為自己很厲害。」對她的稱贊,他卻顯得不以為然,譏誚地自鼻尖吐息。「所以有一回,我因為跟上司看的匯率走勢不同,跟他杠上了,憤而辭職,我想我的祖父母是從香港來的,我干脆回那里開闢我的王國吧——」
「怪不得你會對香港的一切那麼熟悉了,原來你住餅那里。」夏晴了然。「你就是在那里,認識真一的前妻吧?」
「我租了一間兩房的小鮑寓,她是房東的女兒。」關雅人不帶感情地解釋。
「她看我一個單身漢獨居,經常做些吃的送給我,我們才開始交往。」
她心口泛酸,發現自己不想听他的戀愛故事。「你在香港做什麼工作?」
「我自己操盤。」他似笑非笑地朝她舉杯。「當時我手上大約有百萬美金的存款吧,買了3台舊計算機,每天盯國際股市的行情。你應該記得千禧年前後,那時候景氣大好,科技跟網絡股狂飄,我設計了一套資產組合管理的程序,在期貨與現貨市場上來回操作,決心趁那段時間把手上的資金翻倍。」
「然後呢?」她顫聲問,由他嘲諷的口氣,約莫猜到接下來又是不如意的發展。
「有陣子行情反轉,那時候我像瘋了一樣,每天盯盤,幾乎沒睡覺,終于有一天,身體撐不住,嚴重發燒,躺在床上昏睡好久,等我醒來打開計算機看行情,整個傻住。」
「怎、怎麼了?」
「那個黑色星期五,一天之內,美國納斯達克指數重創百分之九點七,而且已經收盤了,我完全來不及拋出手上持有的部位。」
「那怎麼辦?」光听他說,她都快急死了。
「我發呆了好久,還以為自己頭腦不清在作夢,後來打電話給我的交易員,他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問我禮拜一打算怎麼辦?如果不拋倉的話,就要追加保證金。那時候我手上還有一堆選擇權賣權,如果指數跌破三千點,就被迫達到履約價格,損失將超過百萬美元。」
「那豈不等于把原先投入的都賠光了?」
「是不至于賠光,因為我之前賺了不少,但我面臨一個兩難問題,到底禮拜一時要一開盤就拋倉,至少保住我原有的資金,還是賭賭看,賭股市反彈,回到我原先預設的價位?」關雅人舉杯,將杯中物一飲而盡。「那個周末,我在發燒昏睡中,不停作惡夢,夢見我又一無所有了,又回到街頭,跟流浪狗搶東西吃——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原來人最恐懼的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從有到無,把好不容易咬進嘴里的東西又吐回去。」
她听他敘述,感受到當時的驚心動魄,似乎能理解他的苦,那是人性的試煉,是煉獄之火的折磨。他想必被燒得遍體鱗傷。
「禮拜一開盤,股市繼續往下探,我終于決定拋倉,沒想到當天下午,指數又爬回幾百點,如果我不殺出,就能把之前所有的虧損彌補回來。」
她啞然無語。
他轉向她,墨眸在夜色下閃著詭譎的光。「從那之後,我便清楚一件事,人是斗不過命運的。我以為自己很堅強,以為自己比我之前那些同事經歷過更多大風大浪,吃過更多苦,我的神經應該比誰都強韌,但不是的,其實我比誰都膽小,比誰都還怕失去,我沒有勇氣再度從零開始。」
因為他嘗過那痛楚,曾經下過地獄的人,不會冒險再讓自己下去第二次。
「所以我回到紐約,決心站上華爾街金融界的最高峰,我要賺錢,很多很多錢,為了名利財富,我不擇任何手段。」
「包括欺騙一個女人的真心嗎?」她啞聲問,想起之前他在台灣對她做的。
「對,包括欺騙。」他斬釘截鐵。
她哀傷地凝娣他,他一直冷著臉,但她卻能感覺到他胸口洶涌著熱血,對別人無情,也對自己殘忍的熱血。這男人沒有心,不是一開始就沒有,他是一點點失去的,心頭肉一塊塊地被割下,他流血、劇痛,熬過一次次折磨,最後胸口空蕩蕩。就像他說的,人最恐懼的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好不容易得到的又失去!
夏晴模索酒杯,顫抖地握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啜飲,溫熱的酒精入喉,卻暖不了她冰冷的心房,全身陣陣輕顫。
他說,他本來打算將資產翻倍後,便向Vivian求婚的,連戒指都買好了,她卻背叛了他,轉投高木真一的懷抱,從那以後,他連情愛也看破了,不過是無聊玩意。
她听不下去了,真的听不下去,但願自己從來沒追問過他的身家來歷,但願自己不曾知曉他曾落魄到與自己的狗搶東西吃。
「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匆匆逃離,躲回房里浴室,開了蓮蓬頭,站在水瀑下,任水流擊打。
頭發濕了,衣服濕了,臉濕了,連眼楮都濕了。
那絕不是眼淚,她發誓不再為那男人哭的,那是水,是冰涼的強悍的教人無可抗拒的水。那是水,不是淚,她不會為他哭,絕對不會……
「你在這里做什麼?」沙啞的聲嗓在夏晴身後落下。她旋過身,努力強展酸楚的眸,卻怎麼也看不清面前的男人。關雅人將她拉出淋浴間,關上水龍頭。
「瞧你,全身濕透了,會感冒的。」他說話的口氣,好溫柔,蘊著對她的關懷與心疼。
她傻傻地由他牽著走出浴室。
他替她月兌下濕透的衣衫,裹上白色浴袍。「為什麼要那樣沖冷水?」
「因為……酒喝太多了,很熱。」她怔望他替自己系緊浴袍衣帶,說著誰也不會信的傻借口。
但他沒戳破她,按著她在單人沙發椅坐下,拿吹風機替她吹干頭發。
她听著吹風機規律的聲響,感覺到他手指在她發間變魔術,按撫她緊繃的頭皮,指尖刷過她濕潤的發絲。
她用力咬唇,鼻尖紅紅的,眼眸不爭氣地刺痛。
他干麼對她這麼好?像寵著公主般寵著她?她不是他的公主,她是……復仇女神。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她沙啞地問,雙手緊緊拽住浴袍衣帶。
「你說什麼?」他听不清她的聲音,關上吹風機。「剛剛你說的故事。」她仰望他。「為什麼要告訴我?」
「不是你自己要問的嗎?」他失笑。
她無語,哀怨地瞪他。
他怔了怔,驀地嘆息。「好吧,我承認,我是想讓你心疼我。」
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似笑非笑,她看不透他的真心,更焦灼。
他親昵地拍拍她臉頰。「我不是說過嗎?一般女人听說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早就自動爬上床安慰我了,哪像你啊?我說那麼多,你還懷疑我。」
她咬牙。「我才不會……同情你。」
「喔?」
「也不會安慰你。」
「喔。」
「關雅人,你別想這樣我就會原諒你之前對我做過的事。」她倔強地聲稱。
「我懂。」
真的懂嗎?她恨恨地瞪他,眼眸流轉瑩光。
他看著她蒼白的容顏,唇畔笑意逸去。「女人,你不覺得你在說這種話的時候,表情要再狠一些嗎?」
「啊?」她愣住。「至少不要掉眼淚。」他探出拇指,拈起她眼角一滴珠淚。
她頓時窘迫,忿忿地甩開他的手,他短促地笑了,見她模樣嬌羞,一時情動難抑,俯,大掌轉過她臉蛋,深深地、纏綿地吻她的唇,輾轉吸吮,難舍難分——
彷佛這是最後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