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並不快樂。」這句話,如暮鼓晨鐘,在夏晴耳畔敲響。她驀地凝住,感覺背脊竄上一股涼意。台灣的冬天比起紐約,簡直可說是溫暖,但她這幾天老覺得身處在冰窖,陣陣發顫。
她緩緩回眸,迎向葉初冬溫潤的眼神——小冬總是這麼了解她,或許是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
「你對他的報復,算是成功了,可你一點也不快樂,對吧?」葉初冬幽幽地問。
沒錯,她是不快樂,可她不能對任何人承認,包括最知心的好姊妹。
「誰說我不快樂?」夏晴硬氣地揚高下頷。「我覺得自己……做得很對。」
「你做得對不對我們姑且不說,那個關雅人如果真的做了那麼多犯法的事,確實該有人送他進監牢,但老實說,我不希望那人是你。」
「為什麼?」
「因為你愛他。」葉初冬靜靜地凝娣她,語氣舒和,音色溫暖。「親手將自己愛的男人送進監牢,對一個女人來說,會是一輩子忘不了的痛苦!小夏,我不希望你難過。」
夏晴激動難言,她多想傲慢地宣稱自己不愛那男人,也不覺得有何痛苦,但是她知道,她瞞不過這個好姊妹,說謊只是更令她顯得淒涼。
她顫栗著,在葉初冬面前蹲下,緊拽住輪椅扶手。
上星期她回到台灣,才知道她的好姊妹前陣子出了意外,從工地鷹架上摔下來,腿受傷,必須復健。
可葉初冬沒告訴她這件事,她也渾然不曉,因為她的心都掛在那男人身上……
「小冬,你這麼為我著想,我卻連你受傷都不曉得。」她郁惱地自責。「我真是太壞了,不配做你的朋友。」
「怎麼又說起這個了?」葉初冬嘆息,拍拍她的手。「我說過了,我沒事的,而且有仲齊陪我復健,我相信我一定很快能好起來。」
她怎能如此堅強?如此無所畏懼?夏晴震撼地揚眸。
葉初冬看出她的疑問,淺淺一笑。「因為有仲齊在啊!是他給我力量。」
蕭仲齊,小冬的前夫,他們離婚一年多了,緣分卻從未曾剪斷,依然緊密一如結緣的當初。有時候,她真的好羨慕小冬,能夠那樣愛與被愛,無怨無悔……
想著,夏晴忽然感到心弦牽緊,糾結著難以言喻的哀傷,她垂落頭,默默地偎在葉初冬腿上。
葉初冬伸手撫模她,像溫柔的姊姊,疼愛著撒嬌的妹妹,氣氛馨恬,兩人都安靜無語,享受這一刻無聲的交流。
餅了好一會兒,葉初冬首先打破沉默。「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呢?小夏。」
夏晴一震,黯然搖頭。「我不知道。」
「現在美國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她又搖頭,嗓音悶悶地飄揚。「我沒問,我想就算檢調掌握到證據,決定起訴,官司也要拖上好幾年吧?畢竟那些都不算是決定性的證據,如果‘GreatEagle’不配合,檢方也沒轍,說不定最後證據不足,連起訴都不能。」
「會那樣嗎?那關雅人豈不逃過一劫了?」
「是啊,我想他很可能逃過一劫。」
「你覺得高興嗎?」葉初冬淡淡地問,嗓音輕細,卻一針見血。
夏晴悚然抬頭,用力咬唇,柔軟的唇瓣瞬間讓她咬出一枚月牙印,顯露了她內心的掙扎。她別過眸。「坦白說,我不確定自己怎麼想的,有時候,我會希望他為自己的罪受罰,可有時候夢見他被上手銬,那個聲音,好像一直在我耳邊迥繞。」
她不敢听,是吧?
葉初冬不忍地望著好友,正欲說話,一串輕快的旋律揚起,是夏晴的手機響了,她起身,接電話。
「Sunny,你好嗎?」高木真一爽朗地問候。
「嗯,我很好,你呢?」
「還是老樣子。」
「那很好啊。」夏晴勉強微笑,兩人寒暄幾句,高木真一總算切入正題。
「其實我今天打電話給你,是想跟你說,我今天見到關了。」
她一凜,半晌,才強作鎮靜地問︰「他被放出來了啊?檢調單位一定拿他沒轍吧?是不是證據不足,無法起訴?」
「他全招了。」高木意味深長地宣布。
「什麼?!」她驚駭,腦海霎時空白。
「FBI對他的各項罪名指控,他都認了,現在全案進入司法程序!」
接到高木特意通知的消息後,夏晴在好姊妹的鼓勵下,決定趕搭最快的一班飛機飛往紐約。由于關雅人拒絕交保,依然被關在看守所,警方接受她會面的請求,將她帶進一間陰暗狹小的會客室。
幾分鐘後,他在兩名壯碩大漢的「護送」下,走進會客室,她怔仲地望著他,他的臉頰,似乎瘦削了幾分,又恢復成她初與他重逢時的模樣,他在她對面坐下,而她瞥見鎖扣他雙手的手銬,那金屬的亮芒閃得她眼眸刺痛。
「你怎麼來了?」他啞聲問。「我以為你回台灣了。」
「我是回去了。」她低聲應,雙手藏在桌下,揪著毛料長裙。「是真一打電話告訴我案情進展,我才又來的。」
他點頭,也不再多加追問,深郁的目光緩緩巡弋她容顏。「你臉色看來不太好,生病了嗎?」
她沒生病,臉色不好的人應該是他吧?她好得很!夏晴哀怨地瞪視眼前的男人,為何他還要表現出一副關心她的神態?他不恨她嗎?「為什麼?」她直截了當地問。
「什麼為什麼?」他裝傻。
「真一說你認罪了,完全配合檢方的調查,甚至主動提供他們更深入的情報跟數據——關雅人,你這是在做什麼?你知道這只會讓你自己更不能月兌身嗎?如果你什麼都不承認,說不定還有證據不足不得起訴的可能,可你現在!」
「你為什麼這麼激動?」他悠悠打斷她。
她愣住。
「我被檢方起訴,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他深深地望她。「你取出我計算機里的機密數據,送交調查局,不就是為了要我面對司法?」
夏晴無語,腦海思緒紛紛,糾纏的毛團忽地打開,她瞠目,不敢置信地瞪著關雅人。「你故意的,對吧?我一直覺得奇怪,你怎麼可能把密碼設成自己的生日這麼簡單?簡直對我毫不設防,原來你!」她用力掐握掌心,指尖陷入肉里。「你根本是故意要讓我發現的,你早就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
「對,我知道。」他坦然承認。
而她如遭雷極,全身凍結。「從我們在那場宴會重逢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是為了報復我而來。」
「那你還主動要求我回到你身邊?」
「這是我應得的懲罰。」他澀澀低語,字句揪扯她的心。「坦白說,我不是沒掙扎過,求生是人的本能,要我束手就擒,我很猶豫。」
「既然這樣,你還……」她顫著唇,言語酸楚地卡住,無法順利吐落。
「因為我希望保留你對我的最後一點敬意。」他苦笑,墨眸與她相對,有幾分憂郁,幾分惆悵。「你還記得你剛搬來我家的第一天嗎?我看見你用手用力抹我吻過的唇,好像那很髒,很令你惡心,你知道嗎?那一刻,我很受打擊。」
他受到打擊?
夏晴惘然,回憶追溯那一天,當時她是覺得惡心嗎?她似乎……只是不甘心。
「我不想你討厭我。」關雅人黯然傾訴心聲。「你恨我沒關系,我有心理準備,但厭惡……」他驀地頓住,頭後仰,自嘲地笑了。
那哈啞的笑聲,震撼了她,她心跳狂亂,胸海翻涌驚濤駭浪。
一個男人不想令一個女人討厭,這代表什麼?「雅人,你是……愛我的嗎?」她顫聲問。
他沒回答,只是默默望著她,眼潭幽深,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那是無法說出口的愛。她駭然,全身震顫,悔恨灼痛雙眸。「我不能……原諒你,你知道我最不能原諒的是什麼嗎?不是你讓我愛上你,而是你利用我對你的愛,傷害了阿嬤的夢想!你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嗎?她跟我沒有血緣關系,卻是我最敬愛的親人,可你利用我……傷害了她,我不原諒你,永遠……不能……」
她驀地伸手掩唇,阻止差點逸落的嗚咽,她不能哭,不在他面前哭,她要他明白他的罪,要他因此受罰。
「我應得的。」他彷佛看透她的思緒,看透她的掙扎與痛苦,傾身向前,想撫模她臉頰,卻在最後一刻,頹然收手。「不只你阿嬤,這些年來我為了往上爬,也傷害了其它不少人,我的確應該贖罪。」
語落,他站起身,離開前,最後再留戀地望她一眼。「你知道嗎?小夏,其實我很想跟你過一次聖誕節的。」
就是這句話,融化了她強忍許久的淚水,無聲地泛濫。
「在我房里,有給你的聖誕禮物,如果你願意,希望你能收下!」
他送給她一個「夏天」。
一座類似建築模型的紙雕,造著一幅夏日即景,公園里,有一方小小的噴水池,幾個孩子趴在沙丘上,打彩色玻璃彈珠,附近的搖椅上,坐著一對情侶,依偎著共享一盤冰。
這是夏天,是她曾對他描述過,她最鐘愛的夏天。
夏晴顫著手,輕柔地撫模每個景物,這是他親手做的,許多細微之處看得出非專業的粗糙,他這人手笨,要打造出這樣的模型肯定費了他極大的功夫。
可他為她做了。
究竟花了多少時間呢?
她傷感地咬唇,靜靜看著紙雕,忽地,一個躲在防空洞里的小人吸引她視線,她彎下腰,努力看清洞里的小人。
系著圍巾,戴著小帽,那是一個雪人。
夏天的世界里,闖進了一個冬天的雪人!
她痴痴地看著那個孤單的小雪人,忽然明白他的用心,心弦牽緊,痛到不能呼吸。其實我很想跟你過一次聖誕節。
這是……多麼沉痛又多麼寂寞的心願!對他而言,她不只是他愛的人,也是希望能夠成為家人的人吧!他希望她的世界里,能容得下他的存在。
我不想你討厭我。
她不討厭他,一點也不。或許對他有恨,或許理智與情感在愛與恨中無助地焚燒,而她因此遍體鱗傷,苦不堪言,但她,仍是喜歡他的。
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到心好痛。
「關雅人……」她珍愛地將他送的禮物窩在懷里。「你這個壞蛋,你氣死我了,真的氣死我了……」
窗外,雪花靜靜地飄落,明天,這城市又將成為一片銀白世界吧?
吧干淨淨,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