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翠喜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輕輕的點了點頭。
丫頭們見她滿意,一個收拾著玫瑰鏡台上的小抽斗,把剛剛拿出來讓她挑選的首飾們歸放原位,另兩個則扶她起身穿衣。
大戶千金,衣裳自然不能馬虎。
雪青色的桃繡對領襦裙,是絲湖莊上的大繡娘悉心數月的心血,一年不過幾件,價值不菲,即使是官家小姐,也未必穿得起,小腳上踩著寶墜香鞋,鞋面有鳥有花,再縫上金鏤響珠,風雅又富貴。
房嬤嬤從外間走來,見到自家小姐,滿臉堆笑,「姑娘這是好了?那就走吧,花園里怕是已經布置起來了。」
今日是春分,按照大黎朝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把午飯擺在外頭,一方面是歷經嚴冬與春雨,出來解解乏,二來也是替府中未婚子女走走親。
喬翠喜前年已經跟戶部三司黃大人的庶三子黃順行定了口頭親,黃家也早說好,今日黃順行會與其生母甘姨娘上門拜訪,順便把細節商談一下,兩邊的嫁妝聘金等等說清楚,等五月黃大人與黃夫人就會正式下聘。
至于官戶與商戶成親,在大黎朝不算罕見,倒也不是說商人地位就高了,就是各取所需而已。
喬家行商,有得是錢,這錢多了,就想有名聲,總想著家里若能出個官兒,豈不光耀門楣?喬老爺生有四子,腦子都普普通通,科考是太難了,但捐官是一條路,一個官位也才二十萬兩,又沒多少,喬家想著若跟黃家結親,到時多送點錢銀,請黃大人幫忙疏通疏通。
至于黃家點頭願娶商人之女,那就更簡單了,喬家有錢。
黃大人有九個兒子,可沒辦法給九個兒子都捐上官,黃順行是庶子,前程只能靠自己,但這科考下來又不知道要幾年,萬一過個數年,黃夫人要把庶子分出去怎麼辦,娶個門當戶對卻沒什麼嫁妝的窮媳婦,有什麼用,娶個嫁妝豐厚的媳婦,衣食不愁,準備起科考也比較專心。
喬翠喜見過黃順行幾次,經年讀書,說起話來十分文雅,言行也有禮,比起那些商人子弟好上許多,因此沒怎麼反對,至于拿自己的婚姻給弟弟們鋪路,她也想得開,女子嘛,總歸是要嫁人,如果黃家要的是財,那她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九月就要過門,如果沒有意外,這是她與黃順行婚前最後一次見面。
對著鏡子,她微微一笑。
房嬤嬤打趣,「黃家少爺見姑娘今日這般,回去肯定念念不忘了。」
「是啊。」紫草笑說︰「咱們小姐真是好看。」
喬翠喜略帶羞色,「別說笑了。」
「嬤嬤高興呢。」房嬤嬤把她髻上的龍鳳戲珠步搖插深了些,「時辰不早了,走吧。」
喬家的桃林,已經擺起宴來。
要說起喬家的桃林,也算是一絕了,種的時候並沒有特別分色,等開花時,有粉有白,各自錯落,中間夾雜著幾棵梨樹,倒是比起匠人設計的更有詩意。
喬老太太、喬老爺、喬家大太太段氏,已經在席上坐下,至于喬老爺最寵愛的段姨娘,自然也是無視規矩的坐著。
喬翠喜雖然不喜她恃寵而驕,但也不會故意去挑事讓大家不高興,「祖母,爹爹,娘。」
喬老太太見她特別打扮,內心高興——翠喜即使是嬌寵長大,卻是很懂事,想那趙家大小姐嫁入農部五司的秦家時,那鬧得……親事就算行禮如儀,但趙大小姐說話太難听,秦家自然是不肯替趙家兒子找門路捐官了。
一樣的命運翠喜卻是從不抱怨,甘姨娘與黃少爺每次過府拜訪,她都是打扮妥當,高高興興出來,甘姨娘很喜歡這準媳婦,也跟黃大人說了不少喬家好話,哪有什麼比枕頭風更有用。
想到喬家將來可能出個官兒,喬老太太笑容更和藹,「你乖。」
「祖母疼孫女,孫女兒知道的。」
段氏原本不想女兒入官戶,怕被欺負,怕被看不起,但婆婆跟丈夫說話了,她一個女人又能怎麼辦,此刻見女兒態度豁然,倒是有了一點心安。
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到林嬤嬤在跟她使眼色,只好笑道︰「甘姨娘跟黃少爺來了,我去接人,去跟弟弟妹妹一起吧。」
喬翠喜點點頭。
次桌就在主桌下首,兄弟桌在左側,姊妹桌在右側。
「大姊姊。」喬翠蕊天真的招手,「這里。」
她在妹妹旁邊坐下,見她嘴巴旁邊還黏著松糕屑,笑著拿出手絹替她擦掉,「別吃點心了,等下上菜吃不下。」
「肚子太餓了。」
聞言,喬翠喜略帶責怪的望向喬翠蕊的女乃娘。
女乃娘見狀陪笑,「二小姐早上起得晚了,喊著要直接吃中飯,但剛剛又說餓,奴婢這才拿了塊點心給二小姐。」
牛宜馨在旁邊听了跟著緩和氣氛,「女乃娘真太疼蕊妹了,什麼都慣著她。」
「宜馨表姊才疼蕊妹呢,這麼費工的裙子也繡給她。」模著妹妹的裙子,喬翠喜道︰「這小丫頭還沒學女紅,可不知道上頭的花鳥蝴蝶得花多少功夫。」
「一件裙子而已,蕊妹喜歡就好。」
喬翠蕊看著自己的新裙,笑眯眯的,「誰娶到表姊,將來肯定有福氣。」
牛宜馨臉一僵,喬翠喜則假裝沒听見,拿起白玉茶盞,輕輕的抿了一口,隨著低頭的動作,發上的龍鳳戲珠步搖輕輕晃動著——
喬家幾代經商,銀子多,兒子少,就拿喬老太太來說,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夭折,一個八歲上病死,只有喬利農活了下來,十四五歲上,卻是染上風寒,眼見又要不行。
喬太爺跟喬老太太悲痛欲絕,什麼方法都試了,後來實在沒辦法,只能試最後一項——沖喜。
當時喬利農已經跟段家錢莊的嫡女定了親,嫡女見未婚夫病重,怕自己過門守寡,不肯出房門,段家只好把同年齡的庶女塞上花轎。
也不知道該說喬家有福氣,還是說段氏有福氣,她過門後,喬家這獨苗居然一日好過一日,養了半年多,便康復如常,尋了個好日子,兩夫妻圓房,段氏很快懷孕,生下個女孩。
由于段氏沖喜有功,因此生的雖然是女娃,喬家還是辦了盛大的滿月酒——原本以為兒子都要沒了,現在不但康復,還當了爹,這還不大大熱鬧一番。
小娃兒滿三個月後,兩老人家親自上昭然寺,捐了一千兩給城外救濟粥棚,換得昭然寺主持替孫女命名,老和尚看了八字,命名翠喜。
翠,喻家院扶疏;喜,喻家庭人和。
又說這女娃八字好,別虧待了,將來娘家四個兄弟只怕還得靠她。
昭然寺主持是什麼人,是進宮替皇帝祈福的大師,他說別虧待,兩老人家自然不會虧待,故段氏即便只生了這女兒,正妻地位卻十分穩固,尤其幾年後,喬利農還真的有了四個兒子。
老太爺病重之際,想起大師的話,特別把喬利農跟喬翠喜叫到床前,五個庶女都已經出嫁,就這麼一個兒子,家產跟私房自然都給了他,只除了梅州那塊地跟最小的那塊鹽田,給了這孫女。
又指派了一個可靠的帳房,以後這塊地賣出農作的錢銀,就由這帳房去收,換成銀票,看她要自己收著還是讓大掌櫃記帳後放入庫房都行。
那年喬翠喜十一歲。
老太爺病逝,喬家雖然傷心許久,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一年喪期過後,喬老太太首先穿起淺色衣服,戴起首飾,孫子都還小,總不能老是這樣死氣沉沉下去。
段氏跟幾房姨娘見狀,也稍稍敢打扮一些。
日子,慢慢回到正軌。
喬翠喜十四歲時,家里迎來三件大事。
第一件,媒婆上門暗示黃家有意結親家,詢問他們怎麼想,喬老太太一听,大腿都要高興得拍疼了,翠喜跟她娘一樣,果然旺家,喬家有得是錢,往後靠黃家這門路,幾個孫子捐個官還不容易,到時候說不定還能給她請封,變成官家老夫人呢——大黎朝規,芝麻般的官,母親跟妻子也是「夫人」,再有錢的商人,母親跟妻子也只能稱「太太」,她當了這麼久的太太,真想當當夫人。
黃家有意,喬老太太自然馬上回覆,兩家很快就走動起來。
第二件大事,喬老太太的姨甥孫女蔡月兒認親了。
喬翠喜听祖母說過,有個妹妹嫁到秦州姚家,才剛剛生完女兒,妹夫就染上賭,女人遇到這種丈夫,又有什麼辦法,只能認,只能忍,身為姊姊,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送錢給妹妹,讓妹妹跟孩子不至于餓死,到後來有次派去送錢的人原封不動拿回來,這才知道,賭場追債,姚家連夜逃走,去了哪里也不知道。
祖母有時會很傷感,想起祖父,想起過世的兩個兒子,還有這個下落不明的妹妹。
蔡月兒來了,挺好的,總覺得祖母放下了一件心事。
只是蔡月兒在鄉下待久了,不識字不說,還不懂得禮儀,見喬家連大丫頭都十分精致,因此頗自卑,平常都待在喬老太太的院子,不怎麼出來。
這約莫是七八月的事情,到年底之前,發生最後一件大事——喬家的姑女乃女乃喬秀雲帶著女兒牛宜馨回來了,原因也很簡單,丈夫不在了,她被庶子姨娘掃地出門。
喬老太太年輕時吃過姨娘虧,真心不想管這庶女,但為了面子問題,還是得讓人去問一問,否則話傳開來,喬家面子上不好看。
牛家大女乃女乃親自上門解釋,道︰「二叔雖然過世,但他那份家產卻還在的,不過我們牛家的家產只傳兒子,二叔無嫡子,自然是等家族排行第三的庶子十四歲後,開祠堂,由宗親見證,把二叔那份錢產給分下去。」
接著又說,前些日子,牛家為牛三爺開了祠堂,把保管了六年多的錢銀跟地契都給了他,卻沒想當晚牛二女乃女乃就要牛三爺把東西都吐出來,說她是嫡母,牛三爺不交就是不孝。
牛三爺無奈,只好去告訴牛老太太,牛老太太一听火大了,當晚就要牛大老爺替弟弟寫休書。
喬老太太跟喬利農一听簡直傻眼,這是有多貪,多笨?
終歸是一家人,也不可能讓其流落在外,段氏很快安排了院落,嬤嬤跟丫頭她們自己有帶,倒不用特別給,分配八個粗使丫頭就可以,喬秀雲月銀六兩,牛宜馨月銀二兩,嬤嬤跟丫頭都是一兩,兩人過得也是大小姐生活,只是有一點,牛宜馨年紀大了。
她比喬翠喜還大上一歲,今年十七,卻還沒議親。
牛宜馨雖然姓牛,但牛家肯定不會給她出嫁妝,至于喬家,更不可能,她的嫁妝只能由喬秀雲給,可喬秀雲是庶女,嫁妝本就不多,丈夫又過世得早,為了生活也去了不少打點,能拿出多少給女兒?
偏偏一般門戶,牛宜馨看不上,高門大戶,又看不上她,于是蹉跎來去,轉眼十七。
喬翠蕊那句「誰娶到表姊,將來肯定有福氣」,雖是無心,但的確也夠尷尬了,加之甘姨娘今日要帶黃順行來吃春宴,對比更明顯。
喬翠喜只能裝作沒听到。
很快的,甘姨娘跟黃順行在段氏的帶領下進了桃林,到了主桌自然各自見禮,喬老太太見人到齊了,手一揮,丫頭們開始上菜,琴娘也彈起曲子。
春風拂面,琴音動人,加上花草樹木都吐出女敕芽,園中欣欣向榮之色十分好兆頭,主桌幾個大人談起婚事,都是一臉高興,春宴十足的賓主盡歡。
十二道菜過後,撤下宴席,丫頭上了水果點心,喬家幾個男孩早耐不住,紛紛跑了,黃順行也借口喝了酒,想去走走,散散酒氣,從主桌告辭。
牛宜馨笑說︰「表妹不去洗洗手嗎?」
喬翠喜低下頭,搖了搖,看得幾個嬤嬤一陣笑——黃少爺這下可得失望了。
他都借口散酒了,小姐卻害羞不肯說自己要去洗手。
茜草開口,「要不要婢子去跟黃少爺說一聲,免得他在花園苦等。」
「也——」
「好」字都還沒說出來,卻听牛宜馨一陣驚呼,原來是上點心的丫頭不小心絆倒,把一盤梅花香餅全數扣在她裙角。
丫頭立刻跪下,「表小姐恕罪,婢子不是故意的,前幾日下雨,地還沒干透,婢子沒注意。」
「算了,下雨之事哪能怪你。」牛宜馨說罷站了起來,「霖兒,去幫我拿裙子,快點去,我直接去落惜齋,表妹跟蕊妹等等我,換件裙子再過來跟你們聊天。」
見牛宜馨跟丫頭走了,喬翠蕊笑眯眯的說︰「表姊人真好,上次段姨娘打人,看得我好怕。」
喬翠喜模模妹妹的頭發,「蕊兒別怕,萬事有姊姊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