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丫頭婆子原本在彩廊下等,見馬車到,立刻上前,放梯子,撐傘,「小姐可到了,老太太等不及了呢。」
走進富麗堂皇的大廳,喬老太太一身富貴坐在主位上,客位是一位錦繡老太太,下首則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喬翠喜覺得奇怪,怎麼會有外男?
但既然有別人在,總不好馬上就問。
喬老太太雖然極力掩飾,但還是看得出來她十分高興,「翠喜,這是平海侯府的老夫人。」
「民女見過老夫人。」
「乖。」陸老夫人笑眯眯的,從手上褪下一串碧璽,「拿著玩兒。」
「謝老夫人。」
「順眉順目的,倒是個可親的孩子。」陸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指著旁邊的少年道︰「這是我的嫡長孫。」
嫡長孫?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陸蔚英嘛,「民女見過世子爺。」
陸蔚英微一揚眉,遂道︰「姑娘客氣。」
走得近了,這才看到,這世子不只身分尊貴,長得可真好,臉形剛正,雙眼有神,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氣場,這種人就算不介紹是世子,一般人也不敢上前招惹,渾身上下有股銳氣。
丙然還是世代從軍的關系吧,平海侯的爵位雖然是世襲罔替,卻也不是富貴閑人,大黎朝一面海,三面地,異族從沒少過,既然是平海侯,有戰事時就得上戰場,故家里的男孩子都是從小習武念兵書——跟喬家撥算盤不一樣,喬家撥了四代算盤,然後就出現宗德、宗禮那種奇葩……
就見喬老太太一臉關切,「不知道老夫人覺得如何?」
「挺好的,蔚英,你看呢?」
「還行。」
喬老太太不懂「還行」是什麼意思,陸老夫人卻是知道孫子的「還行」就是「可以」,于是笑說︰「那就這樣約定了。」
喬老太太臉上笑出一朵花。
喬翠喜簡直一臉懵,這什麼跟什麼?
他們在講的事情一定跟她有關,但是她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
「慢著。」陸蔚英開口,「這丫頭願不願意?」
喬翠喜實在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才好,「這丫頭」指的是她吧,「願不願意」是什麼意思?
喬老太太陪笑,「世子太客氣了,這種事情自然是長輩作主。」
嗯,這種說法好可疑,很像是……應該不會吧,身分差這麼多,除非他是路上檢來的,不然侯府不會讓他娶商人女兒,因為這會讓他顏面盡失,成為京中笑話。
他站起來,「你跟我出來一下。」
喬翠喜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人家身分擺在那里,可是,男女有別啊,後來是喬老太太忍不住眼色連連,她這才福了福,出了大廳。
松常院有回廊,廊前又種有矮樹,因此還不算太熱,她忍著萬般問號,「民女敢問世子有何賜教?」
「听說,你退了黃家的親事?」
她頓時有種噎到的感覺,「……是。」
「不過就是多個侍妾,也舍得推掉這門好親事?」
天,這世子也太八卦了,人家退親關他什麼事情,「民女天生小肚雞腸,容不得平妻美妾。」
「小肚雞腸。」大抵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他臉上出現怪異神情。
女子三從四德天經地義,居然有人直言自己容不得平妻美妾……不過現下情況,也沒辦法讓他再猶豫了。
「我今日與祖母上門,為的是跟你求親,你若答應,便是我正妻,該給的體面我都會給,如此,可願意?」
喬翠喜只覺得自己一定是听錯了。
雖然有傳聞陸蔚英的脾氣一向橫,可沒想到能橫成這樣?
他是跟他爹有深仇大恨嗎?要娶個商人女子當正妻來打他爹的臉?
他的父親跟爺爺都是侯爺,母親許氏是三王爺府上的郡主,祖母是善國公府的大小姐,叔母是國相爺的嫡孫女,二房的大爺陸蔚驥娶妻律部宋長司的嫡女……這樣家世的人,老實說,她的身分連當他的侍妾都不太夠,恐怕得先當婢妾,生了兒子,才能提姨娘。
「民女……我不願意。」
他似乎沒想過她會拒絕,臉上終于有了其他表情,「我陸家如此門戶,你有什麼不滿意。」
「就是如此門戶,民女才擔心,齊大非偶,商人之女除了嫁妝,什麼都沒有,就連當初黃家都算高攀了,民女敢嫁黃家,是因為黃家要錢,可侯府不要錢哪,用什麼攀。」
陸蔚英听她如此說,神色倒是好上許多,原來不是嫌棄,是怕——他原本只是想找個門戶低,不要太粗俗,听話的就行,可沒想到居然找到個腦子清楚的,挺好,她聰明點,他也省心。
陸家宅子雖不大,但人心大,聰明才懂得少惹事,他就不用太心煩,「你若成為我的正妻,別說一個,你四個弟弟的前途我都能打點。」
喬翠喜只覺得想嘆氣,難怪祖母剛剛那麼高興——太爺爺當年辭官是為了保家保安康,這份心意兒子懂,媳婦不懂,孫子,也就是她爹喬利農,更不懂。
老實說,弟弟當不當官,她又不在意,宗德宗禮跟段姨娘一個德行,自以為高人一等,段姨娘還跟她說過「以後家里就靠這兩兄弟了」,憑啥啊,宗和是長子,宗孝讀書好,怎麼樣也輪不到那兩渾帳好嗎。
她要打點,也只想打點宗孝跟宗和……
喬翠喜的表情,陸蔚英自然看在眼底——雖然說婚姻是父母之命,但對他來說,如果她不願意,那他跟土匪有什麼差別。
不過,這丫頭還真奇怪……
難不成昭然寺那老家伙說的是真的,這丫頭命格逆星,大黎朝境內有此命盤者不超過十人,這種命格之人,無論男女都異常愛財,異常瀟灑,特點是難以說服。
若如此,還真不想跟她講了,總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書一寫,不由得她不上花轎,但那只是一時,若是對方不情願,遲早會惹麻煩,他娶妻是為了安定侯府,可不是為了收拾麻煩。
陸家爵位雖是世襲罔替,但太祖父為了不讓陸家成為無權侯,因此世世代代依然出征,原是想用扎實的軍功鞏固富貴,卻沒想到扎實的軍功成了皇帝心中的刺。
陸家在數年前早已經察覺,但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為,那年他已經十四歲,卻不敢請封世子,隔年,羅溪沿岸高山水匪作亂,皇帝居然命年方十四的他領兵剿匪,世襲勛貴,自然不能推辭,陸家再不舍得,也得讓他上陣。
眾人都覺得他要倒大楣,水匪剽悍,他又不曾上戰場,這一去非死即傷,卻沒想到他居然打了勝仗,三千士兵還折不到一成,但他心知「勝仗」絕對不是皇帝希望的,于是只派副將回京,說是浴血後自覺不安,去昭然寺帶發修行兩年,直到去年夏天,他才回侯府,皇帝倒是主動賜下世子之位,府中無腦之人當然羨慕的羨慕、嫉妒的嫉妒,只有他跟祖母及父親覺得皇帝似乎快發作了。
筆此,他已經十七,也不敢娶妻,就怕萬一有後,皇帝受不了。
前幾日宮中傳來消息,听說長公主有意把婉心郡主嫁給他,這下真的不太好——
長公主雖是女流,但皇帝上位時還小,許多國事都由長公主與左相駙馬決定,即使到現在,長公主一派的勢力依然龐大。
若是皇帝心中的大刺與大刺聯姻,平海侯府十年之內就會完蛋。
皇帝斗不過長公主,但要找個臣子的錯那是太容易,說你眼神不恭敬,也是能馬上廢了爵位。
這兩姊弟的權力斗爭是要燒到外圍來了。
婚事要是等長公主發話,就無法推辭,父子合計,只能快點成親,而且得低娶,只是得低到多低才能不讓長公主不滿,又解除皇帝顧忌,便是學問。
正當苦惱,長年在陸老夫人身邊的青姨娘卻提起了喬家——她當年是太侯爺的大丫頭,曾經去過喬家幾次,記得喬家有兒子。
陸老夫人一听,有理。
有淵源,就能跟長公主交代,我們真不是為了不想娶婉心郡主所以亂娶的。
商戶,又能讓皇帝安心點,我們真沒有要結黨營私。
沒有哪個人選比這更好了,青姨娘說得好——就算喬家姑娘是個男的,世子爺你也得娶了。
雖然是個笑話,但也能解釋陸家的難處。
于是趕緊派媒人去問,喬家正好有個適婚的姑娘,嫡出,還沒訂親。
照陸蔚英說,應該馬上上門提親,可是老人家迷信,怕這姑娘命硬,想辦法弄到八字,祖孫倆上昭然寺詢問是否合適——
昭然寺主持一看就笑,「世子爺可記得,兩年前的七夕,貧僧曾托您去給個女子解簽詩,讓她按兵不動,別聲張,買通人心,時間便能照出所有妖孽之形。」
「自是記得。」他在昭然寺修行的那兩年,主持從不當他一回事,該吩咐的從沒客氣過。
「那位便是喬家大姑娘。」
陸老夫人眼見自己偷拿人家八字被識破,有點不好意思,「大師,我、我可沒說這是誰的八字哪。」
「喬姑娘命格特殊,十分好認,放眼京城百里,大抵只有她一人,此種命格愛自在愛逍遙,愛財不貪財,世子爺若能讓其真心相待,是良配。」
陸蔚英離去之前,主持又低聲對他說︰「侯府今日進退兩難,娶喬大姑娘的確能讓皇上暫時安心,只是她命格逆星,不是做小伏低之人,世子若是娶她,只怕會有被激怒的時候,但喬家姑娘並非不敬陸家,而是天性如此,若是哪日得罪,世子請大人大量,饒她一命。」
「大師倒是好心。」這老和尚有些奇怪,交代得也太過了,活像喬翠喜是什麼神仙轉世一樣,得善待。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俗氣,想給自己積功德。」
「大師說笑了。」誰不知道這老家伙心地極好,城西的善粥棚便是他在張羅,三十幾年來都不知道救了多少人。
思緒回籠,看著喬翠喜那張對于能當上世子夫人不怎麼感興趣的臉,陸蔚英真的相信老和尚說的,她就是生性奇怪,沒辦法,不管提出什麼條件,她一定也還是會回復不願意。
他不能再糾結于那些原則了,她是萬中選一的好人選,她願意,那就嫁,她不願意,也得嫁——若不在秋天前講定,等長公主開了口,平海侯府就真的不妙了。
「你若過府,是我正妻,我可允你三年內不納妾室,兄弟仕途都能幫忙,家中由我母親掌家,你只需打理世子院落即可,我的帳本你有興趣可以看——不管你願不願意,中秋之前一定要過門,喜服嫁妝可讓繡娘新作,但不能用先前與黃家口頭約時準備的那套,其余想到什麼,你可寫信來侯府。」
喬翠喜一臉懵——這人剛剛不是還在演紳士嗎,怎麼突然變成霸道總裁了?
唉,不對,霸道總裁可不是這時代的用語。
「怎麼突然變成小霸王」才對……慢著,現在不是糾結用語的時候,是他要娶她啊。
她連戶部三司的庶子都不敢嫁了,怎麼會突然跳出個侯府世子?
這世代到底有沒有一點人權?
雖然她是嫡出小姐,雖然是富貴人家出身,雖然祖母很喜歡她,但,她還是沒人權。
陸蔚英發現說服不了她的時候,就直接來橫的了。
于是當天晚上,喬家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好消息——喬翠喜知道姨娘們一定會拎著各自的兒子去她院子恭喜,把她吹上天,然後弟弟們會被逼著說一些違心之論,而且會一波一波來,為了表示誠意,大家都不走,想到那些就肩膀痛,于是她直接睡在祖母院子了。
月兒知道她在松常院的廂房,跑來跟她睡,大家都說她「開心得傻了」,倒是月兒一臉看出她不開心。
「表姊別想多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們月兒會用成語了。」
蔡月兒害羞一笑。
喬翠喜唉嘆一聲,也是,她死了都能活了,怕什麼?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