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聲音從內廊珠簾後頭出來的,赫然是崔雅兒。
一身銀紅色的春服,十分喜氣,重要的是她梳著婦人發式,頭上幾枚釵子也都是金色,儼然是新婚婦,一路喜洋洋的走出來,後頭則跟著崔大太太,臉色頗喜,但也頗尷尬。
這姑姑替他在京城擋了盧氏的沖喜婚,他很感謝,但是後來以丈母娘自居,跑去古寺巷鬧事,他就不太高興了,最後甚至花錢把霍小玉告官,讓她在堂上被打了二三十個耳光,他更是難以接受。
李益可不是那種「畢竟是親戚」,「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性子,敢慫恿堂官打人,就得有讓他打去的準備——他讓秀子書院退了崔允明的申請。
秀子書院是大黎朝最好的書院,老師都是當代大儒,甚至連昔日狀元,昔日太傅都有,每年的拔萃科生倒有五分之一出自這里,故許多人家搶破頭也想把兒子送進來,崔家花了不少銀子,又托了許多人情,這才讓秀子書院同意把崔允明排入順序,能不能入學還得看他基礎,總之先排上再說。
但崔允明根本不是讀書的料,不止一次跟李益說過,他不愛念書,想學做生意,對玉器尤其有興趣,可父母一心希望他能光耀門楣。
「表弟你考上後,我爹娘更失心瘋,覺得我再加把勁就行,可我真不愛念書,我一看賀賢之的策論就頭痛,一看墨華的國論更覺得身體不舒服……也不怕你笑話,我最近半年都力不從心,再這樣下去我怕真要不行,大房才我一個兒子,我現在也才兩個女兒,萬一真的……真的那樣,我們這房就絕後了,你給我想想辦法,我想去跟四叔學做玉器生意,四叔說我對玉器鑒定有點天分,若真的想學,可以介紹我去老師傅那里學幾年。」
李益住昭然寺時,崔允明每隔幾日去給他送吃的,見他為此苦惱,本來就要幫他想辦法,加上那日霍小玉被打得雙頰見血,鼻血不斷,干脆一並處理了,只一件事情,不準崔允明跟任何人提這事。
崔允明知道這表弟自小精怪,連在昭然寺偷煮了一年肉都沒人發現,他說行,那就行,一方面實在不愛讀書,又害怕自己以後不能人道,連忙答應。
李益親自去秀子書院說了,退了崔允明。
對秀子書院而言,排這個學生跟老師一對一試學問本就勉強,有人來挑事,那正好。
于是,崔老爺跟崔大太太知道了,因為佷兒搞鬼,自己兒子進不了秀子書院。
于是,崔允明知道了,因為表弟出手,自己不用進秀子書院。
崔老爺跟崔大太太氣得要死,但不敢去質問李益,只能互相責怪——崔允明排入名單卻又剔除,這事遲早會傳開,兒子要不去外地書院,要不就只能斷了這想法,思來想去,便讓他去跟著自己四叔了。
這結果就是他要的,幫了表哥,嘔了崔家夫妻。
崔大太太一直有在注意這佷兒,知道他沒上禮部掌司家里,心想,還是丈夫講的對,美人落難,大抵一時激憤,忍不住把話說滿,誰會真的娶個花姐兒當正室呢。
既然李益沒有真的要娶霍小玉,她也就沒跟母親提堂官的事情——堂堂一個大戶太太,出了手都沒能弄倒那花姐兒,說來也丟人。
堂官事件過後,那晚李益就搬出崔家,直到現在才再見面。
崔大太太其實有點尷尬,但想想母親在呢,心里又安定了一點。
「表哥,怎麼這才回來,都等你好幾天了。」
「忙。」
「十郎,有件好事要跟你說。」李老太太招招手,示意著孫兒坐到自己身邊,「你太忙,我跟你爹,還有你親娘已經作主給你娶了媳婦,參兒替你迎娶拜堂,家里也有宴客,親戚朋友都知道了,以後雅兒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原來如此。
李益點點頭,「我知道了。」
見他不驚訝也不生氣,崔雅兒十分高興,果然有父母之命就是不一樣——雖然說過門得倉促,喜酒臨時,來的客人也不多,但無論如何自己總算成了表哥的正妻,也不枉自己一番相思。
「趕了幾口的路,我也挺累的,想回去歇著,祖母,孫兒今日就不陪您了。」
李老太太見他沒有異議,放心不少——這孩子從小聰明,雲州的人都知道李家的長子聰明到能讓老師把本事教完後自行求去,童生,國生一路上來,年紀小小便已經頗有定見,這次回家更顯得處處有主張,自己作主給他娶了雅兒,原以為他會爭上一陣子,卻沒想到只是說累了。
李老太太心想,大抵是年紀漸長,能體會長輩的用心,「那就去休息,晚上不用過來陪祖母。」
「我明早也不過去了,想睡晚些。」
李老太太一臉慈愛,「好。」
眼見表哥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要往內廊走,崔雅兒連忙跟上,「表哥我跟你去吧,進門這些天,還沒進過你的院子呢。」
原以為成婚後是直接住進表哥院子,後來才知道,李家女人是另外住的,舅舅有蒼柏齋,盧氏乃至于以下的姨娘們各有院落。
她曾想進去魚子功名閣,但守門婆子沒讓她進去,母親說李家規矩如此,讓她等丈夫回來再說。
此刻表哥說累了要休息,正是她跟著進去的好時機,她可不想象盧氏一樣做個可憐正妻,這輩子都沒進過蒼柏齋幾次,她要當個不一樣的妻子,想進丈夫的書房就能進去,不用允許。
「不用,你替我陪陪祖母。」
崔雅兒急了,連忙拉住他的袖子,「表哥,人家想跟你去。」
李益轉過頭來,笑說︰「既然嫁入李家,祖母總也跟你說過規矩,丈夫讓你陪著祖母盡孝,听不懂?還是不願意?你「想」跟我去,我問你怎麼想的了嗎?我是讓你這麼做,不是問你怎麼想。」
雖然是笑著,語氣也和善,但字字帶刺,崔雅兒眼圈一下紅了。
「還不放手?」
崔雅兒吶吶松開。
旁邊的嬤嬤丫頭看到大少爺發作大少女乃女乃,都恨不得自己暈倒——大少女乃女乃雖然才來一個多月,但這些嬤嬤丫頭伺候多年,早就已經看出她心眼狹小,現在她的丑事被看到了,將來只怕會故意挑她們這群人的刺,好借機趕走。
「雅兒乖,過來外祖母這里,給我槌槌肩膀,這幾日不太舒服。」
崔雅兒吸著鼻子走到李老太太身邊,伸手輕輕槌著,直到李益出了大廳,這才哭出來,「外祖母,娘,你們看表哥他,他這樣對我。」
崔大太太也很苦惱,兒子功名無望,大房想穩住,真不能放過李益這女婿人選,可看他剛剛的態度——岳母在,外祖母也在,他都這樣擺臉色,將來是要怎麼辦。
李老太太開口,「你呀,脾氣收著點,現在是李家的大少女乃女乃,不再是崔家大小姐,以後丈夫說什麼听就是了,益兒原本不也好好的,誰讓你跟他頂嘴了。」
雖然喜愛女兒跟外孫女,但她更疼孫子,何況在她看來,李益已經算不錯了,剛開始沒生氣,雅兒要跟時也只說讓她陪陪自己,是雅兒伸手拉袖子時才開始不高興的。
崔人太太听母親這樣說,想想也是,便跟著勸,「雅兒,你若想跟益兒夫妻一心,得討他歡喜,別只想撒嬌,只想人哄,益兒又不是贅婿,怎麼可能圍著你討你開心,一個家,男人該有男人的樣子,女人也該有女人的樣子,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丈夫說什麼就是什麼,做就是了,別想著討價還價,外祖母說得是,你現在可不是崔家大小姐,別老再說「我想」,多說「是」。」
李老太太贊許的點點頭,看到外孫女眼眶紅紅,還是心軟,「這婚事沒人問過新郎的意思,老實說吧,你外祖母我啊,都已經有要讓他發脾氣的準備了,他沒發脾氣,是為了這個家讓步,你呢,就更應該乖順點,這才能討得他喜歡,益兒本來就對你無意,你又只想撒嬌,只會把最後的情分都磨完,他嘴上不說,但心里清楚,只要你乖順大度不犯錯,他不會虧待你的。」
崔雅兒被勸了一陣,堪堪止住眼淚,卻沒想到她院落的管事娘子匆匆過來,見幾位主子都在,行了禮,陪笑說︰「大少女乃女乃,您吩咐的東西已經送來了,張老板在等著呢,是讓他改天再送一次過來,還是您現在過去挑?」
「我,我去挑吧。」崔雅兒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的應著。
「是,那我去讓他等著。」
「慢著。」李老太太突然出聲,看看崔雅兒,又看看管事娘子,嘆了口氣,「許大娘,給我老實說,機會就這一次,要是跟我撒謊,看著辦吧。」
听見老太太這麼說,知道事情被發現了,許大娘嚇得一下跪在地上,「回,回老太太,大少女乃女乃……吩咐咱們盯著牡丹苑,大少爺剛剛往那兒進去了。」
「我明明已經吩咐過不許說牡丹苑的事情,大少女乃女乃還能知道,到底是你們以為我老了還是干脆當我死了,這麼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羅嬤嬤,誰收了銀子多嘴,你給我找出來,讓婆子以後每曰賞她十個嘴巴子,就站在大少女乃女乃的院子外頭打。」
兩個月不見,霍小玉臉頰紅撲撲的,氣色顯得非常好。
李益看了一方面放心,一方面又覺得好笑,「怎麼我不在府里,你還吃胖了?」
「我們去外頭走走吧。」霍小玉說,「我來這里幾個月,也沒逛過李家的花園,難得今天初夏舒爽,想去園子看看花。」
「也好。」李益牽起她,見丫頭婆子要跟上,揮揮手道︰「不用跟著,林婆子,讓廚房多弄一些菜,我晚上在這吃。」
兩人牽著手,這便跨過牡丹苑的門。
霍小玉回頭看那牌匾,笑說︰「臘月那日進來,天色已晚,也看不清楚,原來這牌匾長這樣。」
「這是我爺爺的字,爺爺當年也想過要考功名,練過的,可惜才出雲州,就病倒了。」
當下便跟她說了李盧兩家的原由。
霍小玉以前雖然听過一些,但這次李益說得更仔細,她听完搖頭道︰「盧氏太貪心了,若能知足,這輩子不用愁,但偏偏她放不下權柄,怕你娶妻,怕李家換人當家,真傻,你都考上功名了,家里自然由弟弟繼承,黃氏已經是她姊夫那邊的人,這都還不滿意?」
「所以她現在只能回去當盧大小姐了。」
李家以商積富,花園著實不小,後院居然有小河道,連過去是荷塘,塘面大,曲橋從塘間穿過,中間還有個水榭,塘水碧綠,更襯得幾枝含苞早荷粉女敕無比。
李益牽著她的手在水榭里的鵝頸椅中坐下,「這里可沒人會再偷听了。」
她主動說想外出走走,他覺得有點奇怪,心里猜想著大概是有話卻不想讓人听去——牡丹苑除了桂子跟浣紗,都是李家人,即使他已經特別說了要好好伺候,但在銀子面前,誰又乖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