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州水運發達,船驛與商港數量之多,為大黎國之冠,尤其康祈府位在三河交會之處,貨運之頻繁更是其他地方遠遠不及。
而要說起馨州水運,第一個讓人想起的就是紀家。
都說商人低賤,但紀家可是有名到每逢老爺生日,知州府官都會前往喝上兩杯,原因無他,就是有錢!
紀太爺時期,紀家只有兩艘船,還是只能運運蔬菜鮮果那種短程小船,後來娶了個帳房先生的女兒,媳婦挺聰明,讓紀太爺把賺來的錢拿三分一給掌河官,掌河官收了好處,自然給方便,又知道這老紀要是多賺,自己就多拿,給的方便就更多了,等到兒子二十五歲正式當家,已經有六十幾艘的三層大船,還蓋了五個私人船驛,底下船工與算盤娘子數百人。
紀太爺听妻子的話,紀老爺自然也秉承母親教誨,多賺多孝敬,上至知州,下至河官,都知道紀家賺錢,就是自己賺錢,哪還有什麼刁難,恨不得把河道清空全部給出去,如此又來來回回的過了十幾年,大船已經兩百多艘,記錄出船表的牆壁為了容納寫船名的木牌,拓寬了兩次,佔據馨州大船的三分之一數量,底下各式工人已經超過千人,而且這上千工人對東家還死心塌地。
紀家的工錢並沒有比別人多,但卻有個大好處︰供餐。
河水流速不一定,上貨下貨的時間也不一定,船到了就得裝,紀家船驛的廚房十二個時辰都有廚娘軍團在,吃的是紮紮實實的米飯,節日每人還發一斤肉,過年則人人都是三兩紅包,這麼好的東家哪里找,工人自然願意賣力氣。
就這樣天時地利人和,才三代,紀家已經成為馨州首富。
大黎國庫充盈,官府帶頭奢侈,民間富戶自然不用遮掩,能過多好的日子就過多好的日子。
就拿紀家來說,最後一次買地建房,地縱寬都有二十箭的距離,把一個天然竹林都圈進去了。
院中有池,有塘,小橋水榭,個個院落不用說,當然都各具巧思,曲橋賞魚,桃林觀花,閣樓賞月,听琴有听琴的地方,看戲有看戲的地方,盡其奢華之能事—要說有什麼可惜之事,就是紀家多的是空院子。
紀太爺雖然娶妻後開始致富,但紀老太太卻是個厲害的,別說姨娘,連通房都不許有,生了一子三女,紀老爺便是單傳。
紀老爺娶妻李氏,生了嫡子紀頤生,嫡女紀雲緞。姨娘陸氏名下則是庶子紀頤溯,庶女紀雲綿。另有一通房趙氏,因為只生了一個女孩紀三織,到現在為止都還是通房。
以富戶來說,兩個兒子不算多,但勉強也還行,問題就出在嫡長子紀頤生身上。
紀頤生自幼飽受寵愛,又是嫡長嫡孫,對家業卻不太感興趣,只喜歡讀書,紀老爺覺得讀書也不錯,家里若能考出個國生京生,也挺爭光的,可紀太太李氏卻覺得讀書做啥,接手家里生意重要。
紀頤生在這點上有點拗,見父親支持,便不管家業,繼續讀書。
十六歲時,家里給他定了親,是馨州大茶商齊家的嫡女,不是什麼國色天香,但也算清秀,見過面後,紀頤生雖然覺得此女跟書中顏如玉差太多,可見她知書達禮,進退有據,也挑不出什麼缺點,允了,至于齊小姐知道自己要嫁給首富的嫡長子,哪還有什麼意見,自然肯,雙方當下在官媒見證下簽了婚書,約好兩年後結親。
馨州乃是商州,規矩沒那樣多,既然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兩家來往時帶上孩子,讓他們在花園說說話,算是普通事情,可沒想到紀頤生卻因為和齊小姐常常見面,跟齊小姐的庶姊好上了。
那庶姊行一,是丫頭所出,盤算著母親到現在都還是丫頭呢,自己將來大概也是如此,知道嫡妹定了好親事,既嫉妒又羨慕,剛好紀家來訪,看到紀家人的派頭,連丫頭的穿戴都比自己好,竟生出異樣心思,姊妹共嫁,也不算什麼罕見的事情,自己生得沉魚落雁,只要用點心計,自己就能當上紀家的姨娘,比起讓太太隨意嫁掉,給紀頤生當姨娘豈只好上千萬倍。
她用了點伎倆,紀頤生就上鉤了,回家跟父母說,讓齊小姐帶著行一的庶姊一起過來。
紀老爺跟李氏一听都傻了,這什麼跟什麼。
就見紀頤生無可救藥的說,自己最近幾次去書鋪時,都巧遇一個少女,剛開始兩人只閑談幾句,後來發現喜歡的書卻是差不多,他覺得自己跟那少女心靈相通,見她一身粗布衣裳,以為是窮家女,想直接跟她家里買人,沒想到一問才知道她居然是未婚妻的庶姊,因為母親身分低微,所以到現在還沒定親。
未婚妻也沒什麼不好,但就是讀書不多,看也只看過一些《女修四德》,《後宅錦訓》這類的書籍,每次見面都相對無言,說不上話,可他跟她庶姊卻是天南地北都能說,真是一朵解語花。
紀老爺當下拍桌大怒,「解語個屁,人家是看在紀家的庫房上,什麼都順著你的話講。」
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懂嗎,講話有夠無聊的,連他這當爹的有時候都听不下去,多虧齊小姐好耐性。
「爹,您別這麼說她,她根本不認識我。」
紀老爺懶得跟他講,轉身就走,過幾日,派出去的人回來報告了,大少爺想娶的那個姑娘行一,庶長,母親尤氏是齊太太的陪嫁丫頭,齊太太都還沒懷孕,就跟老爺好上了,她又故意藏肚,等發現時已經四個多月,喝藥也不是,加上公婆都開口留人,齊太太只能忍著這口氣,幾個月後瓜熟蒂落,是個女兒,好歹是齊家血脈,收拾了側院,女娃讓女乃娘婆子照顧,等出了月子,齊太太順理成章把這尤氏發派到廚房。
據說尤氏被派到廚房干苦活後兩年多,居然又懷孕了,齊太太逼問後,齊老爺這才吞吞吐吐說,有時他晚睡在書房,尤氏也不知道怎麼打听到的,會跑來找他,兩人好過幾次。
已經生下兒子的齊太太這次不手軟了,直接下了絕子湯,原本養在側院的女兒也一並丟回給尤氏,原本還是庶女,這下真的要變丫頭了,齊老爺自知理虧,不敢吭聲。
紀老爺跟李氏本就覺得齊大姑娘有問題,這一看尤氏作風,更肯定有問題了,自家小姐都還沒點頭,居然就爬床,太不安分。
母親都不安分,哪能教出安分的女兒,兒子幾次去齊家作客,要認得他的樣貌那還不容易。
這齊大姑娘只怕跟那尤氏一樣,都是不擇手段想攀富貴。
紀老爺當下大力反對,但紀頤生卻說這是真愛,不想放手,反正齊大姑娘不跟著進來,他就不娶嫡小姐了。
紀老爺氣得七竅生煙,不準就是不準,這女子心眼如此多,絕對不是安生的,要進了門,肯定風波不斷。
李氏也很氣,但知道兒子拗,也不曉得該怎麼勸才好,又想父子鬧成這樣,可別讓陸姨娘名下的庶子紀頤溯鑽了這空子。
紀頤溯小了哥哥兩歲,跟喜歡讀書的哥哥不同,他從小就對經商有興趣,會纏著爺爺說跟官員來往的故事,會纏著女乃女乃教他看帳本,跟著父親進出船塢跟船驛更是家常便飯,碼頭的人未必認得紀頤生,但卻是人人認得紀頤溯。
李氏不太願意庶子如此熱衷家業,總覺得他是被陸姨娘唆使,要來搶自己兒子的家業,跟老爺說起不願他帶著庶子接觸家業事務,老爺卻反問她,頤生不感興趣,你就不準頤溯感興趣,這什麼道理,頤溯是我兒子,不用你管。
李氏氣得七竅生煙,手指一伸,直接罵混蛋。
紀老爺也火了,兩人直接對杠起來。
罵到後來,李氏敗陣,不是罵輸了,是想起多年委屈,突然哭了—她是馨州第一個嫁給商戶的官家小姐。
知道姊妹們看不起她,干脆婚後也不來往。
懷上第一胎時,不小心沒了,再次懷孕,便是小心翼翼,生下頤生時,只覺得心都定了。
鮑公婆婆人都好相處,自己又生了兒子,日子真是好得不行,沒想到就在懷雲緞時,陸姨娘抱著剛剛出生的紀頤溯進門。
李氏幾乎傻眼,當初願意嫁入商戶,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紀家富裕,嫁進去後吃穿不愁,但很大的原因也是媒婆再三保證,紀家不納姨娘。
「李小姐若是不信啊,可讓人打听看看,紀家五十幾艘大船,底下幾百個工人,每月賺淨子銀都不知道有多少,可紀老爺到現在也只一個太太,府內一個少爺,三個小姐,都是正妻所出,連個通房都沒有,紀少爺自從在七夕節見了李小姐,就一直念念不忘,紀太太也知道身分實在配不上,只是見兒子犯相思,做母親的總也想試試看,老婆子這才厚著臉皮前來求問,當然也不是要馬上定親,若是李小姐願意,就先在平安寺的祈緣日見上一見,看看紀少爺能不能合李小姐的眼緣。」
李氏跟母親面面相覷,她爹可是康祈府的副府,官兒不小,她又是嫡女,嫁給商人這門第實在差太多了。
可是,不納姨娘,不納姨娘……
就是因為副府官位不小,府中姨娘自然也就不少。
李氏都十四歲了,自家爹到今年都還在納新人,那些三十幾歲的姨娘又哪能敵得過青春美貌的新人,總是舊人哭,新人笑,十四歲已經半大不小,母親開始教她後宅之事,想到以後也要面對一堆姨娘庶子,爭寵爭錢,真的很討厭。
紀家不納姨娘啊—
她不想過心煩的日子,紀家在這點上勝過許多官戶,原以為母親會反對自己跟紀少爺見面,沒想到卻是默許,于是李氏就在女乃娘嬤嬤的陪伴下,于祈緣日去了平安寺。
大庭廣眾,又是未婚,自然不能見人就問「你姓什麼」,但那見過面的媒婆一直跟在紀少爺身邊,卻是很好的辨識方法。
相貌雖然普通,但氣度卻十分不錯,他看自己的樣子,雙眼閃閃,是真心喜歡自己,只是,商人的身分真的太低了,李氏想了又想,還是沒能說好。
祈緣日後不到半個月,家里新來的黃姨娘小產了,李副府很怒,讓大管家嚴刑拷打了一番,矛頭居然指向自己的母親,後來即使證實是黃姨娘誣賴,但也傷了情分。
那倒是讓李氏下了決心,嫁給紀家好了,不娶姨娘,安生點。
于是李太太讓人去跟紀家通了消息,紀家準備好,很快投帖要到李家拜訪。
李副府覺得奇怪,但跟紀家也是小有往來,重點是每年收到的孝敬不少,見人家要來訪,還以為是要拓展生意,也沒多想,回覆歡迎之後,日子到了,便擺宴等著客人上門。
酒過三巡,紀老爺跟紀太太才說,是想給兒子提親。
李副府乍听之下有點不高興,覺得憑你一個商戶也想娶我嫡女?但在看了紀家的禮單之後,變得非常高興,兒女自有兒女緣是不是,我們當爹娘的,順其自然就好,來來來,喝酒,喝酒。
李氏下嫁紀家,當年還真是轟轟烈烈,官女嫁商可是第一回。
丈夫是商人,講話卻不會粗魯,家里人口簡單,日子很順心,雖然流產過一個孩子,但調養過後,又懷上了,一舉得男,生下兒子後,婆婆就把帳本跟鑰匙給她了—母親嫁入李家快二十年,帳本還是女乃女乃在管,庫房有什麼東西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才過門兩年,婆婆便把掌家權給了她。
李氏覺得自己真的嫁對了。
沒想到就在懷雲緞時,丈夫帶回一個女人,女人手上抱著個小嬰兒,一進門就跪下。
丈夫說是外室,姓陸,如果是生女兒,他也不會帶回家里,但生的是兒子,他總得帶回來上族譜,這樣以後才能上學堂。
看著面有愧色的丈夫,李氏話都說不出來。
當初那個說「絕不納妾」的人是誰啊?頤生才兩歲呢。
李氏火得要死,但看到公婆那喜心翻倒的模樣,也知道這不是吵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