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一日大過一日。
一天下午,茉茉呱呱落地。
她安排母女進入一間五星級的坐月子中心,沒想到朱盛茉還沒住到滿月,人就走了。
幾日後,家里收到檢驗中心寄來的報告,他們才知道原來她偷偷拿了公公的頭發跟小嬰兒做DNA鑒定,也打電話確認過,鑒定的結果是沒有血緣關系,她知道自己無法透過這個孩子拿到任何好處,所以一走了之。
她完全不意外,可是特別回國看小佷女的東佑,卻自責萬分——
當時他一直覺得,身為哥哥,唯一能做的是保證弟弟遺留的妻女衣食無憂,可是他提出的條件無法打動那個拜金女子,茉茉還在襁褓中就成為被遺棄的孩子。
如果東河不認識朱盛茉,也許現在還活著,跟他一樣在西雅圖念大學,等著準備畢業展。
不認識她就好了……
噩耗傳來之後,他總是無法控制自己這樣想。
然而,他卻在那一天把弟弟介紹給朱盛茉認識。
當他匆匆趕到坐月子中心,抱起哇哇哭個不停的小嬰兒時,他一直想起從小到大兩兄弟一起生活的點滴。
這是東河短短二十一年人生中所留下最珍貴的禮物。
弟弟不在了,男人看著揮舞不停的小拳頭想,我會成為你的爸爸。
你的母親不要你沒關系,我會要你,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父親,我會為你張開羽翼,為你遮風擋雨。
周日,應茉茉的苦苦哀求,「一家三口」到外面玩。
小家伙看了「海底總動員」,對于那片藍色神魂顛倒,因此想去海邊。
海邊嘛,當然沒問題,台灣四面環海,沙岸岩岸都有,可問題在于天氣太熱了,怕她們中暑或者曬傷,加上安全問題,因此男人後來選擇帶她們去一間會員制的室內水樂園。
泳池,SPA,仿海波浪,重點他放心。
對于這個變通場所,妍安也顯得很高興,「太好了,我之前就一直好想來這里玩,但會費太貴,根本進不來。」
而茉茉嘛,更簡單了,只要妍安高興,她就高興。
看完場地介紹的一分鐘短片後,女人開開心心的牽起小朋友,「我們來去換衣服。」
「好。」茉茉回頭跟他揮揮手,「爸爸,等一會見。」
紀東佑想,是啊,等一會見——他最近幾年的運動以網球跟高爾夫為主,泳褲這種東西,他已經好幾年沒穿過了。
他原本是想把她們送到這里,然後他去樓上做舒壓按摩,但就在預約時,突然想起沈妍安的臉,她一定會很有意見的說﹕你不陪她嗎?
然後想起了早餐的面包,想起她說的那一句「孩子需要感受大人的愛」。
他很快的換好泳褲跟泳帽,不一會,小姐們也好了,茉茉的肚子上還套著一個黃色小鴨游泳圈。
男人看著她為女兒做的安全防護,很是滿意,問﹕「要個要幫你買一個?」
「不用,我很會游泳的。」
紀東佑一臉懷疑,「很會?」
她看起來根本就是一副缺乏運動的樣子。
「真的啦,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再瞞你了,我就是江湖人稱‘海底蛟龍’的沈,妍,安。」
男人笑出來,「什麼綽號啊,又不是在演武俠片。」
「那可比武俠片驚心動魄多了。」
「哦,說來听听。」
妍安煞有其事的說﹕「想當年,我們家還滿有錢的時候,我每年夏天都會去國外參加有錢小孩夏令營,大部分都是湖邊或者山上,可是有一年是濱海,那年剛好加州大浪,沖浪客都瘋了,說這種浪好幾年才有一次,刺激得夏威夷的海浪都要靠邊站。我當時才十五歲,七八公尺的浪啊,我都照樣站得穩穩的,教練說我是東方龍,還問我要不要加入培訓,以後參加職業賽。」
男人剛開始還一直笑,後來越听越笑不出來。
這……很耳熟……
他突然想起小黑炭。
是她嗎?或者只是湊巧……是湊巧吧,濱海營玩的都是這些,水項厲害的不是被說「龍」,就是被說「魚」。
不可能是小黑炭……
雖然他已經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但是,那種奇怪的調調又有那麼一點似曾相識……
小黑炭有多高?好像就跟沈妍安差不多。
她講話的語氣,五官……他跟小黑炭是進入夏令營後幾天才認識的,當時大家都已經曬得很黑了,根本沒有五官可言,他都是從衣服認人。
她喜歡白色的衣服,長長的頭發綁成高馬尾。
沈妍安的頭發一向是綁起來的,這三個星期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其中有一半的時間她是穿著白色的T恤或者襯衫。
紀東佑覺得自己快炸裂了。
第二度。
第一次因為她跟朱盛茉相似而驚訝,這一次因為她跟小黑炭相似而驚訝——沈妍安,你為什麼跟我生命中重要的過客們都那樣像?
慢著,如果她真的就是那個濱海夏令營的女孩,那不就代表時序錯亂了……
他一直覺得是沈妍安像朱盛茉,但是沈妍安更早出現在他的生命里。
記憶如萬馬奔騰般的涌現。
她在試膽大會時掉落的鞋子還在他那里,他記得有帶回來,當時想著再問問主辦單位Cinderella的地址,想給她寄過去。她很喜歡那雙鞋子……
妍安已經跟茉茉玩開了。
兩人在兒童池,她推著黃色小鴨,茉茉笑得很開心,看到他,小胖手對他拼命揮,「爸爸,來,一起玩。」
男人在水池邊稍微活動一下手腳,也走下兒童池。
茉茉很盡責的立刻往他身上潑水。
紀東佑看著妍安的側臉,又想起記憶中跟小黑炭好多次在黃昏的時候,兩人坐在沙灘講話,夕陽總是映得她臉上一片燦然。
她的額線,鼻子……男人內心已經有百分之八十的肯定。
「對了。」男人盡量讓語氣顯得自然,「我覺得老是喊你沈小姐實在很生疏,你朋友都怎麼稱呼你?」
「妍安啊。」女人一臉奇怪,「你不是听過我表姐喊好幾次了。」
「跟外國旅行社洽談的時候呢?」
「Cinderella。」
男人覺得心跳都快了。真是她——隔了這麼久,隔了這麼遠,那個掉了一只鞋子的女孩,又站在他面前?
妍安渾然不覺自己投下了多厲害的深水炸彈,自顧自的說﹕「我問過我娘,為什麼取了跟灰姑娘一樣的名字,我娘的答案居然是,因為落難千金後來跟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家還很有錢的時候,她就給我取了一個落難千金的名字,真是烏鴉嘴。」
那天,紀東佑把兩位小姐送回住處後沒有立刻回家,而是打電話給陽明山的管家,讓他最近找時間把他放置高中時期物品的紙箱子送到市區住處。
避家很快的復命,隔天當他回家後,兩只箱子已經放在客廳里。
男人找出寫著「夏天」的那個箱子,毫不猶豫的拆開封膠——四個模型,一雙喬登限量鞋,還有……灰姑娘的夾腳拖。
透明軟材質,上面結著一串草莓。
小黑炭跟其他女生一樣,都帶了好幾雙鞋子,可是她踩來踩去就是這雙,原因也很簡單,這雙水晶鞋上的草莓綴飾是爸爸特地為她訂做的,上面還有名字的縮寫,獨一無二的一雙。
箱子里還有一張夏令營的團體照。
男人幾乎要忘記有這張照片了,畢業證書的尺寸,二十個人,每個人的臉孔都清清楚楚。
他不記得小黑炭的長相,可是,他在第一排看到了沈妍安,綁著馬尾,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
那是第一天到營地時拍的,大家都還很白,五官清楚。
他自己則在第二排。
紀東佑的感覺有些微妙——以前,他以為只要跟夏令營聯絡,就可以拿到Cinderella的聯絡方式,後來主辦單位回復他說,因為學員家中的經濟狀況都非常好,監于安全問題,有嚴格的隱私保密條款,也就是說,他們不能透露任何事情。
他喜歡跟Cinderella一起共度的時光,但也還不到刻骨銘心的地步,努力過,既然沒辦法也就死心了。
隨著時間過去,他慢慢忘記這件事情。
後來沈妍安出現時,他曾經有過那麼一瞬間,因為相似的說話方式想起了那個在午夜掉了鞋子的少女。
想不起五官,但記得相處的感覺。
好奇怪,繞了這麼一大圈……
翻著翻著,男人又有意外發現——陶杯。
那是夏令營的藝術課程,雖然是第一次捏陶,但學了美術課程十幾年的基本功讓他的作品明顯比別人好,因而得到漂亮的分數……
對了,小黑炭捏了一個老虎,很丑很不像,可這群學員身嬌肉貴,絕對不能打擊他們的自信心,于是就見那位對中國文化頗有了解的外語老師微笑說﹕「很好,很好,Cinderella是武松再世。」
當時的他有一種想問老師「你知道武松是干什麼的嗎?是宋朝有名的通緝犯」的沖動,但轉身一看,仙度瑞拉一臉得意。
那個陶杯……他第一天去看女兒時,喝咖啡用的老虎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