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後,九月。
台北商圈在今年多出了一個適合夜行性動物游玩的地點,一間號稱後現代的復合式酒吧。
地點在熱鬧的華納威秀附近,開幕之初最大的噱頭是鋼骨設計以及特別從英國請來的知名DJ,由于場地夠大,服務人員訓練有素,因此短短的時間內已經變成台北人的最愛之一。
里面有個不知道該叫小弟還是小妹的人妖貝蒂,調酒相當厲害的酒保小米,一批記憶力極佳的外場堡作人員,當然,在酒客中最有名的是那個充滿著野性氣息的年輕老板。
听說,剛從美國回來,還是個專業人士。
男客人喜歡跟他聊經濟政治,女客人們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偶爾會有一些鬧事之徒,但他總能不靠暴力輕易的解決問題,這也使得男人更加認同,女人更加傾慕。
酒吧的人氣越來越旺,收入越來越好。
店名取自唯一的出資者。
酒吧的名字叫︰日升酒吧。
※※※
今年年初,江日升回到了台灣,在淡水一處舊日式宅院里租了房子,也如願在商圈開了當醫生的時候就想開的店,自己當了老板,撇除創業時睡眠不足的艱辛,其實算是相當不錯的。
他並不是那種喜歡乖乖听話的人,所以,「自己就是老大」的工作環境比較合適他。
當然,他決定放棄白衣回台灣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時,的確讓同學、教授、當時的病人,還有一些愛慕他的護士們跌破眼鏡,紛紛約他吃飯要曉以大義,不過,對他來說,醫學院生涯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天賦與才能,現在的生活才是他一直想要的。
忙起來可以忘記所有,但是如果真的需要喘口氣,他也可丟下一切消失個幾天,娛樂業嘛,了不起只是損失金錢,不會出什麼大亂子。
只是有時,僅僅只是有時,連江日升自己都很難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些年。
這麼些年。
在台北,除了一些舊友之外,大家只知道他「年初才從美國回來」,「在美國好像賺了一些錢」,至于其他的一切,無人知曉。
「搞不好江老大自己都記不清楚。」小米在央求無效後,采取逆向操作,「人家說年紀越大的人,記憶力退化得越厲害。」
「我才三十幾。」
「夠老了。」
激將法對江日升這個已經超過三十歲的人當然是不管用的,輕輕松松回了一句,「那就當我全部忘記了。」
簡單幾個字立刻將問題撥了回去。
貝蒂、小米以及幾個外場人員你看我,我看你,突然問明白他們那位帥氣老板軟硬不吃到百毒不侵的境界,再好奇,也只能算了,誰叫他們遇上的是一個明明有著什麼但卻連醉話都不說一句的人。
貝蒂就曾跟朋友說過,「江老大最愛搞神秘。」
般神秘?
替自己保留一點就算搞神秘的話,那麼,算是吧,如果說起在紐約時的事情,勢必得提到他的求學生涯,他的好友們,那個充滿著港式兄弟仁義的時光,以及在義氣游戲中被犧牲的……杜丞萱。
說也奇怪,他在異國待了將近十年的時問,認識了許多人,也經歷過幾次戀愛,但最常想起的,竟然是那個才在一起半年的女生。
眼楮明亮清透,薄薄的唇畔有個梨渦,有一頭漂亮的長頭發,那段時間一裊,他住的地方總是飄散著她慣用的水果洗發精香氣,甜甜膩膩的,像她對上他視線時的微笑一樣。
她很喜歡問︰「現在有沒有愛我多一點?」
偶爾會有感而發,「這樣的話,你會記得我很久。」
看完浪漫愛情片的感想是,「我現在好像有點相信命運喔,不過因為命運是看不到的,所以我也不知道相信它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真的很可愛,所以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記憶鮮明,甚至連她慣用的香水味道都不曾遺忘。
江日升始終記得,那個假日,當他回到兩人的住處時,她已將東西收得差不多,幾乎是瞬間,他明白了。
明白了她的明白。
沒有哭喊,沒有淚水,她的反應超乎他的預想之外。
在她澄透的眼神之中,他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無法告訴她所有的起端都是設計好的,無法告訴她,後來他真的心動了,也無法告訴她,他在友誼與感情的天平上所做的那些努力「…因為動機的不單純,所以一切都只會是傷害。
他們對看了許久,最後,還是她先打破沉默。
「我先把東西收好,明天晚上會過來搬,可以嗎?」
「我會晚一點回來。」
「嗯,鑰匙……」她的聲音透著壓抑的味道,「我鎖好門後,放在信箱里,這樣……好不好?」
她沒有知道被捉弄後的哭天喊地,他也沒有被揭穿的惱羞成怒,平靜得像是沒有台詞的影片,這樣的和平只有在他們握手的時候才終于透出一些情緒,江日升不知道冰涼的是她的手還是自己的手,抑或,他們的掌心在同一個夏日午後下降到了必須告別的溫度。
「那……再見了。」
「保重。」
她眨了眨眼楮,唇畔有抹牽強的笑,「你也是。」
他們分手後,他偶爾會在路上看到她。
還是照樣騎著那台腳踏車從八+八街進入中央公園,大部分的時間意態悠閑,但有時也會看得出來正在趕時間,在國家資格考試合格者名單公布當天,他在綱站上看到她的名字。
听說,杜丞萱拿著學位與證書回到西岸。
此後再沒看過她的人、听過她的消息,在那個充滿著她的影子的深藍色空間里,在醫院與住處之間繼續著四季更迭,東河的國慶煙火,哥倫布日游行,黑人歷史月,櫻花節,一季又一季。
而在他升上總醫生的時候,他回到了台灣。
從冬季到夏末,花了九個月的時間,將自己的人生導入另外一個階段,全自主,也全自由。
這是他想要的日子。
因為過得愜意,他幾乎可以忘記紐約的一切。
事實上,因為忙碌,他也甚少想起,午夜夢回,甚至直接跳過那十年的曼哈頓光陰,除了……之外。
※※※
慵懶的沙發音樂,輕松的昏暗氛圍,吧台人員才看得到的小桌歷上顯示今天是星期五。
大周末夜,是日升酒吧最忙的時候。
所有工作了1個星期的上班族,在入夜時分涌進了各式各樣可以釋放自我的場所,有人到電影院,有人到高級餐廳,當然,更多年紀不小又屬于金字塔中上階級的人會選擇到風格酒吧說說聊聊。
也因為是累積了幾日的壓力,一旦得以放松,酒客們的手好像裝了定時器一樣,一下就舉起,一下就舉起,外場人員疲于奔命,小米雖然是小有資歷的酒保,但雙手難敵這眾多桌單,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江日升會下海幫忙。
埃特加蘇打,碧眼,蘇格蘭花裙,天使之吻……小米覺得自己的技術夠好了,但是,每次看到江日升取放酒瓶的動作,還是會覺得這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的中年人很有兩下子。
「這位同學,你愛上我啦?」
小米回過神,才發現江老大正用-種戲虐的眼神看著他。
「我愛上你?」他鬼叫起來,「我沒事愛上一個男人干麼?」他老媽還等著他娶老婆好傳宗接代呢。
「那就不要用那種發直的眼光看我。」江日升俐落的將一杯紅眼倒入雪利杯,「多留一點關愛的眼神給客人的單子吧。」
「這給你們。」打扮性感的貝蒂,笑咪咪在台面上再度丟下一疊單子,「二十杯曼哈頓先來。」
江日升皺眉,「又有人拿調酒來斗?」
「跟上星期的是同一批人,我好愛他們喔。」貝蒂亮了亮藏在手心的千元大鈔,「小費給得很大方。」
小米見狀,忍不住挖苦,「他們如果知道你是男的,就不會這麼大方了。」
貝蒂風情萬種的一笑,「江老大下了禁口令,不會有人說出去的啦,我在日升酒吧中可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哎,如果我讓他們幻想破滅,我們的生意至少要掉好幾成。」
「你現在是把自己當酒店小姐啊?」
「你以為沒人挖我,我只是……」
「停!」江日升打斷了兩人無意義的抬杠,「小米,解決鐵絲上夾的單子,貝蒂,你不要來這邊惹小米高血壓,他要是倒下去,我就叫你進來補他的位置。」
既然老大開口了,兩人也只好乖乖閉上嘴巴。
外場人員遞過來的單子好像抽獎明信片那樣多,兩人組成的調酒生產線直到深夜一點過後才算是稍微緩和下來。
夜更深,客人更少。
當時針指到三的時候,原本滿場的客人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七、八桌,忙了幾個小時的江日升調了一杯血腥瑪莉,一飲而盡,然後端著第二杯相同的紅色酒汁坐到吧台旁的高腳椅上,點了煙,深吸一口,算是慰勞辛苦一夜的自己。
DJ已經將音樂換成他喜歡的瑞典清新樂團艾德森,那種老舊唱機式的音樂總能讓他的心情變好……
「鈴,鈴……」手機鈴聲打斷他為時不到五分鐘的好心情。
來電顯示是林輝煌——一個有著男人名字的大美女,同時也曾是江日升的室友,雖然已經搬走半年多,她的房間也由另外一個在寵物店上班的女生入住,但兩人的情誼還算不錯。
「你現在是醒著還是醉著?」
「清醒。」
「那我告訴你,要記好喔。」林輝煌非常慎重的說︰「我跟夏照已經選好日子了,十月二十五日,你一定要到。」
開什麼玩笑?!婚禮都是大白天舉行,他這個開夜店的人,怎麼可能去做違反自己生理時鐘的事情。
江日升捻熄香煙,「我起不來。」
「我在天際航空的死敵都要坐輪椅出席了,你是我的好朋友,怎麼可以在我最重要的日子只顧著睡覺?」林輝煌頓了頓,語氣突然頑皮起來,「何況我們還『同居』了三個多月。」
他哼的一聲,「那算哪門子同居?」
「至少是在同個屋檐下。」
罷回台灣時,因為找不到合意的住處,因此他接受仲介的建議先住進淡水一間舊日式宅院,地方大,有一條可以乘涼的拉門式木質走廊,院子裹有一棵樹齡頗為可觀的黃槐,沿著矮牆植著整排的桂花,即使是夏日時分,屋子裹仍然十分涼爽,但缺點是必須與另外兩個陌生人共處。
原本只打算暫居,但沒想到他的兩個室友,一個是空姐,一個是學生,空姐長年在外,學生的作息正常得不得了,因為生活各自錯開時間,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于是便一直住下來。
而林輝煌,就是他的空姐室友。
「照你這種說法,我現在不就同時跟兩個小毛頭同居?」
「技術層面雖然不是,但理論上來說,是。」
「不管我們有沒有同居,我,起不來。」
「你真是狗咬呂洞賓。」林輝煌埋怨,「叫你來是為了你好耶,我的六個伴娘全部都是未婚的空姐,听線民說你跟馮名珊分手了才想叫你過來,說不定有你喜歡的類型在里面。」
「線民?」江日升嗤之以鼻,「還不就是那兩個小毛頭。」
「就算她們是小毛頭,問題是她們也沒說錯啊,不過如果你跟馮名珊還處在藕斷絲連的狀況下,那就算了。」
江日升半眯起眼,藕斷絲連……其實也不能算是藕斷絲連。
他們交往五、六個月,冷戰的時間比和平共處的總和還要多上一倍,馮名珊雖然是護士,脾氣卻是他歷屆女友中最火爆的一個,他又懶得去哄女人,不過初春到夏末,前前後後加起來,他們分手的次數已經多到一只手數不完。
他很願意好好愛護女朋友,但老實說,他對分手合好,合好分手的過程已經有點麻痹。
馮名珊不該拿分手威脅他的。
她每提一次,他的感情就冷卻一分。
他很懷疑,當下次她說「來接我下班」以示合好時,他還能不能像過去幾個月一樣把爭執當作過眼雲煙?
他想要的是一個溫柔的女朋友。
有一頭漂亮的長發,總是微笑,就像……一樣。
※※※
江日升後來還是勉強起床,參加了林輝煌與夏照的婚禮。
婚宴設在今年才剛剛全部整修完畢的森林飯店,仿巴洛克風格的頂樓宴會廳擺了四十張桌子,台上的樂團輕奏著所謂的甜蜜音樂,賓客們很好分辨,高姚美麗的屬于女方客人,金發碧眼或是說話洋腔洋調的就是男方的客人。
婚宴開始前,江日升先去新娘房看林輝煌。
不負天際航空招牌空姐之名,妝點起來艷光四射,比電視上那些唱唱跳跳的偶像要漂亮數十倍。
「如果伴娘中有你喜歡的類型要跟我說喔。」新娘房中,林輝煌一臉燦爛的對著他微笑,「她們全部都還沒有男朋友,脾氣也都很好。」
江日升因為她的表情而覺得好笑,「你今天是新娘,不是媒婆。」
「我關心朋友嘛。」大美女一笑,「對了,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死敵?」
「怎麼可能沒看到。」
衣香鬢影中,有一人特別明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長發女子,那就是林輝煌口中的「我在天際航空的死敵」|說死敵太嚴重了,正確的說法是︰勢均力敵的兩個人。
半年前,天際航空的接駁車出了大意外,車上員工全數送往醫院,林輝煌直到今年七月才有辦法走路,「死敵」更慘,現在還在輪椅上。
江日升當然一眼就看到了,不過也許因為久病未愈,死敵的神色顯然還有點憔陣。
「她的基礎資料是登記在美洲總公司,可是卻在支援亞洲線時發生意外,中間不知道哪邊出了問題,保險被卡住了。」林輝煌小聲告訴他,「正預備跟公司打官司。」
他們小聊了一下,然後一位穿著白色套裝的婚禮專家進來,告訴新娘可以開始準備了,言下之意是請閑雜人先離開。
典禮預備在一個小時後開始。
位于飯店頂樓的宴會廳一裊已經有九成以上的客人出席,大家先吃一點點心以及淡香檳,氣氛喧鬧的結果是讓睡眠不足的江日升有點頭痛。
推開落地窗想到露台上靜一靜,沒想到有人早先他一步站在那個可以眺望風景的位置。
是個女生。
長發挽成一個松髻,幾絡發絲落在線條優雅的頸部,珍珠色後低剪裁的小禮服襯托出白哲的背,背脊挺直,一看就知道是家教良好的那種站法。
如果是以前,這樣的背影一定讓他忍不住上前攀談,不過這幾年他的心境頗為沉澱,失了獵艷的興趣,連朋友都說他徒有帥氣外表,內心卻未老先衰得厲害。
朋友小孟就說過,「上帝對男人最嚴厲的懲罰,就是讓他視美女為過眼雲煙。」
而現在看來,他似乎也有這種跡象。
不管是昔日室友林輝煌,還是現在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那兩個小毛頭,都是會讓登徒子跟在後面窮追不舍的人,但他這位好兔卻對那幾把秀色可餐的窩邊草一點興趣都沒有。
並不是不喜歡美女,只是,美女也要看個性。
他那個無法判定為現任還是上任的女友馮名珊是個中等美女,對她沒耐心並不是因為她不夠漂亮,而是兩人嘴上都不饒人,交往過程自是火花四射,沒有寧靜的時候……嗚,想到這個,頭更痛。
下午出門太匆忙,忘了帶慣用的止痛劑,露台將望過去的藍天綠森能舒緩的是視覺,而不是痛覺,來都來了,也不可能連婚宴還沒開始就落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個忍字。
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數日前撂狠話要分手的馮名珊。
江日升知道她要說什麼,她會說「明天來接我下班」,然後就算合好,但合好沒幾天他們會再度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互相開火……
他不打算接電話。
露台上的女子大概是不耐鈴聲嘈雜,移動腳步,轉身後的一個相對,兩人都呆住了。
女子的模樣像極了丞萱……不,他很肯定,眼前穿著珍珠色小禮服的女子就是杜丞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