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信誓旦旦要努力,但靈感與信念並不能成正比,畫不出來,又無處可去之下,喬雅捷直覺反應就是到江日升工作的地方消磨時間。
那個地方有一個很簡單的名字——日升酒吧。
已經開了一年,是台北商圈中夜行性動物最愛打發時間的地點之一,以後現代復合式游樂成功抓住客人的心。
最大的噱頭是鋼骨設計以及特別從英國請來的知名DJ,由于場地夠大,服務人員訓練有素,因此短短的時間內才能變成台北人的最愛之一。
里面有個不知道該叫小弟還是小妹的人妖貝蒂、調酒相當厲害的酒保小米、一批記憶力極佳的外場堡作人員,當然,在酒客中最有名的還是那個充滿著野性氣息的年輕老板。
男客人喜歡跟他聊經濟政治,女客人們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偶爾會有一些鬧事之徒,但他總能不靠暴力輕易的解決問題,這也使得男人更加認同,女人更加傾慕。
客層多屬高收入人士——當然,喬雅捷是例外。
以稿件計酬的她收入只比一般上班族好一些些,但是她認識老板,所以結帳時只需付出一半的金額,萬一真的醉了,也不擔心,她跟老板非常順路,回家路程安全無虞。
坐上黑皮小靠背的高腳椅,喬雅捷一臉燦爛的對著調酒師開口,「小米,給我一杯玫瑰葡萄。」
見到美女,小米心情大好,「快畫完了吧?」
對自由業者來說,原本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話,但喬雅捷此刻問心有愧,根本答不出來,因為她房間長桌上那幾張只做了簡單分鏡的肯特紙怎麼樣也跟「快畫完」沾不上邊。
俏臉一怔,她勉強擠出微笑,「差不多吧。」
「真的嗎?」小米一臉懷疑,「你的臉太扭曲了,怎麼看都像有內情。」
死小米,喬雅捷在心里想,知道不會假裝不知道啊,她好不容易才稍稍忘記一點,被他一提,壓力瞬間回籠。
她不是沒事做,而是,莫名其妙的卡住了。
自從上星期在書店看到月刊封面那偌大的唐思思三個字之後,她一直告訴自己要發憤,要上進,要把唐思思踩在腳底下,奈何越這樣想,壓力就越大,畫出來的男主角不帥,女主角也不美,甚且連故事都有走調的嫌疑,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告訴自己要放松。
「我是很高興見到你啦,不過你這樣常常來沒問題嗎?」將一杯淺紅色的酒汁順著原木桌推到她面前,小米說︰「老板告訴我,自由業不開工就沒錢賺。」
「我知道啊,可是我現在是瓶頸期嘛。」端過杯子,她咕咕咕的一下喝掉一半,「編輯還跟我說,我畫出來的東西越來越不浪漫了,啊,浪漫?我都多久沒交男朋友了,怎麼浪漫?」
小米咧嘴一笑,「我們老板不錯啊。」
「我瘋啦,他女朋友那麼可怕,我才不會去招惹她呢!」喬雅捷看看左右,然後對小米做了一個附耳過來的手勢,「前幾天,她過來找江日升,不知道為什麼,兩人一言不和吵起來,吵一吵,居然還打起來了,鍋碗瓢盆齊飛,凱聖嚇得不敢出房門,一直傳簡訊問我怎麼辦,我就說啊……」還沒說完,一記爆栗已經打在她的後腦勺上。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
會這樣打她的,只有一個人——江日升。
喬雅捷捂著痛處,「很痛哎。」
江日升皮笑肉不笑的說︰「誰叫你話這麼多。」
她正想說些什麼,DJ突然換了音樂,帶著迷幻味道的Trance飄出來,一下打斷劍拔弩張的氣氛。
「我不跟小毛頭計較,這杯喝完快點回家。」
「好啦。」看江日升離開吧台,她忍不住又咕噥一句,「真的好像我爸喔。」
小米大笑,「老板其實人不錯。」
「我也知道他不錯啊,就是……」
兩人齊齊說出,「喜歡搞神秘。」
語畢,兩人相識一笑。
小米一邊清洗杯盤,一邊說︰「我看你還是趕快找個男朋友,談談戀愛,有對象自然而然就會浪漫了,搞不好到時候連講話都有花瓣飛舞呢。」
「你以為找男朋友那麼簡單啊,很麻煩哎,你看,現在剛進來的那群當中芽亞曼尼的那個,很帥、很高對不對,臉上一副專業人士的樣子,乍看之下是很好的對象,但是誰知道他有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怪癖。」
小米大驚失色,「哇,你怎麼這麼麻煩?」
「我才不是麻煩,你不懂,女生都是這樣子的啦。」喬雅捷頓了頓,又講出另外一個隱憂,「而且我怕自己談戀愛太專心,專心戀愛的結果,就是無心工作,結果說不定會更慘烈。」
☆☆☆
方浩軍剛踏入這家酒吧就發現有人在打量他。
坐在高腳椅上的一個女孩子。
酒吧通常較一般公眾場所昏暗,唯一較有光線的就只有調酒送餐的吧台,以及看單算錢的櫃台旁邊,他與她就分別在這兩個地方。
以彩妝師的專業眼光來看,她算是一個滿亮眼的女孩子。
短頭發以及貼身白毛衣塑造出俐落風格,啜飲調酒的樣子又有一種莫名的悠閑與隨性,相逆的味道在她身上融合出違和感。
看得出來她很自得,也十分放松。
雖然這麼說有點自大,不過剛開始時,方浩軍以為她是BS彩妝的客層,往他身上掃射的目光亦被解釋成認出他的代言身分,但是當兩人視線交會時,他很快了解一件事情,她並不知道他是誰。
她的眼光就像在看一個普通人,可以是任何人。
丙不其然,幾秒後,她將臉轉回去,開始跟酒保講話,那樣子好像……嗯,不小心看到他的一樣。
基于她眼光不停留的原因,浩軍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說好听是劣根性,說難听,就是犯賤。
如果白毛衣的眼光中有著崇拜與狂熱,方法軍只怕早就快步經過,找個幽暗的位置將自己隱蔽起來了。
「喂,大哥。」一只手在他面前揮舞著,「神游到哪里去了?」
「手不要在我面前揮來揮去。」
「那就快點回來。」
說話的人是陳冠文,他名義上的上司,也是BS二代經營者。
兩人是大學同學兼好友,今天是純粹為了去年下半年業績再度上沖而續的攤,而剛吃過尾牙的幾人,很有志一同的只想喝點小酒,就在陳冠文拍胸脯保證大家會喜歡之下,一行四人來到華納威秀附近。進入之前,方浩軍看到四個小小的夜光字——日升酒吧。
同行的還有陳冠文的妹妹陳倩倩,以及吳欣宜。
在外人眼中應該是屬于兩對情侶的組合,但其中的交錯關系卻全都是除了情侶以外的多種。
「歡迎光臨。」一位打扮入時的辣妹在四人選定的桌子邊站定,將設計精美的調酒以及餐飲目錄依次擺上,「稍後過來為您點餐。」
看著走路搖曳生姿的辣妹,方浩軍的嘴角揚起一抹笑,「那是你堅持要來這間酒吧的原因嗎?」
「一半一半啦。」
「不錯,挺漂亮的。」方浩軍拿起水杯,涼涼的笑了,「不過恐怕有誘拐未成年少女之嫌,BS負責人與未成年少女,我想記者會有興趣的。」
「不會吧,哥。」陳倩倩睜大雙眼,「那個女生看起來還像個高中生。」
「所以我只是看看而已,喜歡歸喜歡,但不會自找麻煩。」
听到哥哥這麼說,陳倩倩放心的點了點頭,「算你有自知之明。」她的哥哥雖然有經營頭腦,但怎麼看就是一副會中仙人跳的樣子,怕到時候人還沒追上,先惹來一堆麻煩。
兩兄妹已經完全進入了自家人的斗嘴,吳欣宜很聰明的假裝什麼都沒听見,方浩軍掏出煙,待吐出第一口煙之後,才發現他的位置就在吧台側邊。
那個穿著的白毛衣的短發女生又要了一杯酒。
酒保在她面前放下一塊超大的乳酸蛋糕,她小嘴一彎,露出了可愛的笑容,拿起叉子愉快的吃了起來。
她吃蛋糕的樣子非常滿足,眼楮半眯,臉上有種難掩的笑意。
不只他,吳欣宜也注意到了,「我現在有點想吃乳酪蛋糕。」
方治軍笑,看起來的確很美味。
所以,當那位超級辣妹來詢問他們需要些什麼的時候,吳欣宜點了一杯曼哈頓,順道問了一句,「有乳酪蛋糕嗎?」她注意到Menu上甜品並沒有包括這一項。
「乳酪蛋糕?」辣妹的語氣有點疑惑,順著吳欣宜的眼光看去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是老板特別為女朋友做的。」
「那位小姐是老板的女朋友?」
「不是,他們只是住在一起而已。」辣妹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講的話有多霹靂,很快的在單子上勾選完畢,復誦無誤後,露出外場人員特有的甜美聲音,「稍後替您送過來。」
不知道為什麼,當辣妹說出白毛衣跟老板住在一起之後,方浩軍的感覺居然有些介意。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看起來很像酒吧老板的人從背後拍了白毛衣,她回過頭,半嗔半怒的打了他一下,兩人旋即嘻嘻哈哈起來,看得出來感情很好,所以笑起來的樣子非常自然。
其實不關他的事情,但就是又那麼一點,嗯……怪。
☆☆☆
听完喬雅捷似是而非的理論,小米原本就很疑惑的臉顯得更為復雜,「你可不可以用比較簡單的方法說?」
「就是說,我是右腦比左腦發達。」
小米咦的一聲,沒說話,但臉上表情擺明著問號更多。
「說白話就是,我的感性多于理性。」喬雅捷將喝完的空杯往前一推,「我在大學時代就吃過這種苦頭了,考試前跟男朋友吵架的話,我一定考不好,分手的那個學期,還差點被二一呢。」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吧。」
「是啊。」面對小米的疑問,她很干脆的承認了,「所以當你問我怎麼不趕快找個男朋友的時候,我才會回說哪那麼簡單,戀愛的時候,有三分之一的的間在吵架與冷戰,另外的三分之一會懷疑自己在干麼,至于最後的三分之一,才是在海邊追逐雨中散步的浪漫時光。」
「我談戀愛就很少跟女朋友吵架。」
「那不一定啊,我看江日升就一天到晚跟女朋友吵,吵到我跟凱聖都快要跪地求饒了,那又怎麼說?」
愛情哪,根本就是運氣問題。
以前不是有人說,好男人與好女人不見得能談一場好戀愛,壞男人與壞女人也不見得就無法成就好感情。
所以,感情世界沒有絕對。
像高中那次戀愛,陽光學長配她這個凡事不拘小節的學妹,怎麼看都應該是模範情侶,但誰知道在一起後大小吵不斷,後來還變成學弟妹眼中有名的反面教材,怎麼想都沒道理。
難道說,想陪著一個人真的很困難嗎?
想戀愛,又怕戀愛。
想談感情,又怕放太多感情。
也許,盲婚制度說不定還是有點好處的,反正定都定了,無法反悔之下,雙方也只有努力的份,不像現在,一言不和就宣告分手。
也許,就是因為分手太容易了,所以大家才不用心經營感情。
想來想去,說不定暗戀是最適合她的,既可以有戀愛的感覺,又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當然,因為不是兩情相悅,所以絕對不會發生吵架冷戰等影響心情的事情……對,她怎麼會現在才想到,找個人來暗戀就好了嘛,不會有痛苦,又能有依戀的心情,而她這個越來越不浪漫的漫畫家,不就是需要依戀的心情嗎’!
「喏,給你。」
好大的乳酸蛋糕!
喬雅捷一掃頹廢,大眼楮閃閃發亮,「你怎麼會有?」她記得,日升酒吧的甜品目錄根本沒有這一項。
「老板替女朋友做的,她一定吃不了這麼多,切三分之一給你。」
「小米,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說我是好人不如說我是帥哥。」
「你真是個帥哥。」敷衍的丟出這一句,喬雅捷拿起叉子,切破琥珀色的表面,挖起一小口放入嘴巴,「嗯,好好吃喔。」
所以,即使江日升與女友三天兩頭吵,她卻沒有搬家的打算,因為如果有一個中西萊乃至于甜品都難不倒他的室友,沒有人會想搬的。
第二口,此糕只應天上有。
第三口,人間哪得幾回食。
這已經不是一個酒吧老板的手藝了,而是可以參加電視冠軍蛋糕師傅賽的境界,而且,冠軍絕對手到擒來。
吃蛋糕吃得正高興,今晚的第二記爆栗再度襲上她的後腦勺,「喂,你真的是來我這邊白吃白喝的啊?」
「你女朋友一個人吃不完這麼多的啦。」
江日升坐上高腳椅,原本不是太高興的表情在看到她臉頰上的蛋糕屑之後露出些許笑意,「我知道我的東西好吃,不過,你的吃相也太難看了吧。」
喬雅捷怔了怔,過一會才意識過來,連忙伸手往臉上模去,果然,在左邊臉上模到一小塊的蛋糕。
「你不要笑喔,這可是好吃的證明呢。」
「我做事情從來不需要別人證明。」
「那——」她笑咪咪的,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瞥到剛從入口處進來的女子,脖子一縮,將蛋糕往另外一邊移了些,身子也轉向另外一邊,「喂,你女朋友來了。」
☆☆☆
那個穿著白毛衣的短發女生,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對方浩軍來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形。
笑起來有點男孩子氣,但卻不會讓人感覺粗魯,反而有種瀟灑。
眉宇之間有點頑皮的昧道。
她跟那個應該是老板的人在吧台邊的高腳椅上說說笑笑,他皺著眉毛的臉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但她很顯然的不太放在心上,對她來說,調酒以及蛋糕似乎比同居人重要多了。
同居人……
方法軍突然想起那個辣妹服務生說的話,「她不是我們老板的女朋友,他們只是住在一起而已。」
然後,另外一位穿著黑色長靴的女子進來了,三言兩語,一下就跟老板吵了起來。
白毛衣女生不是害怕,也不是高興,反而像……看到土狼的幼狐。
原本笑意盎然的臉此時有種討饒的感覺,不只她,連帶酒保以及剛才替他們服務的辣妹都是同一號表情,而其他幾個外場人員甚至采取繞遠路的方式遞單子,有志一同的避開了爆炸點。
白毛衣與黑長靴……
「浩軍,你今喝怎麼了,心不在焉的耶。」陳倩倩一臉奇怪,「不舒服嗎?可是剛剛離開吃尾牙飯店的時候都還好好的啊。」
方浩軍當然不可能告訴她自己好像個女人給吸引了,尤其是他一向很鄙視一見鐘情這種事情。
于是,他說了一個很普通的理由,「喝多了吧。」
「剛才尾牙的時候?」
他扯開一記笑容,意思很明顯。
雖然他是BS高級專員兼招牌彩妝師,但工作可不是化化妝、拍拍照片跟廣告就好,他有一定的人際關系,也還有研究項目,而且與其他自居于藝術家的美妝工作者來說,他並不認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麻煩。
好像,很多人把孤僻與有個性畫上等號。
但其實個性並不是自己塑造的,而是在生活的細節上給人的印象使然,只是很多人不了解這點,一個勁的以不太自然的方式塑造個性。
方浩軍自己是滿喜歡認識新朋友的。
所以在那種宴請各級主管以及相關廠商的場合,他喝了不少,或者說喝了很多也可以。
陳倩倩親眼所見,完全相信,「那要不要早點回去休息?」
方浩軍拉回神思,「也好。」
吳欣宜連忙起身,「我來開車好了。」
「你開我的車送我回家,那你呢?」
「我再叫計程車。」
于是兩人步出了酒吧。
吳欣宜開車很穩,深夜的馬路上,車身平穩的前進中。忽然,下起了一陣雨。
方浩軍開了一點車窗,讓一月的冷風吹進,些微的雨絲打在臉上有種清涼感覺,醒醒腦,也醒醒精神。
雖然他現在仍清楚記得白毛衣女生的一顰一笑,但是只要他回家睡一覺起來,一定什麼都不記得。
因為世界上沒有一見鐘情這回事。
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