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韓適宇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一個夏天了。
準備出國的瑣事極多,他跟天晴也沒和好──雖然他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是錯,但他承認其他可以用更好的方式處理。
易地而處,如果他是天晴,他也會受不了,所以他拚了命的想道歉,但天晴也是拚了命的絕對不見他的面。
她似乎,真的是氣炸了。
八月初的時候,他跟父母先飛往西雅圖辦理語文學校的注冊手續,順便在學校附近找房子,總共待了快十天才回台灣。
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購物行程。
他的百貨公司狂媽媽買了好幾年份的新衣服給他,打包、郵寄這類瑣事多得說不完,赴美的時間一天一天逼近,但是要做的事情還是堆積如山,其中,最讓韓適宇覺得可怕的就是餞別宴。
一頓吃下來就要一個晚上,大魚大肉不說,而且每個大人都要過來模頭捏臉頰的,要不是他真的很會忍耐,只怕會當場翻桌,他已經十八歲了,不要老是在餐桌上提起他小時候怎樣又怎樣,如何又如何,最無聊的是,每個人講來講去都差不多是那幾件事情。
母親每次都跟他說是最後一次,但是最後一次後面永遠還有一次。
方威仰知道後,笑得東倒西歪,"大人都這樣啦,像我考上台大,還不是被我媽拎著到處去給人家參觀。"
"你不覺得那很無聊嗎?"韓適宇一臉無奈。
"是無聊啊,不過沒辦法,反正活了十八年,難得有一件讓他們這麼樂的事情,隨便他們嘍。"
一旁,楊炎楷頗有同感的點了點頭,"我媽也是,她最近出門都會帶我的照片,遇到認識的就拿出來說︰-這是我二兒子啦,對啦,今年剛考上台大,沒有啦,運氣比較好而已……-明明就很得意,還一直說我只是運氣好。"
他們三個果然是朋友,遭遇都差不多,真是……不想見的一直見,想見的偏偏不見。
他再一個星期就要上飛機了,可是天晴還在跟他嘔氣。
適卉自然是被他罵過了,不過那也於事無補。
直接登門,絕對會害到她,所以他能做的也只能等,等她氣消,等她主動跟他聯絡。
等候之間,暑假過去了。
韓適宇直到很多年後,都記得自己離開台北的那天。
拖到最後一刻才上車,拖到最後一刻才入關,直到飛機沖上雲端那刻,他才真正發現,天晴不是氣他,她是覺得心涼。
因為自己被撇除在他的人生計劃之外而心涼。
到美國後沒多久,有天,房間的電話突然響起,他直覺反應是同學,也沒多想,拿起話筒就喂了一聲。
一秒,兩秒……沉默。
"誰啊?"他不耐煩的以英文問道,"再不說話,我要收線了。"
三秒,四秒……還是沉默。
就在他預備掛掉的時候,對方開口了。
"是我。"
這兩個字一入耳,他立即從床上翻起身,"天晴?"
"你在睡了嗎?"
"沒有。"韓適宇只覺得很高興,他曾經數次逼適卉替他轉信,雖然適卉都保證她有交到天晴手上,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時間一長,他幾乎都要放棄了,沒想到她居然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你開學了吧,功課忙不忙?"
"還好,你呢,還習慣嗎?"
"不習慣也得習慣,其實這一陣子下來已經好多了。"
棒著千山萬水,他們交換著彼此的近況。
新生活對他們來說,都是冒險,各自都發生了好玩好笑的事情,說著說著,感覺好像回到以前的時候。
天晴的大學生活似乎很愉快,活動頗多,她的個性又很外向,什麼東西都想參一腳的結果是搞得自己筋疲力盡。
"小心不要累壞了,不要醫生還沒當,先當了病人。"
"可是我覺得忙一點是好事哎,課選多一點,活動跑勤一點,這樣比較不會有空閑去想一些有的沒的。"
"什麼有的沒的?"
"你啊。"天晴頓了頓,"我在想,我們要怎麼辦。"
我們要怎麼辦?
跨越了半個地球之後,他們之間的那條線還能像以前那樣強韌嗎?
他至少要待上五年,五年是很長的時間,在他甚至不確定自己五年後能否就回去台灣的這個時候,他要怎麼對她說?
想叫她等他,可是,他卻說不出口──如果不能在她身邊照顧她,不能在她需要安慰的時候給予扶持,不能在她快樂的時候分享她的喜悅,那麼充其量,他也不過就是一個遙遠的名詞而已。
"已經……有學長約我出去了。"
天晴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是听在他耳中卻恍若雷擊,而且還是空間共鳴,震得他的頭一陣疼痛。
他不想讓她覺得他小氣,但又忍不住在乎,"你答應了嗎?"
"我還在考慮。"
"這樣啊……"
"應該會去吧,反正大一的課還很輕松,你在那里應該也常會跟新朋友出去走走吧,看電影、喝咖啡什麼的,西雅圖的咖啡不是很有名嗎?你這麼喜歡咖啡的人,在那邊應該過得滿愉快的對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韓適宇總覺得她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奇怪,聲音扁扁的,好像隨時要哭出來似的。
他的腦子混亂極了,根本沒仔細听她說了什麼,只抓到最後一句──"在那邊應該過得滿愉快的對吧。"
於是他給了一個合宜的回答,"還算不錯。"
電話那頭傳來吸鼻子的聲音,然後又是一陣無言。
他試探性的喚,"天晴?"
"韓適宇。你這個大笨蛋!"
他還來不及回話,天晴再度拋下一串,"大笨蛋,你就在那邊盡量交你的朋友,盡量喝你的咖啡,大學畢業後讀碩士、博士,一直念書一直念書一直念書,然後永遠不要回來好了。"
他的初戀,算是畫下休止符了,細數一切之後,韓適宇才發現,他們的愛情其實多麼受時光的左右。
認識。
確定心意。
還沒到天長地久,很快的面對離別。
罷到美國時,他幾乎天天都在想她,後來或許是接受事實了,她的樣子不再是心中的壓力,只有在特定的節日里,他會想起她。
開始修碩士課程時他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她從他徹夜難眠的原因變成記憶中的一片風景。
不再心痛,也不再夜不成眠。
就是一個回憶了。
他的書仍然讀得很順,跟舊友們也因為網路的四通八達,聯絡得比剛到美國的時候更勤。
他知道方威仰正在當兵,楊炎楷在修碩士,念的是中國文學。
等到韓適宇開始念博士的時候,一切又有了變化。
方威仰考入電視台,憑著他自稱的敏銳的新聞嗅覺在跑政治新聞;而楊炎楷則是選擇了教職。
轉眼之間,在異鄉一待十年。
曾經在不同的時間跟兩個女孩子交往過,但是總在女生抱怨他不夠體貼中宣告結束,那感覺很奇怪,一樣是失戀,天晴讓他失眠了許久,但是後來的戀愛,最多只是在讓他感覺一些失落。
失戀從來不會影響韓適宇的生活,甚至,他還滿能享受一個人的日子的。
最大的娛樂還是看書,偶爾也會去看看電影。
MegRyan的"電子情人"上映時,他去電影院看了三次,每次看到MegRyan跟TomHank在大螢幕上傳著電子郵件,他總忍不住想起西雅圖夜未眠,那是他跟天晴最後一次約會,最後一場電影。
而他,現在就是在故事背景里生活著。
日子一天一天。
拿到博士學位後,他開始將東西寄回台灣。
十年生活,他累積了許多東西,當然不可能全數寄回,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的只好一邊收,一邊丟棄。每天每天,把裝滿回憶的東西拋在垃圾袋內,然後拿去丟進垃圾子母車。
終於,歸國的日子到來。
他在幾個朋友的簇擁下,離開了有著許多記憶的西雅圖,經過長途飛行,降落在明亮的第二航廈。
"適宇,這邊。"韓母在吵鬧的入境大廳中賣力的叫著。
爺爺女乃女乃、爸爸媽媽全來了,還有適卉,一時之間,人人搶著看他這個這些年來徒留名字的長子長孫。
"不愧是媽媽的兒子。"
"哎喲,不是小孩子啦,讓女乃女乃好好看看你。"
"哥,我好想你喔。"
案親跟爺爺還算鎮定,而他,就在老中青三代的女子中被拉來拉去,媽媽模頭,女乃女乃捏臉,適卉一下哭了出來,場面亂成一團。
後來,還是韓父出來收拾,"好了、好了,坐了這麼久的飛機,適宇也累了,大家先回家。"
在家人圍繞下回家的韓適宇,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洗塵宴。
韓家是大家族,大家族堅持不能小氣,叔伯之間還要比排場,於是乎,每一頓都是大飯店,每一頓都是名廚,每一頓都是該飯店最貴的宴席。
在第七次的洗塵宴後,韓適宇終於忍不住對他那位幾乎成了他經紀人似的媽媽開口了。
"不能推掉一些嗎?"
"咦,可是都說好了耶。"
"很多親戚我都不認識,有什麼好聚的。"
"就是不認識才要叫他們出來認識認識啊。"韓適卉在一旁笑咪咪的說,"媽媽對你可得意了呢。"
"我又不是什麼巡回展出的奇珍動物。"連續兩個星期這樣,他真的體會到應酬的累人程度有多高,那些人好像都把自己當酒家女似的,拚命想灌醉他,真是奇怪了,他喝醉對大家也沒好處,敬得那麼賣力干麼?
"算了啦,哥,爸媽跟爺爺女乃女乃已經很久沒這麼興奮了。"韓適卉看著他,"你就當盡一點孝道嘛。"
由於她的落井下石,韓母得到了一票,故此,韓適宇的洗塵宴行程表並沒有減少的跡象,照例密密麻麻,十分精彩。
在飯店與飯店的轉台中,他有時候會跟父親到公司,看一些過去的檔案以及資料──過一陣子,等他把該應酬的應酬完,瑣事也都處理好之後,便會穿起西裝,正式到"韓氏化工"上班,盡第三代應該盡的義務。
但在這一切開始之前,他還有人想見。
他的老朋友,老同學。
這是韓適宇學成歸國後最輕松的一場洗塵宴。
沒有大批人馬,沒有令人眼花撩亂的菜色,更沒有那些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露天的啤酒屋里,只有他與兩個老同學。
距離最後一次見面已經十年了。
當時,他們都還是大孩子。
此時,他們已經是三個近而立之年的人,照說,應該要成熟、懂事,最好多一點符合身份的文質彬彬,但是事實總是與想像有差距。
酒精下肚,沒人記得要保持形象。
"你啊,最無情了。"楊炎楷松開領帶,用力的朝韓適宇肩上一拍,"別人到國外讀書,兩三年會回來一次,只有你,簡直把那邊當家似的,十年不見人影,每次寫電子郵件也就那幾句,多寫一點會怎麼樣啊?"
"不會怎麼樣。"
"哪干麼不多寫一點?"
他了一口啤酒,欣賞老同學喝醉的樣子,"我懶。"
"你……"楊炎楷似乎在考慮措辭似的,想了半日,吐出兩個字,"薄涼。"
韓適宇揚起眉,薄涼?
喔,對了,楊炎楷是念中文的,薄涼。
他真的醉了。
就算他薄涼好了,問題是聯絡得太勤不也很奇怪嗎?人與人之間又不是說得越多感情就越深。
韓適宇轉向方威仰,"該說的說一說,扯那麼長篇大論做什麼?"
"有人愛嘛,人家可是很脆弱的。"他模模已經倒在桌子上的楊炎楷,"他本來就神經質,你想不出來要寫什麼,就轉寄幾個小筆事、小圖片、小叮嚀,他也會很高興啊,前後又花不到幾分鐘。"
"麻煩。"
"你的脾氣還真是萬年不變,你啊,就是什麼都嫌麻煩才會……"停了兩秒,"才會有時間把書讀得這麼好。"
韓適宇原本已經預備招手叫服務生再送一杯生啤酒的,但在听到那麼不自然的結論之後,立刻把空了的酒杯放到第二位。
他記得,他的眼神一向很有用。
盯著方威仰,一秒,兩秒,三秒,方威仰啊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光很凶?"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這樣看你?"
"你、你想怎樣?"
"我想知道-你啊,就是什麼都嫌麻煩才會……-原本應該接什麼。"斷句斷得太詭異了,他要真的听不出來,那才有問題。
方威仰嘆了一口氣,"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韓適宇笑了笑,不疾不徐的說︰"相信我,我有辦法問出來。"
"真是,相煎何太急。"他抱怨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吐實,"你啊,就是什麼都嫌麻煩才會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
"那也沒什麼,你不是也沒結婚?"
"至少我是單身女記者眼中的快婿人選啊。"
"楊炎楷呢?"
"他在學校可受那些未婚女老師歡迎了,那種憂郁又神經質的樣子,不知道勾起多少人的母性情懷。"方威仰好像想起什麼似的,恨恨的說︰"女老師就算了,最不可原諒的是連那些年輕女高中生都對他很好。"
韓適宇半眯起眼,這算是示威嗎?兩個行情看漲的單身漢。
他又不是沒人喜歡,只是他不愛沒事找事做,更懶得花時間去哄人,或者是討人開心,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他也不會勉強。
其實,也很少有女孩子讓他覺得交談起來很輕松的,除了記憶里的那抹蔚藍顏色之外。
方威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喂,你還記不記得李天晴?"
天晴?
他怎麼會不記得?!
對大人來說,那也許只是小毛頭的戀愛,但對他而言,卻是二十八年來,最刻骨銘心的一段歲月。
一直到現在,他都還保存著她的照片。
韓適宇線條剛硬的臉上透出一絲柔和的氣息,"當然記得。"
方威仰沒注意到他變幻的臉色,一邊撥著花生殼一邊說︰"我前一陣子從政治組調到社會組嘛,跑一些凶殺案之類的,居然遇到她了,哇咧,你知道她在干麼?她是法醫,法醫耶!"
"法醫?"
"對啊,就是在凶殺案現場穿白袍,翻弄那個東西的那種人,看不出來對不對?我見到她的時候其實也嚇了一跳,差點跌到旁邊的水溝里。"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蠢事,方威仰笑得非常開心,"天晴完全沒變,第一眼就可以認出來,跟記憶里的她一模一樣到有點好笑。"
"她還是那個樣子嗎?"一樣愛玩?一樣愛笑?
他很愉快的說︰"我現在跟她還滿熟的,有案子就會見面,下次有空一起吃個飯吧。"
韓適宇已經沒听清楚他後來說了些什麼,在喧鬧的啤酒屋中,那年夏天的記憶像潮水一般的向他涌來。
雖然已是遙遠舊事,但乍然听到她的名字,心中還是起了波瀾。
他清楚想起她的所有樣貌,哭臉、笑臉、撒嬌的樣子、微嗔的樣子……也就是在那個時刻,他才發現,原來過去的平靜只是經過時間洗煉的假象,那個十幾歲的初戀一直在他心里,不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