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擦玻璃的工人剛好懸在窗外,一定會以為房間里住的那個只裹著床單的女人是神經病吧。
夏茗微,二十六歲,此刻坐在床鋪上,神情呆然。
她她她她她,跳過牽手,跳過接吻,昨天晚上,她一個失神,就被谷天霽揮出全壘打。
喔,原本原本,她只是要看夕陽的啊,他們怎麼會在餐廳因為一個簡單的擁抱延展成熱吻,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呢?
他徵詢的眼神,她默許的回應……
然後兩人一路吻,一路進入她的房間——從頂樓下來,她位在二十層的房間比較快。
她是不是太沒用了啊,一句我喜歡你,就讓她意亂情迷的敗下陣來,那四個字在她心中造成很大的化學效果,理智隨風散去之後,她就……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喜歡他的吻,也喜歡他的細心。
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谷天霽半夜離開,離開前跟她說,要她睡一會兒,他明天早上再過來。
想起昨天晚上的激情,俏臉忍不住一紅。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她要變成了。
她連忙跳下床,裹著床單跳入浴室,不一會兒,傳來嘩啦水聲。
一個小時後,小女子已然打扮妥當——淡妝,馬尾,檸檬色七分袖上衣,及膝薄紗裙,光滑的腳踝下踩著白色的涼鞋。
注視著全身鏡中的身影,茗微點點頭。很好,非常完美,是適合夏日的小名模裝扮。
此刻,她正準備去做戀愛中人一定要做的事情,叫做「給對方一個驚喜」。
他應該也早醒了吧。
他們可以去「西亞飯店」吃早餐兼順便觀摩人家是怎麼接待客人的,她對西亞的香草蛋糕跟蜜土司一直念念不忘,還有,那里的咖啡很好喝,派餅甜蜜,有著滿滿的草莓香味……
☆☆☆
電梯里還微笑可人的茗女敕在出電梯的時候,臉就僵住了——瑪琪朵居然站在谷天霽的房門口。
她笑得開心,他沒穿上衣;瑪琪朵微笑,谷天霽頷首,滿天飛舞的阿拉伯文以
及令人眼花撩亂的手勢,畫面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就叫做相談甚歡。
這個「給對方一個驚喜」計畫很顯然的收到了負面效果,因為,她沒有給到谷天霽驚喜,反而給自己驚嚇。
瑪琪朵在開羅市區另有住處,她怎麼會來這里?
比天霽他干麼又不把衣服穿好?
他們知不知道這樣很容易讓人家誤會?
茗微試圖把身子縮回電梯,但是那開門時的咚聲早已引起兩人注意,才退了一步,兩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瞬間,兩道聲音一起沖入她的耳朵,男聲叫她「茗微」,女聲叫她「夏小姐」。
走也走不了,前進,又不願意,茗微只好亮出類似「好巧,你們也在這里」的社交笑容。
笑痕在谷天霽臉上散開,「你在哪里做什麼?」
「沒有啊。」
「沒有干麼又躲回電梯?」
「我突然想到有東西忘了拿。」茗微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自然,卻不知道大大的眼楮已經泄漏出心事。
「這樣啊。」谷天霽走了過來,看著她,似乎想知道她能睜眼說瞎話到什麼程度,「你忘了拿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變成自己的,所以即使明知她在鬧別扭,谷天霽還是覺得她很可愛。
臉成熟了,個性……還是小孩子嘛。
以前,她因為覺得自己對他來說似乎不重要,所以搬家後就不再與他聯絡,現在,大概也是看到他跟瑪琪說笑,小心眼的病又犯了。
茗微被他問得答不出話來,小嘴微張,看起來十分誘人——他很想再好好的吻她,不過前提是,他們有時間獨處才行。
「忘了……拿……忘了拿……」還在結結巴巴。
「嗯?」
茗微也想不起來有什麼是裝備齊全的自己還要折回房間拿的,情急之下月兌口道︰「我忘了要拿什麼。」
才講完,她就有種撞牆的沖動,這理由太爛了。
丙不其然的,又換來谷天霽一陣哈哈大笑,而她的頭就在他的笑聲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一旁,瑪琪見他們交換著自己不懂的言語,忍不住硬聲切入,「霽。」
比天霽還在笑。
「時間差不多了。」瑪琪提醒他。
昨天,布里教授那邊的助手打電話給她,說他們在孟斐斯找到好東西,要她約谷天霽一起過去。
她打了一整夜的電話,他都沒開機,所以一大早她親自來了,他雖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卻對孟斐斯的好東西很感興趣。
原本說得好好的,卻被電梯的聲音給打斷。
台北小姐又是一身城市打扮出現,在她眼里那種穿著累贅得要命,但是,谷天霽似乎有著不同的看法——認識多年,她看得出來,他對夏茗微雖然偶有捉弄,卻有著更大的寵溺。
她只知道她是台北飯店的外派人員,學有專精,能說一口流利的阿拉伯文,除此之外,她實在看不出這個嬌小的女子有什麼魅力。
有夏茗微在時的谷天霽,顯得好不一樣。
瑪琪忍不住想,如果是自己說忘了東西,那麼,他最多就是在原地等她,讓她折回去拿,更有可能的是會告訴她「我在那邊等你」,他很認同她的能力,但好像也僅止於能力。
除了工作,他們沒有交集。
瑪琪再度提醒他,「布里教授要我們快點過去。」
「五分鐘就好。」谷天霽模模茗微的頭,「你回房間再睡一下,要是無聊,叫亞庫來帶你出去,或者去丹尼爾那邊,他說剛剛收到一批老唱片,等有興趣的人過去听。」
講了一堆,茗微都沒听進去,她關注的重點只在於︰他要跟瑪琪朵出去,可卻要她回樓上睡回籠覺。
「你要去哪?」
「孟斐斯。幸運的話,也許可以看到第一次曝光的古物。」
茗微大大的眼楮發出訊號︰我也要去。
但他卻假裝沒看到,將她輕推入電梯,伸手壓了「二十」的按鍵,然後看著扁嘴的小臉消失在電梯門的後面。
比天霽知道她很氣,可是沒辦法,他不能帶她去。
「霽。」另一雙女性的手撫上他赤果的肩膀,「我們再不出發會晚到的。」
他笑笑,將她的手拿了下來,沒有說什麼,但那簡單的動作已經很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他不喜歡他們之間有太過親密的接觸。
他走進房間,從衣櫃中隨便選了一件襯衫穿上,拿了工具箱以及攝影機,那模樣明明白白表示著,他只把她當夥伴。
瑪琪眼中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是因為夏小姐嗎?」
「就算她不出現,我跟你也不可能。」
「但是,你喜歡她對吧?」
見他沒有否認,瑪琪心中更是覺得不甘願。
他們從研究所認識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啊,自己是最接近他、最了解他的人不是嗎?不管是風塵沙漠還是深邃海底,當他走在自己選擇的路上時,陪在他身邊的都是她,都是她!夏茗微憑什麼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
「霽——」
「瑪琪,我不想再跟你討論我的私人問題。」谷天霽並沒有太多的表情,但語氣中明顯有著不悅,「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
茗微沒有找亞庫,倒也不是真的回去補眠,或者是有個性到故意不采納谷天霽的建議,而是在她還在想要怎麼打發時間的時候,挾肚子以令天下的劉干甄已經先行找上她了。
「哎,陪我去我老公的店。」
面對這樣半要求半強迫的語氣,茗微完全沒有招架的能力——因為她是孕婦。
而且是離鄉背井的孕婦。
大家都知道孕婦最大,那個還沒出生的混血小人兒讓劉于甄在紅海之後橫行無阻,除了她那已經快要變成奴隸的老公丹尼爾之外,人人都讓她三分,就連嚴峻的谷天霍都被她逼著一起出去吃過飯。
茗微幾乎是被拎著上車的。
丹尼爾與劉于甄這對夫妻一見面,立刻擁抱起來。
「愛麗絲,我想死你了。」
「丹尼爾,我也好想你喔。」
之後,小說對白似的對話源源不絕從兩人口中說出,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他們分離了十年八個月的,但其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劉于甄大部分時間都與丹尼爾一起住在開羅市區的房子,只有工作的時候會睡在紅海之後,算來算去,最多也就是分離三天吧。
雖然說只有七十二小時,但對於相愛的人來說,已經很難熬了,何況劉于甄還大著肚子呢。
這時間,店里還沒有什麼客人,茗微自己揀了一個位子坐下。
遠方,吉薩的金字塔陣還在太陽下閃耀著。
好無聊喔……
一樣的原木吧台,一樣的原木高腳椅,吧台後的咖啡機及不錯的酒也都還在,但跟上次來的心情可是大不同。
「喏。」
隨著聲音落下,劉于甄在她面前放下了一份歐式早餐。
然後,與她的土司、煎蛋、培根與黑咖啡對照的,是孕婦吃的雙人份早餐,除了把咖啡換成牛女乃,其餘全部一樣,只不過分量全數加倍。
茗微叉起煎蛋,咬了一口。
她打扮得清雅宜人是想跟谷天霽一起去西亞飯店吃香草蛋糕跟咖啡,沒想到最後是跟劉于甄在她丈夫的店里吃土司、煎蛋,果然人算不如天算,早知道她就賴在床上睡到中午,說不定還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呢。
「夏茗微,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出來干麼?」
「不是找我陪你打發時間而已嗎?」
「我有話要跟你講,應該說是我有話要問你。」劉于甄一瞼神秘的說︰「在飯店懂中文的人太多,不方便,所以我到這邊來,員工都是本地人,加上我老公也不懂中文,說起話來比較不用避東避西。」
茗微一臉狐疑的看著她,「不用這麼保密防諜吧—.」
真的不想讓人听見,關起門來說就好了,她們又不是拿著擴音器隔街喊話,誰會听那麼清楚,不過算了,人家都說懷了孕的女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看在她肚子這麼大的份上,隨便她吧。
劉于甄難得的露出正經的神色,「我看你最近常跟天霽哥哥在一起才這樣問的,你是不是跟天霽哥哥舊情復燃了?」
茗微揚起眉。是不是跟天霽哥哥舊情復燃了?
什麼舊情復燃?要復燃也得先有情再說啊,他們當年充其量不過是有點小曖昧罷了。
「我們以前又沒有談過戀愛。」
听得出有人在顧左右而言他,劉于甄換了個問話方式,「那現在呢?有在談戀愛嗎?」
「沒有。」
「怎麼可能,你少騙我。」
茗微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一點,「本來就沒有。」
她無法正確勾勒出戀愛該是什麼樣子,但至少,她知道不會是早上那個樣子。
比天霽跟瑪琪朵現在應該在前往孟斐斯的路上嘻嘻哈哈兼打情罵俏吧,說不定連約會的地點都想好了。
大婬魔!
昨天晚上一直說她好可愛、好可愛,說什麼她的下落不明一直是他心里的遺憾,又說什麼其實一直掛念著她,害她感動得要命,結果呢,才沒幾個小時,馬上變了一個人。
早上明知道她要跟,居然還硬生生把她塞回電梯?
可惡。
她才不要跟這種人在一起。
茗微再次叉起煎得金黃的荷包蛋,然後狠狠的咬了一口,「你不要破壞我的行情,我跟你的天霽哥哥一點關系也沒有。」
「這樣啊。」劉于甄臉上有著明顯的失望,「我還以為浪子要靠岸了呢。」
「你都結婚了,老公就在眼楮看得到的範圍內,孩子也快出生了,應該先考慮自己的事情吧。」
「我當然知道我有老公、有小孩,注意你們兩個我也是……也是……」身不由己哪。
劉于甄沒說出口的是,她前天大嘴巴的跟谷爸、谷媽說他們的二兒子「好像」在談戀愛,對象是移民之前畫室的同學,為了讓老人家高興,她還自己加了千里姻緣一線牽之類的注解,老人家叫她別聲張,說要找時間偷偷飛來看兒子的女朋友。
就在她還悠哉悠哉的時候,谷爸、谷媽打電話跟她說,已經訂好機票,預計下星期就會到,這下,她不緊張也不行了。
雖然說是老人家自己把「好像在談戀愛」自動變成「在談戀愛」,但是沒有前即出聲更正,她也有錯,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確定那個「好像」的關系存不存在——存在的話,天下太平;如果不存在,她得趕快跟谷爸、谷媽解釋清楚,省得他們白跑一趟。
原本,劉于甄是有七成把握的。怎麼說谷天霽跟夏茗微都同進同出好些天了,以前互有好感的兩個人天雷勾動地火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沒想到女主角居然說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汪意,是「一點」關系都沒有喔。
很斷然、很堅決,完全沒有轉圈的餘地。
可是,怎麼可能,沒道理啊,劉于甄想。
在天霽哥哥回開羅前,夏茗微平均十天出紅海之後一次,至於天霽哥哥就更明顯了,依他那種對別人漠不關心的個性,居然還要天霍哥哥替他多注意一下夏茗微,而且在埃及都住這麼久了,還有心情陪她一起當觀光客,這樣的兩個人說沒有什麼,不會有人信吧,除非……
盯著茗微的臉,劉于甄小心翼翼的說出最後一個假設,「你是不是另外有喜歡的人?」
「嗯。」
丙然她就知道。
雖然已經听到答案,但劉于甄還是忍不住做最後的掙扎,「比天霽哥哥還優秀?」
「我不知道有沒有比較優秀,可是,我比較喜歡他。」茗微揚起長睫,「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很輕松,也不需要擔心什麼,我有時候會想,如果能跟他一直在一起,我應該會很幸福吧。」
劉于甄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些違心之論的證據,但可惜,那雙清澈的眼楮里是一片坦蕩。夏茗微不太會說謊,當她能這麼自然的時候,只代表著一件事情——她說的是實話。
「而且你想,我是頂班的外派人員,只要有人來接替就要回台北,就算是遠距離戀愛,至少也要找飛機可以直飛的地方啊,開羅,我還得從新加坡再轉機呢。」賭氣似的,茗女敕劈哩啪啦的說了起來,「有人可以靠一條寬頻談戀愛,但我沒辦法,我可以忍受為了工作而一兩個月不見面,但沒有辦法忍受一年兩年都處在分離狀態上。」
她那股不知打哪來的氣勢讓劉于甄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只好順著她的話題問下來,「你講的那個人是你在台北的男朋友嗎?」
「也不算。」她很誠實的回答,「是我自己喜歡他而已。」
「你喜歡他,他又不是你男朋友。」劉于甄小心翼翼再發問,「單戀?」
考慮過後,她點了頭,「也算是吧。」
曖昧跟單戀其實也滿接近的,茗微想。早上那個把她推回電梯里的谷天霽讓她很受傷,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廉價。
他在她面前跟那個號稱是工作夥伴的女生很親昵的聊天,然後顯然是要一起離開,沒有解釋她不能跟去的理由,對於精心妝點的她,他居然要她回房補眠,或者,自己找娛樂打發時間。
相形之下,她還比較喜歡很久以前的那個少年。
她常常枕在他的肩膀小寐。
課堂結束後,一起清洗畫具。
漸漸長大之後,她會跟他勾勒自己的綠園——那是茶莊的名字,也是父母戀愛的證據。
她的父母是戀愛結婚的,母親叫陳綠雲,父親娶了母親,給了她一個家,發誓照顧她一輩子,綠園是父親對母親的承諾。
茗微喜歡這種浪漫的感覺。
小時候她總是想,有一天,她要找到屬於自己的王子,一個願意跟她一起建造另外一個綠園的王子。
少年時候的谷天霽,總是微笑的听著她的天馬行空,讓她覺得輕松而放心。
現在的谷天霽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男子了,雙手有著風沙痕跡,但眼神流露出學者氣息,很吸引人,真的很吸引人,可是,她一想起他消失在電梯後面的樣子,就覺得難受。
非常、非常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