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房間里,凌勁捷打開計算機,線路連結後,自動登入--帶團久了,自然而然發展出自己的一套打發時間方法,有人看書,有人听音樂,有人蒙頭大睡,而他,習慣帶著筆記型計算機出門。
具備一定的娛樂性,而且無遠弗屆。
有朋友在在線就聊天,沒有人,就負責回答桂冠旅游網站留言板上問題。
現在,此刻,在紐約倒數第二個晚上,凌勁捷與雋琪在在線交談--剛開始只是慣例的隨便亂聊,後來不知道怎麼的,話題慢慢聊到了男女之間對于感情的態度差異,他不忘交代她以功課為重,她卻將話鋒轉到他身上。
「哎,老實說,你到底交過幾個女朋友?」
他微覺好笑,「幾個?」
好怪的怪問題,他十四歲交第一個女朋友,最長的交往了三年多,最短的也有一個月就告吹的,十幾年的戀愛歷史下來,他只算到十九歲的那個女朋友便已失去耐心。
他替自己調整了一下坐姿,「我哪會知道?」
「難怪蘇怡芝說你是現代采花賊。」
「什麼采花賊,太難听了吧,我只是還找不到可以共度一生的女子而已,而且妳要想,我對每個女朋友都是真心真意,永遠談著一對一的戀愛,換個角度,我還可以算是好男人。」
「是喔。」雋琪在這兩個字後面配上了一個邪惡的笑臉。
「干麼那麼不屑啊?」
「我沒有不屑,我只是懷疑。」
「有什麼好懷疑的,我們認識那麼久了。」
「就是因為太久了,所以我才懷疑啊。老實說,你現在還記不記得第一個女朋友的名字跟樣子?」
「怎麼可能不記得。」凌勁捷承認自己無法記起歷代女朋友們的臉孔,但是初戀怎麼說都不會忘記的,「大大的眼楮,很柔弱,總是需要人家保護的樣子,喜歡撒嬌,個性很可愛。」
「好沙文的條件。」
「這跟沙文不沙文一點關系都沒有。」
「怎麼會沒關系,根據統計學來說,你喜歡的女孩子都有共同的特性,小女人,愛撒嬌,越柔弱沒個性越好。」
他也不否認,「我喜歡這型的啊,」
小女人有什麼不好?
愛撒嬌有什麼不好?
沒個性有什麼不好?
就是因為他太大男人了,所以才要找小女人;因為他有責任感,所以他喜歡人家跟他撒嬌;因為他已經太有個性了,所以才需要跟沒有個性的人在一起--跟那般柔柔軟軟的女孩子談感情,才令人愉快。
他這型的男人根本就是為那型的女人所誕生的,所以他怎麼能辜負造物主對他的期望呢?
「如果你的小女人到中年後突然變成母老虎呢?」
「變成母老虎啊?」
「嗯,那你還愛她嗎?」
「會吧。」
「騙人。」
看到「騙人」兩個字以飛快的速度閃出,凌勁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喂,尹雋琪,妳今天是專門上線來反駁我的感情觀點是不是?」
「是你自己講的話前後矛盾啊,一下說喜歡柔弱型的,一下又說就算變成母老虎也會愛,怎麼想都不通。」
「我的前提是,我們已經在一起了,結婚,有小孩,她變成母老虎也無所謂,因為當我們一起生活後,我一定會想辦法發覺她更可愛的部分。」
「你現在是在上非常男女嗎?」
面對雋琪明顯是在笑他的語氣,他也不生氣,反而有種更想讓她知道自己心中真正想法的感覺,「我一些大學同學都會抱怨老婆結婚後總是為了存錢,不再看電影,不再約會,男人抱怨女人只管柴米油鹽醬醋茶,可是,妳不覺得女人那種為家庭打算的樣子很可愛嗎?」
「你真的覺得繞遠路買東西,只因為那里的衛生紙便宜五塊錢這種事情很可愛?」
「重點不在那五塊錢,而是她有跟我長久生活的打算,『為了將來』的想法讓她的行為變成可愛。」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對啊,變得那麼知性?」
「我一向很知性。」
雋琪沒回話,給了一個鬼臉符號。
「記不記得我以前幫妳買過條小被子?」凌勁捷問。
「記得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尹家有一道合適乘涼的檐廊,春夏的周末下午,雋琪常常會帶著小被子在檐廊下听音樂,那次好像是為了接電話跑進屋里,出來的時候小被子已經被鄰居的小狽給咬破了,而且是破到怎麼樣補都補下起來的破法。
後來凌勁捷陪她去買了一條新的。
那時國中還沒畢業的她很迷灌籃高手的漫畫,他于是投其所好的買了一條上面印有流川楓圖案的小被子。
她漸漸長大了,看漫畫的風格漸漸改變,時間一久,小被子的顏色已經褪到無法辨識那是流川楓還是櫻木花道,用了很久很久,當她換了新的小被子後,舊的也沒丟,洗洗曬曬,變成腳踏墊。
「那東西已經破爛成那樣了,干麼不丟?」
雋琪隔了下才送訊息過來,「因為有感情。」
「它後來變成一個好的腳踏墊吧?」
「嗯。」
「所以,感情決定一切。就跟我的小女人與母老虎論一樣,不管是對人還是對物,只要有感情,看法就會不同。」凌勁捷的手在鍵盤上快速的移動著,「而且,人本來就會改變,那沒什麼好奇怪。」
「即使是你自己嗎?」
「當然,雖然我喜歡的女孩子都是小女人型的,不過;初戀女友跟上個女友的感覺已經有點不一樣了,我自己本身也在改變,所追求的標準自然也會跟著不同,我念高中的時候,班上女孩子為了東京愛情故事心痛得要命,可是現在流行的電視劇是什麼?梅梅說是職場劇,愛情搭配職場,而不是職場去遷就愛情。」
她沒回什麼,只是拋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他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不是因為雋琪不懂他在講什麼,而是因為自己也不懂自己在講什麼。
盯著小方塊中的文字,想,怎麼會跟她扯到那麼遠?
他可以想象雋琪皺眉的樣子,她的耐心一向很有限,他打出那一大串連自己都不知所雲的東西,她的額上想必有斜線降落。
就在他一邊打著要她當做沒看見剛剛那一段的時候,雋琪的文字卻先跳出來了,「問你一個問題。」
「不要問那種我答不出來的。」
「如果你答不出來,全世界就沒人可以回答我了。」
「嘩,這麼嚴重?」
「也不是嚴重,我只是突然想知道而已。」
「說吧。」
「如果我是你的同學,一定是那種畢業後就不聯絡的同學,如果我是你的同事,也一定是那種你一講起來就覺得八字犯沖的同事,不過因為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不管怎麼說總有感情,對吧?」
他還來不及回答,雋琪就離開了--他習慣她經常性的斷線,倒也不覺得太奇怪,就是繼續掛著,等她再度爬上。
五分鐘,十分鐘,都沒有上來。
然後手機的簡訊進來了,「我被踢了。」
他立即回過去,「我等妳。」
斷線其實也沒什麼,雋琪那棟幾乎已經等同學生宿舍的公寓不知道什麼緣故,在流量大的時候,總是會斷,被系統踢出去是常有的事,只是,她剛好丟下了一個問題,而他又來不及回答,感覺有點怪而已。
又過了十分鐘,雋琪的簡訊再次進來,「上不去,下次再講好了,拜。」
下次?下次是好幾天之後呢。
如果以朋友的眼光來看,也許就如她說的沒錯,都屬另類有個性的他們一定合不來,但他們的關系並不如她所說的那樣。
合不來的朋友可以保持距離,但是家人不會--他與雋琪是會彼此退讓的,他們都很清楚這一點。
總有人可以嗅出誰今天的心情不好,總有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讓步,跟所有同住一個屋檐下的人一樣,他們也會有爭執,但不會太久,可能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就會過去,她的個性其實揉合了部分的少年特性,不是很女生,不夠秀雅,但是個性磊落,也從來不會故意刁難。
他們都喜歡待在檐廊下,只要有人先開口,另外一個人絕對不會裝做沒听到,隨便應個幾聲,就算是和好了,
老舊的地方有著很多的回憶。
即使閉上眼楮,他都可以感覺到四周的景色,老舊的日式房舍,尹叔寶愛呵護的園藝植物,躺在檐廊下听音樂的雋琪的影子,還有曬衣架上那一排排剛洗好的衣裳,他的便服,雋琪的綠色襯衫,夏夜唧餃蟬聲……都是非常陳舊的,但卻令他異常眷戀,彷佛只有在這個小房舍中,才能令他安心。
她一直在他的安心元素里。
多年來沒有改變過。
不只是愉快談笑的時候,也包括她追著他破口大罵的時候,或者是她五音不全的唱著新學歌曲的時候。
吵鬧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沒有偽裝的必要,他能夠很自然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結果。
凌勁捷覺得她最後一段話似乎誤解了他的某些意思。
什麼叫「畢業後不聯絡」跟「八字犯沖」?雋琪這樣說,感覺好像是他很討厭她似的。
在鬧別扭?還是他不小心踩到她的地雷?
打電話過去,沒想到她居然關機了。
室內電話的那個號碼響了很久,沒人接,第二次撥號的時候,他才突然想起,她以前要讀書的時候總會把房間電話的音量轉到無聲。
漏接電話的問題她倒是不太在意,反正--有來電顯示,等我念完書再撥回去就好了。
現在大概也是這種情形吧。
她要讀書,所以關機,關室內電話的鈴聲。
讀書比他重要?
當然讀書比較重要,她補了整整一年的英文,加上學前調查、申請,都要花費時間,一個人身處異地,本來就該以正事為重,所以,沒有什麼好懷疑,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只是,也許因為答案太明顯,太好選擇,太不容置疑,他反而覺得很奇怪,好像,總有那麼一些些的不對。
到底是什麼?
會不會是前幾天在中央公園見面時,發現她變成大人的事實?
變化是當然的吧……但……為什麼他會一直想起那天飄散在初夏微風中的淡淡香水味?
苞他同房的當地司機哈利見他呆看著手機不動,笑,「女朋友?」
凌勁捷回過神,伸手將計算機關掉,「妹妹。」
「真的?」他曖昧的臉上有著相當程度的懷疑,「再兩天就回去了,還跟她在線聊天。」
「她去年就不住家里了,出國讀書。」
炳利喔了一聲,有點原來如此的味道。
凌勁捷拿起皮夾跟手機,「哈利,幫個忙,我去樓下買杯酒,如果有團員找我,跟我說一下,號碼我寫在便條紙上。」
喜歡可以到多喜歡?
愛可以到多愛?
當他們分隔遙遠時,雋琪總是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個問題,而且,她幾乎可以完全不去想到這點,可是當她清楚他們在同一個時空,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幾天,她照常上課,照常從上東區穿越中央公園去上所謂的「課前課」,課表是她已經熟悉的,公園迷路記也不復見,街角的美麗咖啡味道還是一樣香醇,可是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大隻果似乎變成心型隻果。
雋琪的心不在焉,小佩都看在眼里。
與西班牙男友感情順利的小佩當然力主告白,「妳不講,他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原來妳喜歡他。」
「嗯。」對,沒錯,她不講,他不會知道。
「所以妳一定要主動出擊。」
「問題是感情又不是買東西,先下手先贏,他如果喜歡我,早就喜歡我了,不需要等到我告白。」
雋琪考慮的當然不只如此,她還想到,凌勁捷的歷屆女友有多美多柔。
她們笑起來都很甜,聲音都軟軟的。
拍大頭貼,買小飾品,有空傳些甜言蜜語給他,對于他的東奔西跑永遠有耐心,永遠不抱怨。
「雋琪,其實妳很好--」
「我知道我很好。」雋琪接下小佩的話,「只是,我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雋琪……」
「那天跟他見面的時候,我真的很期待,修了眉毛,戴了耳環,噴了香水,我很盡量讓自己像個女生,可是他還是沒注意到,我想我大概很難把自己在他心中移個位置吧。」
那已經是她有生以來最像女孩子的一面了,不過即使是如此,在他眼中她似乎還是個小毛頭。
他一下揉她頭發,一下捏她臉頰,那懷念的感覺不能說不好,只是,細想過後,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打扮的。
她努力了,但那似乎還不夠。
「妳到底喜歡他什麼啊?」
「溫柔吧,小佩,妳知道嗎,每個星期從台灣寄來的那個包裹不是我爸寄的,是他。」雋琪線條分明的臉孔突然間溫和起來,「里面有我所有的習慣,他幫我選的中文書籍、中文唱片,還有,我喜歡喝茉莉蜜茶,可是這里的口味跟台灣的不一樣,包裹里會有我從國小喝到大學畢業的那個牌子的茉莉蜜茶,快換季的時候他會幫我寄過敏藥膏……」
太多了,她根本說不完。
小佩臉上是種了解的神色。
雋琪撐起一抹笑,「小佩,我真的會好好讀書喔,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我自己,我想要拿到學位,找一份好工作,然後,希望能夠戀愛。」
「跟誰?」
「跟……」她也不知道,那只是希望而已,她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但感情卻不是那麼回事。
戀愛也像工作那樣就好了,尋人,寄履歷,面談,然後開始合作……
小佩眼見好友明明有點喪氣卻又要自我催眠的情況,覺得有點不忍,「哎,雋琪,要不要出去走走?」
「現在?」
「嗯,保羅他有在打工,那邊的同事在『海吧』有個小聚會,大概七、八點開始,妳如果沒事的話,一起過去吧?」
面對小佩這樣明顯的順便,雋琪忍不住微微一笑,「妳自己去吧。」
小佩纏了她很久,可她還是沒有答應。
她上了線,然後發現他也在。
兩人聊著天,後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的,突然丟出了那段話--如果我是你的同學,一定是那種畢業後就不聯絡的同學,如果我是你的同事,也一定是那種你一講起來就覺得八字犯沖的同事,不過因為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不管怎麼說總有感情,對吧?
送出去後,她突然間又不想知道答案,很快的注銷,假裝斷線。
然後告訴他,被踢了,上不去。
又怕他打電話,干脆把手機關掉,市話的音量關掉。
她哪是多有勇氣,多有個性?充其量,不過是個敢丟出問題卻不敢承受答案的膽小表而已。
雋琪其實不認為自己的愛情有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只是,當他的關心穿越千山萬水,不斷的透過郵件送達而來,這種情形下,她根本無法淡忘。距離唯一的作用是美化想念,而不是讓她冷靜下來。
在紐約將近一年的時間,因為想他,所以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
她知道他整個行程的細表,他回去那天剛好她不需要上課,所以她算準時間乘坐大眾交通工具到了肯尼迪機場--她對旅行社安排流程跟凌勁捷做事的慣性拿捏得很準,只等了半小時,他跟那一大群人就出現了。
遠遠的距離。
她知道他在哪,他卻不知道她也在這里,就像過去這些年來一樣,她始終看著他,他卻沒有發現她在看著他。
他永遠背著她,追逐著那些美麗的女孩子。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希望自己嬌軟一點,可愛一點,但是,她的個性就是沒辦法啊。她就是不像女孩子,就是不像女孩子。
酸酸澀澀的感覺讓她眼眶一熱--他一直以為她不哭。
雋琪其實很想告訴他,她不是不哭,只是,沒有在他面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