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
「夏日燠熱,牢中蛇蟲鼠蟻眾多,偶爾有犯人得了個天花、鼠疫什麼的,死掉也不怎麼稀奇,當然,孫大人這里可能會因管理不善,被上面責罵幾句,但犯人進牢本就不是來享福的,他自己體弱熬不過去,又能怪誰?」程盼兒語氣輕輕淺淺,听在耳里,居然比這冰窖更寒人。
「要教他得病,確實不難,可萬一弄不好,流傳開來……」要知道天花、鼠疫之類的病流傳極快,要是一不小心在城中流傳開來,那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也不必真讓他得病,只要給些‘東西’滲在每日的飯菜里,讓他以為自己快死掉就成。」程盼兒言下之意,居然是要下毒。
孫潛暗暗倒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訝續問︰「這是要賭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自然不是。」程盼兒舉高手中火把,繞著孫潛走上一圈,「這種人,得請他上地府一游才能震懾得住。」
孫潛又是一激靈,懂了。
「秦老板說了,這個冰窖可供孫大人所用,不必有所顧忌,孫大人回城後,即刻命人悄悄將這里布置成地府的模樣,切記要用家奴心月復,莫讓旁人知道。」程盼兒特意交代。
皇室有專用的官方冰窖,但明文規定私人不得建冰窖。首都燠熱,大戶人家家中幾乎都有冰窖,不過都不敢建大,藏冰也只用于私家使用,官方不怎麼管。
因著太祖喝過秦老板家中祖傳的烏梅湯,對其贊不絕口,才特許秦老板祖上建上一座大型冰窖,只是不許建在城里。
秦老板是京城里唯一擁有大型私人冰窖的人家,每年夏天不知托這祖傳的烏梅湯與祖傳的冰窖賺了多少銀子,這次大公無私地借出來,也算是下了重本。
「好。」孫潛應道。
「待一日疑犯已經‘病’得神智不清的夜晚,讓人扮成鬼差去提命,將人送到此審問,也可找人扮成已經過世的李家小姐喊冤。」程盼兒提點著。總而言之,是怎麼嚇人怎麼來。
孫潛听得連連點頭。
程盼兒的做法的確不合規矩,可不諱言確實可能讓疑犯心生畏懼而吐實,況且疑犯若非真凶,心無畏懼,只需調養幾日,身體便會好轉,事後也留不下太大證據,只當是疑犯病中犯癮癥便是。
「程大人此計,在下佩服不已。」孫潛拱手。
「哪里。」程盼兒道︰「疑犯狡詐,孫大人需得小心行事。」
兩人悄聲商量完事宜,孫潛又趁夜將兩人送了回去。
又是數日過去。
這日剛到午休,程盼兒便悄悄離開了工作崗位,搭上了孫潛派來的馬車。雖然她的工作只是一閑職,同僚也不喜與她親近,但她還是特意小心,不惹人注目。
馬車轆轆地來到一處地方的後門,程盼兒趁著左右無人,閃身而入,動作極是輕巧。
孫潛早候在此,見她來,便是一禮,「程大人。」
「孫大人。」程盼兒還禮。
兩人皆知此行的目的,故孫潛讓身道︰「這邊請。」
程盼兒也不多說,由著孫潛帶她進入堂中。
堂中跪著一名被綁縛住的青年,那人相貌倒是端正,只是臉色甚是難看,像是剛剛病愈,左右兩名隨從模樣的人看守著此人。兩人面無表情,程盼兒猜他們該是官家之人,同時也不難看出這兩人對犯人的眼神多有不屑。
「便是此人?」程盼兒問。
「是,他已經招認。」
孫潛遞來口供,程盼兒二話不說,便將它拿過來翻看。
這名犯人是在三天前的夜晚招供的。
那日與程盼兒在冰窖一談之後,孫潛便依她所言,私下安排了刑堂,且將人藥得奄奄一息,再令人扮成黑白無常來拘命。為了擬真,他甚至要人把蹄鐵釘上厚厚軟墊,外表看不出不同,馬車在夜路上奔馳起來悄然無聲。
程盼兒的計策極是成功!
這疑犯本是名富家少爺,練過幾年武術強身,也考了個秀才功名,言語間狡詐而斯文,然程盼兒輕易便猜出這家伙人面獸心,除了自己,什麼都不顧。孫潛照她教的辦法,將人嚇得肝膽俱裂,他自然便什麼都招了。
棒日,這人醒來,對案情直言不諱,個性卻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言語粗俗無狀,極是下流。
因此案事關重大,孫潛不敢大意,又派人按照口供去將線索重新整理一遍,以求勿枉勿縱,直到昨日才真正確定他的罪。
昨日夜里,他又悄悄去了程府,問她想給這人判什麼刑罰,她卻堅持要先見這人一面,她有話要當面問他。
孫潛想,這犯人言語齷齪,自然是不肯讓她一個女人直接與這犯人相見,再三勸阻,卻拗不過她的堅持。
「給我一句話。」程盼兒面無表情地看完口供,然後走到犯人面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干爆’那些女人!」疑犯學著她冷冷的語氣挑釁道︰「我爽啊!」
「所以你喜歡‘干爆’?」程盼兒一點也沒有被他嚇到,挑起了眉道。
「你過來一點,我也能‘干爆’你。」
「好啊。」程盼兒倏地嫣然笑開,連聲音都是甜的,「就‘干爆’你。」程盼兒吐出來的話語輕輕淡淡,听在眾人耳里卻有如敲響了閻王三更鼓。
孫潛驀然發覺原來她的面容生得極好,那一笑竟是如漫天冰雪中錠開一地荼蘼。
驚人艷紅中,迎送彼岸。
西大街最好的酒樓知味齋里擠滿了人。
知味齋這幾日來了個有名的說書人,這人真真是能說會道,什麼事情給他說起來,皆如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風雅自是不比北大街最好的茶樓,作以娛樂,倒真是十足十的夠。
前幾日,令京城人心惶惶的采花大盜終于伏法,大姑娘小娘子也不甚避諱,多有相攜而來。男女老少在說書人旁圍了個圈,叫了點茶水點心听說書人
侃侃而談,內容正是前幾天采花大盜伏誅的過程。
「那判官大斥一聲︰‘狂妄之徒!本官若不將你嚴正處之,天理難容。來人啊!’」,說著竟命人拿來一個兒臂粗細的細口寬身花瓶,那瓶身上抹上了油,瓶口朝外塞入犯人。
「犯人痛不欲生,可事情到此尚未結束,那判官再令人朝瓶里填入火藥,塞上引線,引線點燃,砰一聲悶響之後,犯人已經昏了過去,連叫都叫不出來。」
四周之人「哎哦」、「嗚惡」聲不絕,臉上紛紛露出各種厭惡表情。
說書人面露得意之色,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續道︰「是說那判官這招極是狠絕啊!那采花大盜一日後又醒來,疼得一心求死,偏偏這招居然不怎麼見血,根本無法立即死去,就這麼拖了三天才咽氣。」
「後來仵作一驗,發覺犯人被腸線細細縫上,一滴血都出不來,一刀切開,腐壞的血液腥臭發黑,幾乎佔了整個月復腔,得了個口子,膿血就整個爆開,噴得那仵作喲一頭一臉的,再一細看,里面都爛光啦!」
「那仵作從未在新死的尸體身上見過這種情況,臉都嚇白了,回去嘔了兩天,發誓再也不吃豬血糕。」
眾人听到這慘絕人寰的刑罰,莫不臉色慘白,面露難色,有人覺得這判官著實有損陰德,卻也有人覺得對付這種畜牲,還講什麼人道?一時間爭論不休。
孫潛就坐在窗邊一桌,與說書人離得不遠不近,正巧能听到這段荒唐。
著實頭疼。
誠然打從一開始他就打算為她扛下所有後果,但他還是沒想到她居然會想出這麼惡毒的招數對付那采花大盜。
罷才說書人所言雖非全然如實,刑罰的方式與之後仵作的反應卻是真的。
孫潛不懷疑,定是自己手下有人嘴巴不檢點。
盛輝皇朝明文規定,若因導致被害人死亡,不論自殺他殺,犯人都是死罪一條。
盛輝皇朝的死刑一般來說便是絞首、斬首之類,女皇為表我朝乃泱泱大國,仁德以治,向來不讓下面使用炮烙、凌遲、五馬分尸之類的酷刑。
孫潛料定程盼兒不會給犯人用這種「相對舒坦」的死法,卻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刑罰!還以為她至多用上凌遲就是極點。
沒人知道,他簽字時,手都是微抖的。
包讓人難安的是女皇的反應……
盛輝皇朝當今女皇,今年也就長他兩三歲,卻著著實實是一大國之君,孫潛還記得金榜題名那年的瓊林宴上,薄施脂粉的女皇高坐台上,端莊大氣,美而不艷的一女天子,渾身散發著泱泱大氣,不怒而威。
雖然孫潛的官品還不足以上朝,至今也只見過錦文帝一次,他仍然確信自己國家的君主是個極其聰慧而強大的存在。
錦文帝迄今尚未對此案發表過只字片語,然而正因為如此,更顯聖意難測,教人坐立難安。
女皇若是要追究,功過相抵還怕是輕了。
孫潛在心中低嘆一聲。然而不論最後如何,他還是決心為程盼兒扛到底了!不只是因為他一開始便允諾了她,更是因為……
那日,他們去靜和庵里給廖姑娘錄寫口供,程盼兒讓他在外面等著,自己獨自在房內與廖姑娘談話。進行到一半時,廖姑娘突地發出一聲淒厲尖嘯,孫潛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也顧不上程盼兒的囑咐,立刻沖了進去。
進了門,只見程盼兒一腳跪在廖姑娘床前的腳踏板上,雙手放在痛哭不已的廖姑娘膝上。
程盼兒仰著頭,聲音輕緩而堅定,「相信我,我發誓,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庵中廂房素簡至極,堅定的諾言回蕩一室,也回蕩在他的心中。
這一幕、這個人、這句話,此時此刻狠狠地在他心頭刻上一刀!
那個人狠毒……偏又心軟。
孫潛知道,他一輩子也忘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