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紐約沒什麼好說,就是冷。
溫度低,風又大,說什麼來久了就會習慣之類的都是在騙人--至少辜雅淳是這麼認為的。
穿了雪衣,戴了帽子跟圍巾,但她還是知道自己在發抖。
她在紐約待了整整超過六年,從來沒有覺得哪年的冬天比較好,當然也從來沒有哪年的冬天不冷。
習慣?只要人還是人,就不會習慣。
好吧,也許六年不算久,那三十年夠久了吧!她的男友艾倫從小在紐約長大,但是每到冬天,還是會听見他罵髒話,無論是F開頭還是S開頭,都能恰如其分的表示出他對于溫度的不滿。
影響所及,就是她偶爾也會出口成髒。
茉莉說得好,「把氣發出來,身體就不會那麼冷。」
唔,最好是啦,她一路上都不知道暗罵了多少次了,可是還是明顯感覺到身體在發抖。
忍耐,忍耐,七十八街轉角就在眼前。
漫天雪花中,雅淳低頭數著自己的步子。
街上人好多,但也許是因為她用圍巾包住了半張臉,因此並沒有人認出她來--最近兩年竄起的華人主播。
她在二十四小時的新聞台工作,雖然現在主播的是冷門時段,但其實她知道自己已經算是幸運了,畢竟二十六歲就坐上主播台的人不多,因此,她一直很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才怪。
是主播沒錯,但冷門時段是有什麼好高興啊?她可不相信有誰會在下午四點打開電視就為了看她播新聞。
就算她的的確確在接手後將收視率往上提了一點,但頭兒們還是無視她的努力,一徑解釋成是觀眾喜歡嘗鮮,或者看上她年輕美麗,那些臭老頭們就是不願意承認她在專業上的努力。
唔……可惡。
她可是記者出身的耶,當過報社記者,也當過電子媒體采訪記者。
她訪問過很多政商名流,還訪問過來訪的外國元首耶!
雖然離普力茲獎還有一段很遠的路,但有兩個普力茲獎得主都跟她說過,她是他們見過最有潛力的年輕記者。
還有還有,不光是政商名流,大明星們也很喜歡她的采訪。
那種二、三十組人馬排著隊,每人五分鐘訪問的陣仗她也經歷過啊,她可是創紀錄的讓兩個影帝跟一位大牌女歌手跟她聊得欲罷不能呢。
年輕又不是她的錯,干麼老是用「因為淳年輕漂亮嘛」帶過啊?
紐約有多少年輕漂亮的女生,怎麼不見人人都上主播台啊!雖然說,是下午四點的主播台……
發泄似的,雅淳朝鏟雪車堆在路邊的雪堆狠狠的踹了一腳,然後加緊腳步朝前面走去。
四十七街咖啡館是雅淳在紐約的最愛。
倒也不是說這里的咖啡多好喝、蛋糕多好吃,她喜歡這里純粹是因為二十四小時營業,而且離上班的電視台很近,近到只要坐電梯就可以。
她可以悠悠閑閑的在這里喝咖啡、看報紙,等手表設定的鬧鈴響了,再結帳上樓準備稿子。
推開玻璃門,還沒月兌下大衣,工讀生已經把放在吧台下的報紙取出,並且給了她一個微笑--她已經風雪無阻的在這里吃了兩年的早餐,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一邊看報一邊吃東西的習慣。
「報紙。」
「謝謝。」雅淳坐上吧台的椅子,想都不想就直接說︰「兩個牛角,一杯拿鐵,啊,還有--」
話還沒講完,一個煙灰缸已經放在她前面。
雅淳笑笑,這是她愛四十七街的原因之一--非吸煙區在二樓,坐在吧台邊的她,可以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一邊抽煙。
正在消化標題,不期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雅淳。」
是茉莉的聲音。
雅淳笑,「也還沒吃早餐?」
「我媽早上有事。」
「自己動手做啊。」
茉莉嘻嘻一笑,「大不了不吃,自己動手做?門都沒有。」
茉莉是雅淳的好朋友,原名是Jasmine,在雅淳告訴她Jasmine在中文的意思是「茉莉」之後,她開始強迫每一個朋友要喊她茉莉,不能叫她Jasmine。
兩人是差不多時間進電視台的,不過志向不同--雅淳希望當上熱門時段主播,茉莉卻是希望當上公關主任。
也許是因為志向不同,所以兩人相處得很好。
苞服務生要了一份相同的早餐後,茉莉在她身邊坐下,見到她又在看報,忍不住說︰「這種東西帶到辦公室看就好了嘛。」
「我喜歡在這里看。」
「一邊吃東西一邊看報,妳不會胃痛嗎?」
雅淳笑了笑,「從來不會。」
喝了一口咖啡,茉莉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對了,我有件事情要問妳,可每次都忘記。」
「什麼事情?」
「妳是不是三月要回台灣?」
原本在喝咖啡的雅淳听到這句話,突然嗆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問︰「妳……咳咳……妳听誰說的?」
茉莉白了她一眼,「我在公關部好嗎?」
言下之意是,當然沒有什麼事情是她不會知道的。
好不容易氣息稍定,雅淳才回答,「還不確定。」
「怎麼還不確定?」
「我是想回去,但得先確定有工作我才要回去。」雅淳看了看四周的位子,確定沒有認識的人在附近,「我大學學長在電視台當制作人,他們晚間新聞的那個主播最近要求加薪,爭得很凶,因為她一開口就要求加百分之三十,所以電視台還不確定留不留她。」
「妳現在是在等他們不留,妳就回去?」
雅淳點了點頭。
她做事情向來小心,咻的一聲飛回台灣,回去之後再做打算絕對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冒險是很青春沒錯啦,但有時候冒險等于危險啊!
主播是主播,但一來是冷門時段,本來薪水就不高,二來,房租貴到嚇死人,她的存款可沒超過兩萬美金,如果不打算好就這樣貿然跑回去,雅淳覺得遲早有天她會自責當初自己有多愚蠢。
「確定沒問題嗎?」
「我有寄帶子回去,我學長說高層看了之後評價不錯。」
「評價不錯干麼不直接用妳?」
雅淳露出一絲苦笑,「因為他們知道我二十歲就念完大學,二十六歲坐上主播台,一切都太早了,他們怕我比原本的那個主播還難搞定。」
茉莉噗哧一笑,「天才的困擾。」
「我才不是天才。」
「二十歲拿到大學文憑還不是?」
「說不是就不是。」
雅淳做過智商測驗,是比一般人聰明一點點,但只有一點點,她讀書讀得順,是因為抓到了念書的方法。
知道怎麼念最省時間,怎麼念最有效率。
她有小聰明,但還沾不上天才的邊,只不過大部分的人听到她二十歲大學畢業,會吸一口氣,在知道她念的是台大之後,會倒退三步。其實她跟一般人真的沒什麼不同啊……好唄,最多就是比較好勝。
但好勝也不是小聰明的專利,每個人都會好勝嘛。
轉了轉咖啡杯,這次換雅淳發問,「妳從誰那里听到我要回台灣?」
「艾倫嘍。」
不會吧!「他跑去跟妳講?」
「不是特別來跟我講,我們那天在走廊上遇到,他問我女生對于感情的想法,我覺得他的樣子有點怪,所以套他話,抱歉啦。」嘴巴上是說抱歉,但茉莉臉上一點抱歉的樣子都沒有,「他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那種人嘛,一下就問出來了。」
「謝謝喔。」
茉莉伸手攬住她的肩,「生氣啦?」
「嗯……只是覺得有點怪。」
「妳這樣跑回台灣,我是說如果成真的話,那艾倫會很可憐耶,台灣那麼遠,要繼續感情不容易。」
「我知道。」
「妳要好好考慮。」
「妳看不出我已經考慮得頭快要爆掉了嗎?」
雅淳當然知道分處台灣跟紐約要維持感情不容易,但問題在于,她跟艾倫之間好像也沒什麼好維持的。
談了四年的戀愛,他們都是很稱職的男女朋友--他夠體貼、夠浪漫,而當兩人獨處的時候,她也會很小女人的依在他旁邊,听他說話、跟他撒嬌,家務上手,中菜西菜都難不倒她。
一旦兩人吵架,每每她還在生氣的時候,他已經捧著玫瑰花跟巧克力出現在公寓樓下。
同樣是新聞工作者的他們,最能體會彼此的難處,在同事們眼中,他們是天生一對……
老實說,雅淳原本也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直到最近接二連三的參加了幾場婚禮之後,她才開始想,也許自己跟艾倫沒有想象中的合適。
婚禮的甜蜜氣氛完全沒有感染到他們。
每每參加完婚禮之後,他們還會約個會,講講婚禮上的一切,很有趣、很溫馨,但不知道怎麼的,就是沒人延伸到將來。
他們在一起很好很好,但卻不在彼此的計劃中。
一般來說,感情好的情侶在連續參加幾場婚禮之後就會跟著昏頭吧?可是他們完全沒有。
雅淳發現了。
她相信艾倫也發現了。
靶情就這樣突然淡了,還是約會、還是吃飯,但就是有點不自然,會刻意避開那幾場婚禮的話題。
那感覺非常微妙,除了他們兩人,絕對不會有人了解。
所以--哎。
茉莉當然不明了她為什麼突然感慨,那嘆氣被她解釋成好友在工作前景與感情之間的兩難,拍了拍她的肩膀,「有前瞻性的工作固然重要,但,要找到能在一起的人也不容易呀。」
「我知道。」
茉莉似乎是滿意了,「好吧,那我不打擾妳做功課了,下午要開會,我要先去整理資料,拜啦。」
步出電視台已經是晚上七點多,天黑了,雪卻還沒停。
因為雪太大,機場全數關閉,旅客躁動,航空公司人員疲于奔命--這是她剛剛念的新聞稿之一。
雖然鏟雪車不斷來回,但好像總無法掃除迅速落下的冰花,紅磚道上已經積了莫約五公分的白晶。
雅淳撐起傘,緩步向前。
走得很慢,但是,腦中的思慮沒有停過……
嘟嘟--
手機響了。那是艾倫的設定鈴聲。
在四個月之前,她听到這鈴聲的時候總是很高興,但現在卻有那麼一點小沉重,手已經接觸到包包中的電話,但不知道為什麼,遲遲無法按下接听鍵--他沒問題、她沒問題,他們之間沒問題……吧?雅淳其實也不太確定。
有經濟基礎,沒有過往傷痛,相愛,可在四周的人紛紛步上紅毯之際,他們卻沒有這樣的打算。
那不是冷靜,而是……
看著閃爍的幕屏,雅淳按下了接听鍵,「忙完啦?」
「還在剪接影片。」
「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剪接?」
「剛剛才跑回來的。」
「嗯……」
正當雅淳覺得有點尷尬的時候,插撥的聲音響起,昔日的不解風情在現在突然變成令她松口氣的原因。
艾倫似乎也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在她還沒開口前,他已經先講了,「妳有插撥,那我晚點再打給妳。」
然後他掛了,雅淳再度按了接听鍵。
「嘩!我特別一大早起來,妳居然放任電話響這麼久!」
「學長。」
講話劈哩咱啦的男人名字叫做徐崇聖,是雅淳大學時候的直屬學長,在台灣的有線電視台擔任夜間新聞的制作人兼導播,雖然自從雅淳赴美後,兩人就沒再見過面,但靠著發達的通訊科技,仍常有聯絡,所以她才會知道他們電視台的主播正在鬧別扭。
「妳啊,準備辭職吧!」
反應過來的雅淳忍不住斑興,「我過啦?」
「昨天下午就定案了,原本想直接打給妳,不過算算妳應該還在睡覺,所以才放妳一馬。」徐祟聖的聲音有著媒體人慣有約快速,「給妳兩個月,三月十號到電視台報到。」
靶覺得出來他似乎要掛電話,雅淳連忙叫住,「學長--」
「怎麼?」
「合約?」
她得先看到合約才算數,萬一她沒有獨立辦公室,然後薪水一個月三千塊美金,沒有任何津貼,那她也不用回去了。
「怕我騙妳啊?」
「怕啊。」
「喂,親愛的學妹,妳這樣講很傷害學長我的心。」
「學長,你連老婆都騙了,身為學妹當然要謹慎一點。」雅淳可沒忘記他兩年前的外遇事件啊,不要說公司的高層或者是昔日同窗,鬧到她在紐約都接到他老婆哭哭啼啼的電話,「口頭說說又沒有證明,我當然要親眼看一下啊,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做台北紐約四天兩夜急行。」
她記得剛進電視台不久,還在當采訪記者的時候,當時有個帶領她的前輩因為有人挖角,對方又提出高薪,因此躍躍欲試。
當然啦,一樣的工作,自然是朝薪水高的那邊去,但壞就壞在一切只是口頭合約,這邊辭了職,那邊卻沒著落。
鬧上法庭,但最後卻因為兩人是酒後說笑,加上旁邊並沒有其它人可以作證,因此一律不算數。
然而,因為那位前輩的年歲也不算小,加上辭職的突然,所以後來當他再度開始面試時,幾乎都被打了X。
這慘案在同業之間很是有名,後來大家都知道了兩件事情--第一,跳槽前要先確定合約的有效性;第二,絕對不可以說走就走,不只是職業道德,也是為自己留余地。
這行業的人就這麼幾個,誰知道哪天兜來轉去不會再次遇上。
「雅淳,妳不用這麼拚命吧。」
提腳踢了踢路邊的雪堆,雅淳笑,「我最腳踏實地了,所以一定要看到合約才算數,確定沒問題,我馬上提辭呈。」
「我明天叫人把合約快遞過去。」
「不行,我要有人到。」
像是拗不過她似的,徐崇聖屈服了,「確定好時間我再通知妳。」
幣了電話,雅淳朝天空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懸在唇畔的,是一抹模糊的笑意。
就這樣決定了呢!她的將來,還有,艾倫的將來。
以後朋友們提起他們的時候,將是一對因為距離遙遠而分開的情侶,由于不是誰愛上了誰,也不是誰辜負了誰,他們還會是好朋友,沒有傷心、沒有遺憾,心知肚明的好朋友。
幾天後,徐崇聖的助理帶著合約飛來了,雅淳細細跟律師一起看過,確定沒有損及她的利益之後,簽了字,然後跟電視台提出辭呈。
很短的時間內,大家都知道她要回台灣了。
有人惋惜,當然也有人對她空出來的位置虎視眈眈。
雅淳不去管他們怎麼看她,開始一邊上班,一邊陸續將東西打包,還要的寄回台灣,帶不走的就送給朋友。
在電視台的最後一天,當她從主播台下來的時候,四周的工作人員響起了掌聲,然後由導播獻上花束--接過花束的瞬間,她看到艾倫站在三號攝影機旁邊對她一直笑。
雅淳想他是懂她的,就像她懂他一樣。
愛情可以有很多樣貌,幸福的唯一出口並不只在于紅毯的那端,現在的他們並不算好,但也絕對不是不好。
同一時間內降溫的感情,同一時間內回溫的友情……
他們一開始本來就是朋友。
在經過艾倫身旁的時候,她感覺到他伸出手輕握了自己一下,「加油。」
轉過頭看他,雅淳笑了,「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