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佳旋在結婚工坊的最後一天,跟過往的每一天一樣。
十點到,整理表單,打電話給裝修社,打電話給飯店,打電話給印刷廠,打電話給新人。
傍許君澤送咖啡,然後幫沈修儀叫早餐,將要給賀明人的信件放在他辦公室的桌子上。
表面上如常,但內心其實感覺很不好。
她不想象個孩子般的要糖吃,所以盡量讓自己保持大人的樣子,即使內心已經翻騰,但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中午的時候,因為樓宇晶的一通電話,許君澤跟王巧欣急匆匆的出去--據說,是送來的禮服布料不合,視訊上無法辨別跟原指定布料相差多少,兩人只好趕緊過去查看。
將最後一份傳真送出去的時候,听到沈修儀下來的聲音。
以前,她一直覺得王巧欣很神奇,怎麼有辦法辨識那三個男人下樓的聲音,後來才發現,其實原理很簡單--許君澤穿拖鞋,沈修儀跟賀明人則是皮鞋,沈修儀下樓的時候會習慣性的敲扶手。
以鞋聲辨來人,拖鞋聲是許君澤,單純的皮鞋聲是賀明人,皮鞋聲加敲扶手則是沈修儀。
當然也不見得要把這麼簡單的事情搞得像警匪片,就像現在,賀明人出國,許君澤外出,用刪去法很容易就知道下來的是誰。
莫佳旋跟沈修儀不熟到一種很離奇的地步,所以看到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
相對于她的小尷尬,他就自然多了,「他們還沒回來嗎?」
「問題好像滿大的,說布料跟水鑽都跟契約上的下同,剛剛打過電話回來說不會這麼快。」
「不會吧!這麼離譜?」
「已經跟廠商聯絡過了,廠商好像也很驚訝,現在應該還在談。」
沈修儀走到櫃拾前,勾起一抹好看的笑,「我想在今天關門之前,這里應該就只有我們兩個了。」
莫佳旋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只被動的點了一下頭,「嗯。」
「意思是,我可以跟妳聊天,而且不會有人突然發飆把妳叫去煮咖啡,或者去拿什麼不重要的描圖?」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勉強一笑。
莫佳旋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情形--許君澤對她的佔有欲頗重,而且從來不掩飾他的不悅,所以她跟另外兩個老板從來沒有好好說過話,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有人會因為這樣不高興。
但此時此刻,她內心涌起的並不是被心愛之人約束的甜蜜,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尷尬。
「關門吧!」
「啊?」
「關門。」沈修儀說得輕松,「我們去兜風,然後吃晚餐。」
「那店里怎麼辦?」
面對那單純的問題,他發出一陣大笑,「怕什麼,房子又不會跑,把電話轉到答錄機,東西拿一拿走吧!」
莫佳旋覺得有點突然,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真的開始收拾東西,將電話轉接,然後關上大門。
沈修儀的車子跟他的人很像,既流行又花稍,不像許君澤那樣老老實實的開車,他似乎有著什麼賽車夢似的,速度頗快。
夏日的陽光非常大,但車內冷氣充足,感覺十分舒服。
沈修儀一邊在車陣中穿梭,一邊問︰「有沒有特別想去哪?」
「怎麼會突然問我想去哪?」
「今天是妳在結婚工坊的最後一天,身為老板之一,好歹也要謝謝妳這兩個月的幫忙,所以啦,今天妳最大,想去哪里我都沒意見,就算妳現在說要去墾丁吃燒烤,我也會奉陪到底。」
她突然有種感動的情緒,「你……怎麼會知道?」
「開玩笑,雖然妳來的時候我人在香港,中間又為了躲女人消失一陣子,但怎麼說妳也算是員工,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
莫佳旋的唇畔勾起一抹笑。
今天是她在結婚工坊的最後一天,許君澤什麼表示也沒有,反倒是這個不太熱的老板要謝謝她。
其實應該謝的人,是許君澤才對。
就算不愛她,但也該謝謝她。
她相信即使聯系他們的不是愛情,但也是很美好的回憶,盡避他這樣的順其自然,其實很傷她的心……
察覺到她突然靜下,沈修儀問︰「怎麼不講話?」
「感覺有點奇怪。」
「因為那家伙不記得,反而是我記得嗎?」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她無法作聲。
二十五年的人生,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名正言順」這句話是怎麼來的,她始終記得那天在華納威秀,他跟那個大美女介紹說他們是同事。
既然是同事,就沒有什麼好要求的。
「那家伙啊,其實沒妳想得那麼聰明。」沈修儀一邊操控方向盤,一邊叨叨念念,「因為他長得好看,收入又高,所以異性緣從來沒有少過,不過也因為這樣,他把標準放得太高了,對別人是,對自己也是。」
他……是在安慰她嗎?
「我不否認他在男人中屬于杰出族群,但其實妳的條件也不差,不需要這麼被動,他不肯開口,妳可以逼他。」
「逼?」
「哎,我不太會講,就像我以前有個女朋友,一直要我陪她去日本玩,可是我抽不出時間,她講了四五次我都沒時間,後來她很生氣,只肯跟我講電話,不肯跟我見面,說除非在成田機場等,不然她不會見我,為了要跟她見面,我、我只好排出時間了。」
雖然心情沉重,但听到的時候,莫佳旋還是忍不住一笑,「讓你立刻退讓,那女生一定很漂亮吧。」
「很普通。」
「像我這樣?」
「如果只講臉的話,妳跟她比起來算上品,她是單眼皮外加有雀斑,普通到一個不行,不過雖然是這樣,但是她的個性很好,既溫柔又開朗,我很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
「可你們還是分了。」她知道他現在沒有女朋友。
聞言,他發出一聲怪叫,「我們雖然沒在一起,但不是我的錯,是她甩我,不是我甩她。」
「騙人。」
「騙妳干麼,不信妳去問許君澤,那時我難過多久。」
「那為什麼不去挽回她?」
「因為我當年愛面子啊!」理所當然的語氣,「妳知道嗎?男人常常有很笨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寧願逞那一口氣,卻不願意道歉,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要妳跟許君澤低頭,只是,我覺得總要有人先開始,因為他很笨,所以妳要聰明一點。」
聰明嗎?
那個兜風與晚餐只讓莫佳旋確認了一件事情--沈修儀是個好人。
只是好人的建議未必是好建議。
沈修儀用他的方法來想許君澤,但問題是,他們根本就是不同的人,所以也沒有辦法以一概全。
如果低頭可解決,她很願意,只是後來她才清楚,他們之間的問題下在于誰低頭,而是在于許君澤的熱情不夠。
晚上十點多,莫佳旋正在看無聊電視節目培養睡意,卡農曲突然響起。
她發現,自己還是很沒用的因為這樣而心跳加速,他要說什麼呢?而她,又該說什麼呢?
按下通話鍵,「喂。」多了--一起入睡,一起醒來,好像對她很好,但卻不曾說愛,並不是拙于言詞,許君澤是一個實在到不能再實在的人,所以,當他說她是同事的時候,就真的只當她是同事。
那些好,只是一種生活樂趣,對他而言的樂趣。
或許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那個女生,或許,當他在買花給她的時候,內心想的是當年替那女生買花的心情,那個好的對象可以是任何人,不限定只有她。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當時是王巧欣跟他出差,如果是王巧欣跟他上床,今天會不會他佔有的對象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是情緒的給予,不是非她不可。
她在板凳區等著上場,等得好累好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知道她在等,就是有辦法視而不見。
就像現在,他什麼都不說。
四周好安靜。
莫佳旋覺得自己快哭了,事情應該沒有辦法更糟糕了吧。
「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
「不好。」
「妳哪里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不想當你的朋友。」她強忍住想哭的情緒,「你可以記得初戀情人,但也要真的愛上我,我不想下次再被你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踫到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只能介紹說是朋友,我不缺朋友,但是,我想要一個真正愛我的人。」
「只要說我愛妳就好了嗎?」
她還來不及做任何回答,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他的聲音--
「我愛妳。」
莫佳旋呆了呆,他說什麼?他說他愛她?在這種時刻?
她並沒有因為這樣而覺得高興或者感動,她知道自己心口上的破洞因為那三個字而更大了。
輕易的說我愛妳,滿不在乎的說我愛妳,沒有任何感情溫度的說我愛妳……她要的並不是這個啊。
她要的是背後所代表的肯定與確定,而不是這三個字。
他的語氣就好像是大人安撫小孩一樣,給糖,給抱抱,只要不哭不吵鬧,什麼都可以,什麼都沒關系。
相對于她對他的愛,他把她當作什麼?
伴?打發時間的對象?
現在他覺得很好是因為,她有他要的,而她覺得不好的原因是,他沒有她所要的。
男人不懂女人為什麼要承諾,就像女人不懂男人為什麼不肯給承諾,因為女人跟男人的想法不同,男人要性,女人要愛。
激情過後,當事情漸漸清晰,她才發現,原來他們不該在一起。
「許君澤……」再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真是一個混帳。」
靜默。
「我希望你把我當人,而不是在跟你要糖果的小孩,我跟你在一起並不是為了安找人上床或者找人打發時間,沒錯,我沒交過男朋友,但不代表我是傻瓜,可以看無其事的一直等,明明知道沒有愛卻還裝作很幸福,你愛我是嗎?謝謝,不過很抱歉,我不愛你。」
棒天,回到兩個月沒進半步的幸福婚紗,一進玻璃門,馬上陷入一種許久不見的你推我擠。
「莫佳旋,妳在結婚工坊是被虐嗎?」小玉一見她忍不住大笑,「怎麼臉會腫成這樣子?連眼楮都泡泡的?每天被罵罵到哭?」
陳偉全在旁邊看,「有變得比較有女人味耶。」
葉子笑,「歡迎回來。」
芸芸補上,「好久不見。」
雖然一夜無眠,但莫佳旋仍打起精神,「我現在該做什麼?」
她們以前的工作都是進來就分配奸的,但現在她出走兩個月,根本沒接過新的案子,也不知道要從哪里開始。
「琪姊那麼精明,妳還怕沒工作嗎?」小玉嘻嘻一笑,從櫃台下拿出一張紙,「早寫好啦,拿去看,晚點我把照片跟尺寸表拿給妳。」
「哇,太多了吧!」
「還好啦。」葉子插花,「我的也是一樣。」
她很感謝大家的嘻嘻哈哈,雖然只是湊巧,但是卻讓她好過很多,因為,現在的她最怕安靜,一安靜下來,她就會忍不住想起昨天那句冰冷的我愛妳。
生平第一次有人跟她說愛,但卻是她怎麼樣也不願想起的事情,
晃了晃手中編得密密麻麻的表,莫佳旋故作輕松,「我去樓上啦!」
「等我。」剛剛沒看到人的小紗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塊上去吧!」
兩人二則一後上了樓,莫佳旋的笑臉隨即垮下來--好累,居然連支持十分鐘的笑容與好心情都會這麼累。
她突然有點慶幸自己忍到昨天晚上才跟他談,如果她早些沉不住氣,那麼她勢必在結婚工坊面臨更大的痛苦。
確定二樓暫時沒有其他人之後,小紗問道︰「還好吧?」
「分了。」
「分了?!」驚覺自己聲音太大,小紗連忙又降低音量,「怎麼會?上次不是都還好好的,妳不是告訴我說,兩人還去吃了大餐嗎?怎麼突然分了呢?」
莫佳旋大約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說過一次,「妳知道嗎?他說我愛妳的時候,那語氣就好像在說『喏,這是妳要的原子筆』,沒有任何溫度,以前我以為愛情很美的,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一旦沒有愛,即使是一句我愛妳,也會變成傷人的利器,被割到的瞬間,真的很痛。」
「看開點。」小紗拍拍她的肩膀,「全台灣有一千一百萬個男人,妳才二十五歲,怕找不到對象嗎?」
「我覺得我下次談戀愛的對象會很衰。」
「為什麼?」
「因為我怕到了,我可能不會對他那樣全心付出。」莫佳旋忍住想哭的感覺,「我應該會很小心,小心得有點神經質那樣,確定他愛我三分之後,才慢慢放出一分的愛,確定他愛我十分,我才考慮放出五分,永遠在衡量,永遠不願意多付出,于是原本應該在競愛的,但卻會變成斤斤計較的過程。」
說著說著,忍不住紅了眼眶。
莫佳旋想起以前看的愛情電影,電影的女主角在失去戀情後總是哭天搶地,當時,她覺得好夸張,怎麼可能呢,才不過失戀而已,不需要像是世界毀滅吧!可是她現在真的有那種沖動。
因為心很痛,所以需要發泄力氣,她很想很想去海邊狂吼一下,把內心的悶痛都喊出來。
「小紗,我覺得,我可能五六年都沒辦法談戀愛,萬一我內心的陰影一直存在,然後到老了還記得許君澤怎麼辦?那我不就沒有辦法結婚,沒有辦法生小孩了嗎?我會一輩子都一個人……」
「笨蛋,妳不要低估女人的自我復原能力,很多科學家都用科學的方法證明了,女人的忍耐力與恢復力比男人高出很多,所以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情緒過去就好了,現在的妳並不知道怎麼樣的人才適合自己,但至少知道像許君澤那種人不能招惹。」
小紗給了她一個鼓舞的手勢,「而且,人之所以失戀,就是為了累積經驗好準備下一次的戀愛,妳現在需要的是時間,時間過去,傷痛就會過去,說不定兩個月後妳會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思慮清楚之後,自然就會開始戀愛,等妳準備好了,告訴我一聲,王家豪有好幾個朋友都還沒有對象,我幫妳介紹。」
「小紗,妳真是個好人!」
「那當然,喂,別這樣,不要把鼻涕弄在我衣服上啦,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