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人覺得很郁悶。
而且是種前所未有的郁悶——政黨大老的唯一孫女結婚,主辦權被美麗新娘工作室搶走時,雖然有點肉痛,但那樣的不甘願也沒撐過兩天。
去年夏天跟高柏精品借了全世界僅此一件的英國手工婚紗,後來卻因為意外而變得破破爛爛,損傷了結婚工坊的商譽,曾經有一小段時間,精品跟珠寶業者不願意借他們東西,他只傷了三天腦筋。
就連當年他拋棄國外法研所的錄取通知,跑來開婚禮設計工作室的時候,希望他念法研所的爸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他想清楚時,雖然覺得不好受,但也許是因為相信自己終究能做出成績證明自己沒選錯,所以也沒有難過太久。
可是現在,他好郁悶啊。
倫敦,倫敦,他原本還滿喜歡那個城市的,但只要想到再過十天,從夏就會飛去那個地方,他就覺得倫敦很討厭。
奇怪,她不是最討厭下雨,答應當什麼外派啊,一年到頭都濕濕霧霧的,觀光客又一大堆,就算她覺得沒關系他也替她累。
吼啊~~
藍色敞蓬跑車拉風無比的馳騁,但誰知道握著方向盤的人一臉像被倒了八百萬的樣子。
有夠可惡。
將車子轉了個彎,減低速度,停在工坊的停車位。
另外兩格上面已經有車子,也就是說,他是最晚來的。
看看手表,十一點半,這個星期第四次快中午時才報到,沒辦法,他這幾天晚上睡不好,晚上睡不好白天就起不來,因為生理需要,自然而然就會按掉鬧鐘繼續睡,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所幸老板們的工作很彈性,早點來,晚一點來都沒關系,反正只要把工作補齊就好。
推開玻璃門,風鈴發出一串可愛的輕響。
癟台里站著一個可愛的女孩子,眯著眼楮的對他微笑,「您好,歡迎光臨,請問有預約嗎?」
賀明人呆了呆,走錯地方了?
他下意識的看看左邊,有跟新人談話用的白色沙發跟英式茶幾,又看看右邊,是從德國運回來的櫃台桌,外面是草皮,圍牆邊有玫瑰花……這是結婚工坊沒錯,那這女生是打哪來的?
王巧欣跟莫佳旋呢?
「你是?」是誰啊?
女生睜大眼楮,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難道是自己作夢還沒醒?
就在這時候,通往廚房的小門有動靜了,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後面鑽出來,喔耶,是熟人莫佳旋。
「你來啦。」莫佳旋對他笑,「早餐吃了嗎?如果還沒的話,廚房有面包,我今天早上才買了新的咖啡豆。」
雖然他肚子的確餓,但是早餐是小事,眼前這女生才是大事。
「你們還沒見過吧,介紹一下,這是來接替巧欣的新櫃台,洪玉芬。」莫佳旋轉向那個女孩子,「玉芬,這是賀明人,我們的第三位老板。」
原來如此。
賀明人伸出手,「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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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明人的工作室里,除了L型的電腦桌,還有一張可以放下全開紙張的可立式桌子,靠近門的地方有個矮茶幾,方便他進門時放一些隨手小物,如果有人要拿給他什麼,也都是先放在那里,除此之外,有附設一個小房間,讓他趕工作的時候可以直接在這里過夜。
現在,他的工作室很亂,小房間更亂,最恐怖的是,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亂。
往牛皮大椅上一坐,長長的吁了口氣。
奇怪,昨天也睡七八個小時,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累。
叩,叩,門板上傳來敲門的聲音。
「進來。」
莫佳旋從門板後探出頭,將一張紙放在小茶幾上,「這是後天下午新人的預約,新人的資料我已經打在上面了。」
「等一下。」
原本脖子已經縮回一半的莫佳旋,聞言又將頭探出來,「還有什麼要弄的嗎?」
「你不要躲在門板後面露出一顆頭跟我說話,進來。」指指旁邊的椅子,「坐下,我有事情要問你。」
莫佳旋尷尬一笑,不太自然的移動腳步,不太自然的坐下——其實她並不討厭他,也不是害怕他,只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近跟交往多年的朱從夏分手,所以心情很不好。
她跟從夏算是小熟,很漂亮的一個女生,就一般人的說法是個現代女性。
很愛賀明人,但並不依賴他,享受賀明人的疼愛,但也可以自己開車上班,他忙的時候她會自己去看電影,為了工作,不只一次單獨出國。
總之,是個九十分的女生。
原本莫佳旋以為是朱從夏提出分手,所以賀明人才這麼沮喪,但後來許君澤告訴她,是賀明人自己不要這段感情的,于是當下她又見證了愛情的不可定性,因為主動提分手的人看起來卻像被拋棄。
太奇怪了。
兩人面對面坐下時,莫佳旋不意外的看到他淡淡的黑眼圈。
「如果,我是說如果,」賀明人強調了那兩個字,「你跟許君澤分手了,你還會跟他見面聊天嗎?」
莫佳旋一听,三條黑線。
怎麼問她這種問題啦——雖然他說了只是如果,但听了還是覺得怪怪的,戀愛的女生不希望任何不好的譬喻發生在自己的愛情里。
她所認識的賀明人,應該不會犯這種錯,但因為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撲朔迷離的賀明人,所以她決定原諒他小小的失禮,「如果我是從夏的話,我也不會想跟你見面。」
「又不是不認識,也都是大人了,為什麼不能當朋友?」他是真的很疑惑,「她現在連我的電話都不接。」
「我想,從夏說不定,只是說不定啦,還喜歡著你。」
不會吧。
賀明人覺得這說法有點薄弱,「我跟她提分手的時候,她沒有意外,也沒有挽留或者問為什麼,很干脆就OK了,當時我還有一種,其實就算我不提分手,她也會提的感覺。」
「你們男生……」
「怎麼樣?」
「真不懂女生。」
「所以我才要問你啊。」
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從夏,但經過這一段時間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也許根本就不了解她。
兩人的距離大到難以想象。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曾經無所不談的兩個人,在從夏那噴水池的一跌之後,變成普通朋友,接著又變成陌生人。
莫佳旋跟朱從夏一樣二十六歲,想法應該勉強可以貼近吧,至少比男人跟女人更貼近一點。
「我覺得從夏一直以來都是很獨立自主的,你跟我說過,她十九歲時回到台灣,自己一個人生活,這樣的女生,我想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都會忍住,眼淚也好,難過也好,那些都是關上門才會流露的心事,她很快的OK,也許是她已經驚訝得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問為什麼。」
會嗎?
「因為分手了,所以不想看到你,你先放棄這段感情,痛覺就不是你在承受,老實說,跟一個自己還愛著,但卻不再相愛的人見面會很難過,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莫佳旋頓了頓,似乎在猶豫什麼,但後來終于還是開口,「可能我這樣說你會覺得我自以為是,可是……可是我真的覺得,你不應該再去打擾她了,你的友善對她來說並不等于相同一回事,她按照你的意願分手了,不糾纏,不為難,所以你也應該尊重她想要的生活方式。」
「只是想吃吃飯而已。」說完,連賀明人都覺得自己的理由很虛弱。
「可是對她來說,那並不是吃飯,那很……很殘忍唉。」
「殘忍?」
「嗯,一直約她,要吃飯,要見面,等于連療傷的時間都不給她一樣,那會很痛很痛的,以前,許君澤覺得我不夠完美,所以始終不願意愛我,我每天都哭著睡,你知道那種每天晚上想事情想到睡不著,好不容易模模糊糊睡去,結果鬧鐘又響的感覺嗎?很痛苦。」
晚上想事情想到睡不著,好不容易模模糊糊睡去……他最近就是這樣啊,而且還看什麼事情都不順眼……
莫佳旋認真的說︰「因為心情不好,看什麼都不順眼。」
耶?
然後不會還舍不得丟掉會想起對方的東西吧……
「最可憐的是,當時許君澤那樣對我,我還是沒有辦法不想他,狠不下心來丟掉會讓我想起他的東西。」
如果她跟自己現在一樣覺得不甘願的話……
「而且當時真的好不甘願喔,為什麼我這麼愛他,他卻不肯愛我一點,很焦慮,然後無可奈何。」
完了,完全一樣啊。
賀明人突然有種頭大的感覺。
大概看出他的神色不對,莫佳旋看了看他,「你沒事吧,臉色好差。」
他……沒事才怪。
他做了蠢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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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從夏在報社上班的最後一天。
抱著裝著雜物的紙箱走出大樓,人人都知道是外派,這幾天對她的羨慕之情溢于言表,一片恭喜聲中,只有她知道自己足以什麼樣的心情準備飛到英國。
好想哭。
她是個喜歡穿太陽曬過衣服的人,現在卻要去終年多霧的倫敦,只能說,自己真的太軟弱了。
她佩服分手後生活如常的人。
因為別人做得到,她卻不行,咬牙苦撐之後,決定落跑。
只能說上天對她還不賴,有現成的工作,還有各種津貼跟加薪,不然光是在國外找工作就有她頭大。
所以,應該要開心……吧……哈哈哈,唉。
「朱小姐。」警衛大叔的聲音,「恭喜你高升啦。」
從夏勉強扯出一記笑容,「謝謝。」
走出大樓,外面天色已經全黑了,城市華燈初上,空氣悶悶熱熱的,遠近都有車流聲。
驀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又是要跟她恭喜的吧。
從夏調整好微笑,轉過頭,然後呆住。
天啊,賀明人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之前收到三百萬芭樂票也沒見過他臉色這麼難看,他現在的樣子就跟被宣判破產一樣糟糕。
「你怎麼了?」
「沒有……只是……剛好經過附近……」結結巴巴說完,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好爛的理由。
從夏看著他,大眼楮有著疑問。
深呼吸,睜開眼楮,賀明人叫自己鎮定一點,「幾號的飛機?」
「十號晚上。」
「那就只剩下十天了。」
「嗯。」
「那邊坐一下好不好?不會很久。」
那邊,指的是進入大樓前,花圃旁邊的座椅,因為商業大樓人來人往,非常干擾,所以那椅子沒有什麼人真的會去坐。
他會這麼降格,是因為這一陣子他對于從夏的全力抗拒有了很深的體驗,要她特別為他做什麼幾乎不可能,但若說是順便,或者當下可行的話,她也許還會考慮一下。
丙然,從夏點了點頭。
第一次,兩人不是手牽手走去。
第一次,兩人一前一後。
第一次,他看著從夏的背影。
瞬間,有種強烈的寂寞感——他不知道那是從夏的,自己的,抑或是從兩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只知道,她的背影,令他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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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長椅上坐下,正當賀明人考慮該怎麼開口請她不要去倫敦時,從夏先發聲了。
「你知道從我們認識以來,我最高興的是什麼時候嗎?」
賀明人看著她,等她說出答案。
「有兩次。」從夏薄薄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一次是我們初吻的時候,一次是,我們都以為我懷孕的時候。」
賀明人跟著笑了起來。
那陣子因為市府舉辦了美食博覽會,地點就在報社附近,從夏有事沒事往那邊跑,長了些肉肉,加上那幾天不知道為什麼吃東西老是吐,兩人自然而然以為是有了,跑去百貨公司的嬰兒用品專櫃喜孜孜的逛了一下午,後來才知道,肚子是卡路里,嘔吐是因為亂吃得了腸胃炎——其實有點失望,但也許因為都還年輕,很快的又被他們丟到腦後。
如果不是從夏又提起來,他幾乎已經忘記這件事情了。
「雖然我還沒有要當媽媽的準備,可是因為當時你看起來很高興,所以我也很高興,我覺得對一個女人來說,能跟自己相愛的人生孩子是很幸福的事情。」從夏看著他,「很高興讓我感覺幸福的人是你。」
賀明人只覺得胸口一緊,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那讓他感覺好像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似的。
他知道他很蠢,也莫名其妙,可是經過這一陣子的分別,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能沒有她。
她記不得他是誰而跟別的男生很好的時候,他很焦慮;她恢復記憶而跟他保持距離的時候,他很難受;而當他知道她即將外派到倫敦時,他有一種奇怪的心慌,好像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
以前對于美女們的邀約,他總是帶著肉痛的心情拒絕,但這兩個多月來,他依然沒赴約,拒絕得意興闌珊。
他有很多的時間,但是他哪里都不想去。
長時間都跟同一個人在一起不可伯,搞不懂什麼是自己要的才可怕。
去他媽的新鮮感。
他不要新鮮感了,他只想跟這個抱著紙箱的女人一起過下半輩子。
「我以前覺得我們會在一起很久的,不過最近我比較有在想,其實我們的感情對你來說並不公平。」
「不要這樣說。」
「是真的。」從夏的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你是我喜歡的類型,不管是外型還是個性,都是我喜歡的,可是我之于你卻不是,我甚至會覺得,你把我當成一種責任,因為我一個人在台灣,所以你要照顧我,我剛回台灣時,你明明還有女朋友的……」
「那些都過去了,我跟她分手不是你的關系。」
那個女生腳踏兩條船,後來被他發現了,他當然不能容忍這種事情,于是當機立斷的跟她分開,只是男女朋友的關系可以口頭取消,感情卻不是。
他痛苦了一段時間,要不是從夏一直陪著他,他一定沒有辦法這麼快從那個不愉快走出來。
對了,他怎麼會忘記,是從夏在照顧他啊……
「其實當初听到你說跟我分手是因為沒有新鮮感的時候,真想一掌打扁你,可後來想想,打扁你又怎麼樣,改變不了任何事。」她到現在一直記得當天深夜,他在「冰河」中親熱擁抱的火辣美女,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楮,性感的身材,他喜歡的女生,其實是那個樣子的。
而她,卻不是。
之前采訪過一個心理學家,他說,感情像食欲,人沒有辦法控制肚子什麼時候飽,什麼時候餓,所以,人也沒辦法控制感情,什麼時候愛,什麼時候不愛——當時听過就算,但現在想來,的確是真理。
從夏看著賀明人,痛苦的感覺之外,意外的浮出一點點溫柔。
她已經想清楚了,眷戀過去並無法改變現狀,既然她在這里忘不了他,那麼就換一個無法想起他的環境,久了,記憶自然淡了,等到她連他的臉都想不起來的時候,自然可以好好戀愛,結婚,生孩子,然後在哭鬧聲中看著寶貝們長大。
她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會姓賀,但現在想來,應該會是個外國人,而此刻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她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去愛的這個男人,在他們的生命彼此糾纏了這麼久之後,她要跟他告別了。
不談愛,也不見面。
他們從很親密很親密的關系,拉遠成為地球上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