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將近,喜帖越來越多,而試圖把夏若琪跟別人湊作堆的人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我的外甥真的很老實。」
夏若琪聞言,秀眉微揚,心想,又來了——雖然很想說你外甥很老實關俺啥事,但基于禮貌,還是得微笑以對,誰讓眼前的雞婆,呃,不是,誰讓眼前這位正在推銷自己外甥的老太太是泥姐的婆婆呢。
舞字並不是什麼企業,只有一個高層,就是泥姐,她一手掌握生殺大權,想讓誰留誰就能留,想讓誰滾誰就得滾,所以說,泥姐的婆婆就是他們所有人的婆婆,夏若琪雖然不是什麼小老鼠,但是也沒有熊心豹子膽拿自己的工作開玩笑。
于是乎,即使心中萬分不耐,還是得對泥婆撐著笑臉。
「他在美國念大學的。」
那又怎麼樣?
小時候听見誰從美國讀書回來還會覺得了不起,現在拜網路之賜,這世界早沒有秘密,夏若琪國中時就曉得美國不是每所學校都是哈佛耶魯,也有那種用錢就能換到的學位,何況,泥婆大概不知道有人出國念中文系吧。
「他啊,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很乖。」
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是很好,但不等于很乖。
去年媽媽的好友張阿姨介紹了一個不煙不酒不賭的,兩人來往三四個月,男人幽默風趣,對她也溫和有禮,跟以前那些吃過幾次飯就暗示過夜的人完全不同,她還以為遇到良人了,沒想到有天打開電視,赫然發現男人銬著手銬,一臉狼狽的出現在電視上,主播巴拉巴拉的念著新聞稿︰
警方今晚破獲一樓一鳳式的婬窟,逮到好幾個正在進行交易的男客,特別的是這個應召站以俊男為賣點,專接男客人……
青天霹靂也不過如此。
不煙、不酒、不賭,但很愛嫖,還嫖男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對方竟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發誓自己只是去見見世面,心里真正愛的人只有她——但夏若琪也不是初出社會的小女生,對人性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果她現在相信男人去嫖只是」見見世面「,那她以後就得一輩子自欺欺人說他只是去見見世面。
「你放心,我這個外甥從小看到大,個性真的沒話說,有房,有錢,沒結過婚。」泥婆就像第四台的購物專家那樣賣力的推銷著,「不用跟公婆住,他會做家事,什麼煮飯打掃都會,不花心,很疼女朋友,長得也很帥。」
屁~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現在的好男人跟絕種差不多,一個男人有錢、有房、願意做家事、真心疼女友、長得又帥氣,居然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
他身邊的女人都瞎了嗎?這麼閃的一只金龜居然沒看到?
夏若琪看著泥婆,心知其中必定有詐。
說實話,也不能怪她如此想,奔向三十的女人,相親飯局幾乎快變成例行公事,連爸媽都沒隔幾天就叫她回家吃飯,還發動親戚一起來。
為了讓她同意見面,這些介紹人總是把對象美化再美化,等見面才發現真相與事實有半個地球的距離。
今年的經典是小舅媽的一個遠房親戚。
斑中老師,愛音樂,愛看書,大學時還是排球校隊,假日會開車出去走走,享受生活,但卻不會奢侈。
夏若琪喜孜孜的赴約,一見面,喝,對方居然是個半百大叔。
她是不介意年紀比她大一截啦,但這也大太多截,都可以當她爹了,是要怎麼交往?
吃完飯後,她又想,其實小舅媽也沒騙她,那位大叔的確愛音樂,愛看書,享受生活但不奢侈,只說了對方的興趣,又沒講」年紀相當「,雖然小舅媽應該是知道對方年紀有多大。
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基本介紹變成爾虞我詐的游戲。
「年輕人,見見面,就當交個朋友。」泥婆以退為進,「如果不來電,不聯絡也沒關系,緣分這種事情也不能勉強,你說是不是?」
泥婆你也太有趣了,你現在不就在勉強我嗎?
夏若琪甚至覺得,泥婆會在泥姐接待電視台高層時突然跑到這里,根本就是故意的。
大老板在忙,大老板的婆婆上門,她這個助理當然得一馬當先負責接待。
奉上綠茶跟小點心,正想問泥婆喜歡哪一類型的雜志,泥婆笑眯眯的說︰「介不介意坐下來跟老人家聊聊?」
唉,老人家都開口了,她這個五斗米教徒又怎麼敢介意呢。
然後就開始,你多大啦,沒戴婚戒是單身吧,看我這個老糊涂都忘記月清說過她最年輕的那個助手是未婚小姐,怎麼還沒結婚哪?然後還很假的做出一個突然想起來的表情說︰「唉呀,我有個外甥也是單身,人很老實……」
超級不自然。
夏若琪心中有數,泥婆根本就是為了她特別來的。
如果早幾個月,她未必會拒絕,但最近因為年底快到了,好多人結婚,每一個結婚場合都有人想把自己的誰誰誰介紹給她,于是她幾乎每個周末都在喝喜酒跟吃相親飯,實在有點累了。
何況泥婆講話閃閃爍爍,她總覺得事情有鬼。
夏若琪一直沒正面回應,最後泥婆終于使出了大絕招。「就當給我個面子,去吃個飯就好。」
呃啊……
夏若琪在心中哀號,面子、面子,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為之……
于是,當官厲耘到舞字時,看到的就是夏若琪交疊著手臂走來走去,小嘴碎碎念,一副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殺人的表情。
他已經從阿光的噗浪上知道了泥婆事件——看到她現在的表情,再想起她說「這世界是在追殺單身嗎」時的狂嚎,他其實很想笑,但也明白這個當下要是笑出來他就完了。
于是,官厲耘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誠懇又乖順,「琪姐,你怎麼了?」
夏若琪一臉殺氣的轉向他,「我在想,這世界的雞婆為什麼會這麼多?」
闢厲耘作出認真求教的表情。
「泥姐的婆婆想把她的外甥介紹給我,還說就當‘給她個面子’。」夏若琪哼著鼻子說出這五個字,「所以我這個星期天不能去看電影,因為要給泥婆面子,可惡,俺好不容易弄到首映會的票說。」
「也許對方真的不錯呢。」
「照泥婆的說法是很完美啊,年輕、有財、疼女友、長得帥——可是你告訴我,這樣的男人為啥需要相親?
謗據我的經驗,這樣的男人百分之九十是同志,而且是感情生活穩定的同志……長輩總覺得只要介紹個不錯的女人給他們,他們就會從同性戀變成異性戀,然後結婚生子。」
生動的形容讓官厲耘又想笑了。
再度深深吸一口氣,忍著笑意,「也未必是同志,或許是工作忙,或者生活圈內沒有合適的女性,像我,我覺得自己條件也不差,可是我現在也沒女朋友。」
夏若琪看看他,想了想,嗯的一聲,「也是。」
他覺得有趣萬分——若琪絕對跟溫柔沾不上邊,甚至有點急躁,常給人脾氣不好的印象,但其實是個很真誠的人。
當她被說服了,就會承認自己被說服了。
喜歡、討厭、接受、推拒,她都會清楚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但又不至于到無禮或者不懂人情世故的地步。
這兩個月的相處,官厲耘慢慢想起自己以前為什麼會喜歡她。
不是因為她的搭救,也不是日久生情,而是他發現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很輕松。
她不作戲,所以他也不用演戲。
雖然是小毛頭年代,但他知道班上有女生喜歡自己,小學生時就已經懂得裝模作樣,裝成熟,裝酷,裝自己懂很多。
夏若琪從不。
「幾分鐘裝裝樣子還行,一兩個小時也勉強能忍耐,但是要裝一輩子我恐怕沒辦法。」
有次他笑賀明臻是假仙達人,她說,唉,若琪也是這樣講耶。然後就轉述了那一段話。
闢厲耘瞬間想通了一些事情——當年喜歡她,並不是因為他的世界只有她一個女生,而是因為跟她相處起來最自在,有話就說,沒話就看自己的書或者雜志,不需要因為這樣覺得尷尬。
苞她在一起時,心態上很輕松。他無需擔任氣氛制造者,也不用背一百個笑話來討她歡心,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需要招呼人,也不需要被招呼。
想分享的時候分享,想獨享的時候獨享。
以前,曾經有一次她來家里玩的時候,賀明臻接到男友電話,所以跑去陽台講,客廳留下他們兩人,她盤腿坐在沙發上看漫畫,他在寫功課,誰也沒說話,誰也沒有感到不自在……
想起那個夏日午後,官厲耘終于知道原因。
「怎麼突然發起呆了?」
「只是在想,」他腦袋飛快運轉,「不知道什麼樣的男生會讓你看的上眼。」
「我說過啦,誠實。」
「誠實是個籠統的概念。」
「錯。」夏若琪逼近他,「誠實是個困難的實踐。」
「所以你從不說謊?」
「怎麼可能啦,我的工作環境充斥著謊言啊。」夏若琪很干脆的說,「要是從不說謊的話,我在這一行大概早就玩完了,有利害關系的牽扯一切都會變得復雜,女主角台詞被刪,我要打電話致歉順便安撫,可是安撫就某種層面來說其實也是謊言,‘以你的名氣不缺這一分鐘的台詞’,但事實上是‘由于男主角名氣比你大,所以我們決定犧牲你’,我可以接受工作上用幾句小謊讓別人好過一點,就某種程度來說也是職業道德,總不能殺人後還補一刀你說是不是?在這個圈子太誠實就會變成白目,以後你會明白這點。」
夏若琪頓了頓,「但工作歸工作,生活歸生活,我在舞字已經是個職業騙子了,我不想回家繼續當騙子,或者,面對一個騙子,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