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位在沁州華城,距離離州宣城間隔整整三個大州,以馬車行程要走上大半年才能抵達。
華城的楚家和宣城的林家完全不同,前者是真正的名門望族,後者卻是個商家,雖然財大氣粗,但看在那些眼高于頂的世家名門眼中,林家也不過就是個暴發戶而已。
楚家先祖曾任高官,官拜太師,是楚家所有人的驕傲,只可惜此後的楚家卻是每況愈下,雖然之後也陸續有幾位先祖曾任要職,但那都是過去的輝煌。
傳承至今的楚家其實早已沒落,僅能在華城這個小地方任城主一職,憑祖上余蔭偏安于沁州一隅,距離權力中心的赤玄國都寶州又何止千萬里?不過即使如此,楚家人依然保持著他們的優越與高傲。
在得知楚毅出門一趟,竟帶回他爹娘在世時為他訂下親事的未婚妻,該名女子不僅爹娘已逝,除了一個已出嫁的妹妹之外再無其他親人,基本上就是一個孤女,楚家人的臉上一個個頓時都寫滿了挑剔與不屑的表情,然後用著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的神情斜睨她。
「爹娘雖不在了,但應該有留下嫁妝吧?畢竟親事早已訂下,這嫁妝也該有所準備才對。」楚家現任主事夫人,也就是楚毅二叔的正房太太李氏緩聲開口道。
勢利眼!商湘的腦袋里頓時浮現出這三個字。
她開口細聲答道︰「爹娘的確替小女子準備了一些嫁妝,但卻沒來得及為妹妹做準備。今年年初妹妹成親,小女子沒有能力為妹妹準備嫁妝,只能將那些東西給妹妹做嫁妝了。」
楚毅聞言轉頭看了她一眼,眼底閃過一抹笑意,因為只有他知道她在胡說八道。
「全都給了?難道你就沒留下一點給自己嗎?」
「爹娘留下的東西不多,若是留下,妹妹嫁妝便會不足。」她細聲答道。
「只是不足而已,但是至少還有嫁妝,但是你呢?你打算拿什麼當嫁妝嫁進咱們楚家?兩袖清風嗎?
你丟得起這個臉,咱們楚家可丟不起!」
「她的嫁妝我會負責準備,不需要勞煩二嬸操心。」楚毅冷淡的開口道。
「我怎能不操心呢?你爹娘過世的早,老夫人年紀又大了不管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有哪件事不需要我操心的呢?更別提楚家大少爺成親這事可不是件小事,是咱們楚家,也是整個華城的大事呀!」李氏用夸張的語氣說道,然後轉頭問自己的夫婿,也就是現任楚家家主道︰「您說是不是啊,老爺?」
「毅兒,你二嬸說得對,你成親的事是咱們楚家的大事,一定要好好的操辦才行。」楚震中用力的點頭,然後伸手拍了拍佷兒的肩膀,語帶安慰的說︰「我一直擔心著你的婚事,沒想到大哥大嫂早有安排,這樣很好,我終于能對大哥交代,可以放心了。」
「二叔,這幾年毅兒讓您操心了。」
楚毅面對這位二叔時,說話的聲音變得柔軟許多,讓商湘頓時明白這個二叔對待楚毅是真心誠意的,至少楚毅本人是這麼認為。
「大哥大嫂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他們倆都不在了,我這個做叔叔的當然得操心了。」楚震中理所當然的說︰「好了,婚禮的事就交給你二嬸了,你應該還沒帶商姑娘去老夫人那里吧?快去快去,老夫人這回也該睡醒了,見你回來了一定很開心,更別提還帶了個準孫媳婦回來,她見了你們一定會非常高興。」
「這可不一定啊,老爺。老夫人對她這個長孫、金孫可是寄予厚望,最好能娶位公主回來,要不然郡主也行,可現在……我看為免老夫人突然受到打擊,還是找個人先去探探她的口風比較好。」李氏不懷好意的開口說。
楚震中眉頭輕蹙的想了一下,然後點點頭道︰「毅兒,你二嬸說得沒錯,我看還是先派個人去探探老夫人的口風,看看情況你們再去比較好。」
「爹,我去。」
開口的是楚震中的長子,也是楚毅的堂弟,名叫楚瑞,依商湘剛才的觀察,這家伙也不是什麼好鳥,跟他母親應該是蛇鼠一窩。瞧他主動跳出來領任務的模樣,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想去幫忙放一把火的德性好嗎?
「好。」
也不知道是太信任自己的家人或太糊涂了,楚震中竟然毫不猶豫的答應兒子的請命,讓商湘看了一整個無言以對。楚二叔難道完全看不出來,不管是他妻子或兒子,對待他已故大哥大嫂所留下的獨子楚毅都有些冷潮熱諷、不懷好意加等著看好戲的模樣嗎?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不懂啊?
「不必了。」楚毅開口道。
「毅兒,還是讓瑞兒去探下老夫人的反應吧。」楚震中勸道。
「不需要,因為不管祖母的反應是贊成或反對,這門親事既然是爹娘在世時為毅兒所訂下的,毅兒都會與商姑娘成親。」楚毅毅然搖頭道。
楚震中怔然無言的看了他一會兒,這才嘆息道︰「你真的跟大哥很像,不僅長相,連脾氣也一模一樣,想當年——算了,不說了。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那就去吧。小心仔細老夫人的身體,別把老夫人給氣病了。」
「毅兒會小心的,二叔。」楚毅點頭應道。
「老爺,要不咱們大伙一起過去,也能幫襯點。」李氏興致勃勃的開口道。
「你別去添亂。」楚震中白了自個兒夫人一眼。
商湘有些驚訝,不明白這回楚二叔怎會知道自己的夫人就是要去添亂的!到她听見楚二叔接下來所說的話,她這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楚震中直截了當的接著說︰「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不喜歡你,為了不想看到你,這些年連晨昏定省都讓你免了,你這一去不是去幫襯,而是去添亂。」
「老爺,你怎麼這麼說呢?」李氏面上頓時有些難堪,傷心的伸手拭著不存在的淚水,道︰「我這還不是為了毅兒好,想盡盡做嬸嬸的一份心力,不想讓他一個人面對老夫人,孤立無援,我這也有錯嗎?」
「我又沒說你有錯,只是不要你去添亂而已。」楚震中的語氣頓時軟了下來。
「好了,別哭了,孩子們都在看著呢,你不害臊啊?」一頓,又道︰「我看老夫人那里你還是別去了,想盡做嬸嬸的心力只要把毅兒的婚禮辦好就行了,這樣不僅毅兒,就連咱們華城的所有百姓都會感受到你這個做嬸嬸對待佷兒的心意,對你贊譽有加的。」
「這是真的嗎?」李氏倏然瞠大熠熠生輝的雙眼。
「我何時騙過你了?」誠信遭質疑的楚震中立刻瞪眼回道。
「老爺別生氣,我不就是問問而已嘛。」李氏訕訕的說。
「好了,都散了。毅兒帶商姑娘去老夫人那里請安,其他人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別跟著去生事,不然家法伺候,听見沒有?」楚震中嚴厲道。
「是,老爺(爹)。」眾人立即異口同聲的回答。
隨眾人走出花廳,商湘跟著楚毅朝老夫人的院落走去,她邊走邊看,不得不承認名門世家果然有其底氣,雖說林家家財萬貫,府中所用的東西,包括建築、林木花卉等,無不選擇貴重的精品建築布置,但與傳承數百年的楚家相比,還是可輕易的分別出高下。
一路往里,庭院漸深,青石板路,雕梁畫棟,流檐靜壁,假山奇石,這里的一景一物都充滿了底氣,帶著磅礡之意,顯示著楚家曾經有過的輝煌。
「在想什麼?」楚毅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想我當初猜的果然沒錯,你的來歷果然不簡單,世家公子,名門大少爺,含金湯匙出身的貴公子呀,難怪年紀輕輕就能讀會寫,還懂武藝狩獵,你應該是一生下來就被寄予厚望,受家族精心栽培吧?」
她以嘆為觀止的語氣說道。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怎麼,現在你已不是被寄予厚望、精心栽培的那個人了嗎?」她開玩笑般的問道,對這件事並不在意。愈被寄予厚望的人,愈沒自我,責任愈重,她才不想他這麼命苦。
「為什麼?因為現任楚家家主不是你爹,而是你二叔嗎?說到你二叔,他那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問他。
「什麼意思?」他不解的問。
「他到底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我完全看不懂。」
「糊涂?」楚毅遏制不住的停下腳步,露出一臉錯愕的表情。
「你干麼這麼驚訝,我說錯了嗎?你二嬸對你冷嘲熱諷,你堂弟那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你二叔難道都看不見嗎?怎麼還事事順著那些人,由著那些人?他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
「二叔最後有順了他們,或由了他們任何一件事嗎?」楚毅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不答反問她商湘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赫然發現之前她沒發現的這個事實。「沒有。」
楚二叔既沒順了二嬸想隨他們一同前往老夫人住處,也沒讓楚瑞假借探口風之名,行興風作浪之實的前去老夫人那里,他唯一做的只是叮嚀二嬸將楚毅的婚事辦好,還用了讓二嬸不得不盡力的「有口皆碑」
做為誘引,而不是以「人言可畏」做威脅。雖然是同一件事,結果也是一樣,但對執行者的心情而言,那絕對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獄的差別。
「你二叔好厲害!」她不由自主的贊嘆道。
「是咱二叔。」他糾正她,並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道︰「二叔一直都知道二嬸和瑞弟對我沒好感,甚至還有一些敵意,但是在沒出大事之前他卻不能管這件事。」
「為什麼不能管?他不是楚家的家主嗎?」
「除了是家主之外,他也是二嬸的夫婿,楚瑞的親爹。」
「所以他是選擇幫親不幫理就對了?」商湘忍不住哼聲道。
「並不是這樣。」楚毅緩慢地搖頭道︰「其實二嬸也曾經對我好過,瑞弟也拿我當親大哥待過,卻因為老夫人的偏心才導致現今這種情況。老夫人對二嬸和瑞弟不公是事實,他們會生怨生妒也是情有可原,二叔無法為此責怪他們,只能裝糊涂的睜只眼閉只眼的先順著他們、安撫他們,再與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了。」
「原來如此。」商湘恍然大悟,這樣一來就能解釋楚二叔剛在花廳里矛盾的言行舉止了。「不過老夫人的偏心又是怎麼一回事?」她又問。
「二叔不是老夫人親生的。」再一次的,商湘忍不住月兌口道︰「原來如此。」
「老夫人就生了我爹一個兒子,從小便對我爹寄予厚望,怎知我爹卻愛上身分平凡的我娘,甚至不惜為娶我娘而違背父母之命,後來又拒絕迎娶亭西伯爵府千金為平妻,導致我爹最後被楚家掃地出門。雖然少了楚家當靠山,但是我爹還是憑著自己的能力在外頭闖出了名堂,帶著我娘和我一家三口過著幸福的日子。」楚毅緩聲說道。
「我爹雖被楚家斷絕關系,但卻一直和二叔有連系,教導帶領著二叔該如何做才能在未來當個稱職的楚家家主,因此二叔對我爹才會充滿了感情與感謝。二叔和我爹私下過從甚密的事不知為何讓老爺子和老夫人知道,兩老大發雷霆,二叔差點也被趕出家門,我爹為了不連累二叔,便帶著我娘和我以及全部的家當遷離沁州,打算到別的州城去生活,怎知卻在途中遭遇攻擊,雙雙命喪黃泉。」
「你們遭遇了盜匪的襲擊嗎?」商湘輕聲問道。
「表面上是這樣沒錯。」
「難道是計劃性、針對性的襲擊?!」商湘猛地瞠大雙眼,露出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表情,腦袋則迅速掠過好幾個令人難以想像的可能名單。所謂虎毒不食子,應該不會吧?
「不是楚家人。」似乎看出她的腦袋在想些什麼,楚毅開口澄清。
商湘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如果是自家人,那就太悲哀了。
「我們遇難的消息傳回楚家,老爺子當場大受打擊而病倒,半年後便辭世。老夫人也重病了一場,但听說一直沒找著我的尸體,于是便抱著那一絲希望撐了下來,終于等到我平安歸來。我爹娘的逝世對老夫人是個重大的打擊,她有多麼的悔不當初,對我的偏愛就有多麼的嚴重,終于導致二嬸與瑞弟的妒嫉與怨憤。」楚毅說著說著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
「這老夫人完全就是個我行我素又拎不清的人啊。」商湘也跟著嘆息,為楚毅的無妄之災。
「但她還是我的祖母。」
不知為何,他在說這句話時,語氣中似乎有一絲嘲諷,商湘直覺應該是自己听錯了。
「所以你要我怎麼做?」她直截了當的問他,不想表錯情讓兩人徒增不悅。
「我想她可能不會太喜歡你,你別與她計較,別生氣好嗎?」
「我不會對一個身體不好的老人家斤斤計較和生氣的。」她有些無奈的看了他一眼。
「如果老夫人真的不喜歡你,你離她遠一點就行了,如果老夫人意外的接受你、喜歡你的話,我希望將來你能代替我多陪陪她,讓她不那麼孤獨寂寞,好嗎?」他柔聲請求道。
「好。」她毫不猶豫的點頭承諾。
「謝謝你,商湘。」他感激道。
「別說廢話。」她白他一眼。
他咧嘴微笑,一掃回憶往事所帶來的陰霾,心情頓時整個都開朗了起來。
有她在身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