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又是新的一天。
這是杜綺玉從昏迷醒來之後的第三天,每天都和尋常一樣,一日十二個時辰,人們每日早中晚三餐,東西吃多了肚子會飽會脹,不吃會餓,撞到了會痛,受傷了會流血,風吹水流,日夜交替,和她所熟知的一切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同。
她在仔細並小心翼翼的觀察了三天之後,終于確認了一件事,那便是眼前這一切根本就不是什麼幻境,而是她所熟知的那個真實世界,包括她周遭的所有人事物都是真實的,沒有一絲虛幻或虛假。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此時此刻的她似乎是回到了十五歲那年,又重活了一次,而她上一世所經歷過的人生也並非是她以為的只是一場惡夢,而是真的經歷過,因為二少爺真的帶朋友來田莊,就在昨天傍晚入夜之前進莊的,就和上一世她的記憶一樣。
進入田莊的共有六輛馬車,其中主子有七位,四位少爺和三位小姐,以及一群奴僕。
小姐中有兩位是杜家小姐,分別是四小姐和五小姐,另一位則是與杜家交好的顏家小姐,閨名如玉。而她之所以能一眼便識出那位顏如玉小姐,靠的完全就是她前世的記憶。
她還記得這位顏小姐從田莊回去不久之後就會與此次同行而來的楊家公子楊獻訂親,讓同樣屬意楊公子的杜家四小姐怒不可抑,在得知此事之後當場大怒,將閨房里的東西砸得稀巴爛,之後更是與顏家小姐老死不相往來。
這事是在她成了李敬的妾室之後,從偶爾去探望她以維系李杜兩家關系的杜家下人那里听來的。至于真假,她這個後宅里的姨娘也不能確認,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顏家小姐後來的確是嫁到楊家這件事。
除此之外,同行而來的四位公子除了杜家二少爺杜從卿之外,李敬也和她前世記憶中長得一模一樣,一樣英俊瀟瀟,一樣風度翩翩,一樣溫柔倜儻,一樣是四人之中長相最好的,只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杜家二少爺長得中規中矩,方臉劍眉;楊家公子長得文質彬彬,溫文爾雅;還有一位是復姓上官的公子。
這位上官公子的長相在她前世記憶中完全是模糊的,很奇怪,但是她卻知道這位上官公子是四位之中身分最顯赫的。
上官公子名擎宇,是上官家的二少爺,其祖父仍是當朝太師,雖說年歲已大,過不了幾年就會致仕,但其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即便人走茶也涼不了,根本無人敢小覷,更別提其父親還位列九卿之一,差一步就能拜相封侯。也因此,上官家在京城的地位堪比王公貴族,是名副其實的一品貴冑之家。
當然,這些全都是她在成為李敬的姨娘之後,在還受寵期間從李敬那里听來的,要不然以她一個鄉下田莊總管的女兒哪能知道這些?
說起來,她雖對這位上官公子的長相沒啥記憶,對他的印象也只隱約記得他是個冷漠不好相處的人,但是對他與上官家的事卻知道不少,而這全都拜李敬所賜。
李敬完全就是個偽君子,表面上與人家交好,背地里卻全是嘲諷與攻詰,一副就是見不得他人好的嫉妒嘴臉,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當時仍不知李敬真目面的她蠢得只會附和他的說詞,李敬說什麼就信什麼,直接就把這位上官公子歸類到表面上故作清高,實際上卻是道貌岸然,私底下只會仗勢欺人又目中無人的紈褲子弟看待。
上一世的她真的很愚蠢,蠢到無可復加、無藥可救的地步,但這一世再也不會了。
老天既然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便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會離這些她高攀不上的世家貴冑遠遠的,再也不會被虛榮或富貴迷住眼,會尋找適合自己的人生,平凡而幸福的渡過一生。
不過在此之前,她得先想辦法搞清楚杜家後來為何會被抄家,又或者想辦法透個警訊給杜家家主,看能不能讓杜家避過或逃過未來的抄家大劫。
倘若不成的話,她至少也要想辦法讓爹娘離開杜家,甚至和杜家徹底切割才行。
可是想是這麼想,這事的難度卻與幫杜家渡過抄家滅門大劫一樣困難,因為她比誰都了解爹對杜家的忠誠,要不然上一世爹與娘也不會隨杜家的滅亡而死了。
上一世的她是在二十六足歲後兩個月那年因難產而死,往前十個月便是她得知杜家被抄家與爹娘已死的消息時,而那時杜家被抄家事件已過了三個月。
換句話也就是說,杜家被抄家之事發生在她滿二十五歲後不久,距今最多只剩下十年的時間。
十年的時間她能做什麼?以她一個鄉下田莊總管女兒的身分,真有辦法改變或挽救杜家未來被抄家流放的命運嗎?
杜綺玉感覺希望渺茫。因為她的腦袋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任何突破困境的辦法。
為此,她頹然的趴在涼亭內的石桌上嘆息。
「綺玉?你在那里做什麼?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
爹的聲音突然從涼亭外響起,令她抬起頭來,循聲轉頭看去,只見爹已大步的朝涼亭內走來,眨眼間便來到她身旁。
「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杜榮一臉關心的再次追問,不等她回答接著又訓斥她道︰「你的身子還沒康復就該好好待在房里休息,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做什麼?」雖是訓斥,但言下之意卻帶著濃濃的關心與擔心。
「爹,女兒沒事。」她對著爹微笑。
「還說謊?沒事剛怎會趴在桌上,臉色還蒼白蒼白的?」杜榮蹙眉瞪著女兒。
「爹,女兒真的沒事,剛會趴在石桌上只是在想事情,臉色蒼白則是大病初癒.哪個病人剛病癒臉色是紅潤的,不都要補段時日才補得回來嗎?」杜綺玉柔聲解釋,不想爹誤會與憂慮。
「你剛在想什麼?」杜榮臉色稍霽,在涼亭石椅上坐了下來。
「爹的事都忙完了?」見爹在她面前坐下,杜綺玉好奇的不答反問。
「哪有忙完的時候,不過歇一下喘口氣的時間還有。」杜榮說著又解釋道︰「二少爺帶著幾位公子到林子里去打獵了,小姐們從京城一路趕來累壞了,還在房里歇著呢,怎麼也得休息個兩天才能緩過氣來。」
杜綺玉點了點頭,想起前世也是這樣,二少爺帶人來田莊隔天便迫不及待的進入後山打獵,小姐們則因旅途疲憊而待在莊子里休息,等待著晚上的獵物大餐。
她記得今日的狩獵成果豐收,不僅獵到好幾只山雞,還獵到兩只獐子和一只鹿,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李敬的腿讓鹿角給戳了個洞,受了傷,沖淡了歡喜的氣氛。
而前世一心想高嫁的她更是牢牢把握住這個可以邁向榮華富貴之路的機會,死纏爛打的從爹那里爭來了負責照顧傷患的工作,趁機接近李敬,先混個面熟之後再伺機勾引,等生米煮成熟飯成了對方的人之後,又讓娘幫她一把,撞破這件事,逼得李敬不得不對她負責,也讓她得償所願的嫁進李家門,成了李敬後宅里的玉姨娘。
回首前世的自己,杜綺玉只覺得羞愧,覺得往事不堪回首。
「丫頭,你在想什麼?爹可告訴你,二少爺和他的朋友們都是咱們高攀不起的貴人,你就算有什麼心思也給爹收起來,听見沒?」知女莫若父,杜榮見女兒若有所想,立即義正詞嚴的警告。
「爹,女兒明白您的意思,會離那些貴人遠遠的,不會有任何妄想高攀的念頭,您放心。」杜綺玉一臉認真的凝望著父親承諾道。
杜榮呆愣了一下,總覺得女兒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他深深地看了女兒一會兒後,輕點了下頭,言歸正傳的問道︰「你還沒告訴爹剛趴在石桌上是在想什麼?」
「在想若是女兒想離開這里,爹娘會不會同意與女兒一起離開。」杜綺玉說。
杜榮聞言臉色丕變,激動問道︰「丫頭,你在說什麼?離開這里?為何要離開這里,你一個人離開這里要去哪里?」
「爹,女兒的意思是咱們一家人一起離開,而不是女兒一個人單獨離開。」一頓,杜綺玉又安撫道︰「爹,女兒一個人能去哪兒?即便是要離開,當然也是要和爹娘一起離開的。」
杜榮稍微安心了點,不解的問道︰「你好端端的在這里胡思亂想些什麼,怎會突然想什麼離開這里的事?爹從未想過要離開田莊,這田莊就是咱們的家,等你出嫁了,這里就是你的娘家,爹和娘會一輩子都待在這里,直到老死。」
雖然早知道爹的想法,杜綺玉聞言後,一顆心依舊沉了沉。
她面上不動聲色的游說道︰「爹,听說咱們靖國疆土極大,各地風俗民情不同,四季景色美不勝收。別的不說,就拿咱們田莊所種的莊稼來說,咱們田里種的不是麥子就是包谷棒子,南方種的卻是稻谷,而且听說還有好多咱們這里沒見過的莊稼。爹,您難道都不想去見識見識嗎?」
一頓,她改以柔聲誘引道︰「女兒還听說南方的天氣四季如春,不像咱們這邊一入冬就白雪紛飛冷得凍人。爹,您的腳受過傷,每年入冬都會疼得不行,咱們若搬到南方去住,女兒相信您腳疼的情況肯定能夠改善。」
杜榮不僅沒讓女兒忽悠住,還一眼就看穿女兒的目的,直截了當的詢問道︰「丫頭,你老實跟爹說,為什麼突然有了離開這里的念頭,還游說爹和你一起搬家離開這里?」
杜綺玉微僵了一下,沒想到爹如此敏感,還好她早想了藉口。
「爹,女兒之前做了那種傻事根本沒臉再繼續待在這里。」她低下頭,羞愧的低聲答道。
杜榮張了張嘴巴,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他輕嘆口氣,「這事知道實情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以為你是不小心摔進池塘里了,若是有人在你面前提起這件事,你也這麼說就是。只要咱們堅持,別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就行了。」
「爹,咱們真的不能離開這里到別的地方生活嗎?女兒知道老太爺早將咱們一家人的賣身契還給了爹娘。」杜綺玉不死心的問道,不想放棄希望。
「既然你知道這件事,就該知道杜家和老太爺對咱們一家人的恩情有多麼的大,爹又怎能忘恩負義的離開這里呢?」杜榮眉頭緊蹙的說。
一頓,他又道︰「丫頭,你可知道爹小時候原本是街上的一個小乞丐,有一回肚子餓得實在沒辦法,就順手搶了剛從爹面前走過的一位小鮑子手里的吃食,那位小鮑子便是杜家的三老爺。做出這種事,爹沒當場被打死就算了,杜家老太爺還收留了爹,讓爹成了三老爺的小廝,賜了姓和名給爹,這恩惠可比天高。爹從有記憶起就沒有家、沒有家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但杜家卻給了爹這一切,對爹來說,杜家就好比是爹的再生父母,是爹的家和根,你懂嗎?」
杜綺玉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麼?她在心里深深地嘆息,感覺心情沉重。
看樣子要想勸爹娘離開杜家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她現今只剩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想辦法幫杜家渡過十年後的那場浩劫,但是以她的身分和能力,她有辦法做到嗎?
案女倆坐在涼亭里沒聊多久就有人找了過來,把杜榮給叫走了。杜綺玉也沒繼續待在涼亭里,而是回到自己的閨房去思考這個無解的難題。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她只要認真的想,定能想出辦法的,對嗎?
別心急杜綺玉,還有十年的時間,一定會有辦法的……
四位少爺公子們從後山返回田莊時,果然如杜綺玉前世記憶一樣,有豐收也有人受傷流血,頓時在田莊里引起了一陣騷動與紊亂。
杜綺玉始終待在廂房里並沒去湊那個熱鬧,反而還有些避之唯恐不及。
前世她因自己的野心與心計,見貴冑公子之中有人受傷,立刻積極的往前湊去露臉,又憑藉著自己是田莊總管女兒的身分,將與她有著同樣心思的人一個個擠走,獨自佔了照顧傷患的機會,即便爹以男女授受不親、她是個未出嫁的閨女不適合這個工作而反對也沒能阻止她。
可是她真沒想到這一世因為她的不湊前,反倒讓爹與娘主動跑來找她,開口要她去照顧受傷的李公子。
她當場被嚇得臉色大變,驚聲拒絕,把爹娘給嚇了一大跳,也幸好她當時的臉色夠蒼白也夠難看,這才讓她得以用身子未康復的藉口拒絕了這個工作,不然她真的很懷疑自己在面對李敬時能否平心靜氣?若是不小心泄露了自己內心對那人的厭惡與憎恨而被人察覺的話,那就難以解釋了。
總之,她已決定這一世能離李敬多遠就離多遠,要是能永遠不相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