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日當頭,時節為夏。
校園里,莘莘學子身著寬松的運動服,在烈日下揮灑汗水,就算不是自己自願的,也只好忍受這只有一個鐘頭的太陽烤曬。
三三兩兩或說或笑,也算是苦中作樂。
一旁的行政大樓前,種植了一整排的大王椰子樹,在無風的高溫下佇立不動,高壯的樹身和寬大的枝葉,被陽光拖了一長片陰影落在地上和建築物上,卻仍是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清涼。
上課的時間,應該沒有什麼人的三樓導師辦公室里,傳出了陣陣的質問聲,打破了校園的寧靜,更在這惱人的氣候里增添了一絲煩悶。
「說!你到底有沒有拿?」教數學的王老師一雙稀疏的眉皺成死結,他語帶嚴厲,斥責著站在他面前卻明顯不看他的男學生,將近二十分鐘的對質,已讓他額際上沁出汗水。
被責難的男學生沒有說話,就只是直著身體站著。男學生的臉龐因為刻意地看向身旁它處而微側著,過長的黑發半遮住了他的眼眸,只能看到稜角分明的輪廓和顯示倔強的唇瓣,卻沒辦法辨識出他的表情。
他上身的制服沒有扎在褲腰里,長褲像是用了很久的抹布皺著,有著校徽的領帶和皮帶沒有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垂掛在身側的深色書包被洗得有點泛白,薄扁的連本書都沒放在里面,全身上下,不論服裝或著發型,沒有一項符合學校的規定。
「你不要以為你不說話就什麼事都沒有!」王老師更氣了,因為男學生太高,還害他必須仰著頭說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這個在三年級里一向惡名昭彰的學生居然放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一連問了好幾句,連個哼氣聲都沒響起過。
旁邊還有兩個這一節沒課的老師,一男一女,男的是教理化的方老師,女的則是教國文的劉老師。
「管曄,你為什麼不理王老師呢?如果沒拿的話,開口說一聲,如果……如果,有拿的話,沒關系的,老師在這里,你有什麼困難說給老師听好不好?」劉老師殷殷規勸,字字溫婉,想盡辦法要替他開月兌,卻又矛盾地不相信他的為人。她從高一就帶管曄那個班級,這名男學生的風評,她听得不能再多。
叫管曄的高瘦少年仍是沈默,宛若空氣就要凝結成塊。
「男子漢做事要一人當,你真的做了的話,就別怕人發現,要不然也未免太窩囊,不如承認吧!」在旁邊看戲的方老師有些不以為意的嗤語,打量管曄的眼神中有著輕蔑。這種學生他看多了,考試不及格,上課遲到早退,一周七天有三天逃課,惹是生非,叛逆獨行,就連身上穿的衣服也都違反校規,十足十的壞學生標榜。
他能夠背著兩支大過和無數個警告存活過完暑假,得感謝那個上個月來的實習老師努力為他說項。但好象,本質是壞的怎麼也好不起來。
「我明明就把段考試題放在抽屜里,下完課回來就不見了,剛剛上課時間不會有人,就只有你逃課在這里晃來晃去,我不懷疑你都很難。快點拿出來!」王老師急的滿頭汗,微胖的臉頰因為越說越氣的關系而逐漸扭擠。
避曄像是具雕像,不開口不抬眸,彷佛他們說話的對象不是他。
「喲喲,這年頭學生真是越來越大牌,把老師當透明人,把教訓當耳邊風啊!」方老師譏刺。他不太喜歡管曄,他時常翹掉他的課,考試成績總是不到三十分,全班平均被他一個人拉低,連主任都來關切他的教學。
去!誰教到這種學生誰倒霉!
「管曄,听老師的話,拿出來,王老師會原諒你的。」劉老師面對微笑,像是在力挽走錯偏途的墮落犯人。
你一言我一句,在場的三位師者都沒有確切證據,卻都已在心里定下了眼前學生的罪。
成績考不好是壞學生,制服不整齊是壞學生,遲到兼早退是壞學生,不回答問話是壞學生……從以前到現在,他們早就把他貼上卷標,既然不相信他,又何必問?反正就算他有回答一樣會被駁為說謊。
這種事,不是沒有經驗過。
避曄冷淡的眼眸下斂,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有多頑劣,他就是不開口,不為自己的清白辯解。
「你!」得不到回答的王老師氣的頭上冒煙,不敢相信居然會有學生過份至此!
「我看……搜搜他的書包好了,有沒有拿……很快就明白了。」方老師斜眼瞄向管曄身側的舊書包,推敲被偷的試題卷在里面的機率,然後不懷好意地冷笑。這樣一來,這學生這次鐵定被退學,他也為學校除去一只害蟲呵!
避曄始終沒有波瀾的黑眸抬起,他冷眼睇著幸災樂禍且看起來很想把他踢出學校大門的方老師,垂在身旁的手緊握成了拳。
「對……對喔!」王老師被方老師一提點才想到,管曄身上就只有一個書包,要藏考卷一定是藏在里面。「快吧!把書包拿來我看看,你若沒做就別害怕,證明你無辜我們就會放你走。」他向管曄伸出手。
「別鬧脾氣了,趕快把書包拿給王老師看看。」劉老師好言好語地開口,細聲細氣,勸導著他。
憑什麼?這些人憑什麼搜他的東西?為了毫無證據先入為主的誣陷,還是為了他剛好經過這里而倒霉被看到?要用這種方法才能證明他的清白,根本是在污辱他。
可笑。管曄漠然地佇立,完全沒有要把書包遞出去的舉動。
見他沒有動作,方老師上前一步。「耍什麼性子,鬧了半個小時還不夠嗎?快點把書包拿來!」他伸手欲去管曄肩上拿下背帶,沒料到管曄身體一側,他便撲了個空。
沒有得逞,更加讓在場的三位師長認定他作賊心虛。
「別踫我。」管曄總算開口,低沈語調冷的像是冬日霜雪。他抬起頭,不再被垂落黑發遮住的年輕臉龐十分俊逸,帶著一點野性和桀傲不馴,堅定的眸瞳顯示出他是個絕不會輕易妥協的人。他直視前面三個人,眉頭緊鎖。
「你這是什麼態度?」方老師火了,耐性被磨光,他教學十三年,從沒見過這種不听話的學生。「拿來!」他斥喝,因怒意而滿臉通紅。
「不要倔強了,快點,听老師的話。」听到怒吼,劉老師有點心驚,她連忙出聲打圓場。
「看一下書包而已,你沒做又何必怕?」王老師臉色不佳,實在是不想再浪費時間跟這種壞學生周旋。
避曄沒有任何回答和動作,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
空氣間的流動一下子變的緊繃,就像是耐力賽似的,看誰先點燃那一觸即發的氣氛。
正當方老師忍不住又想要動手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呼喊聲。
「王老師,你忘了東西。」一道修長的身影小步地跑進辦公室,說話的男中音像是夏日里一陣涼爽的風,吹得人心神安寧,有再煩惱的事情也要忘記。長相斯文俊秀的年輕男人停下腳步站立在他們面前,他的臉上有著柔和的微笑,手上則拿了一個牛皮紙袋,他伸出手遞給王老師。
「我的試題!」王老師出聲,沒發現身旁的方老師變了臉色。他高興地拿過,打開紙袋口看了看,他的東西都還完好地在里面,幸好沒被學生拿走,他松一口氣。「謝謝你,慕老師。你在哪里找到的?」
慕弈之仍是一臉淡淡的微笑,「計算機教室。我早上整理學生檔案的時候看到你在把試題存盤修改,後來你走了,我發現座位上還留著東西,就送過來了。」他說著,語調中有不易察覺的輕喘。
避曄听出他稍嫌不穩的氣息,睇視著慕弈之身上汗濕的白襯衫和濡濕的發梢,蹙眉更深。
像是察覺到有人注視的目光,慕弈之也看向王老師身後的管曄,對他毫不領情的冷瞥,他仍是溫雅地回以一抹淺笑。
「真是太謝謝你了,還好你送了過來,不然我們還以為……」有些羞怯的劉老師住了口,微看一眼身後的方老師和管曄,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面對慕弈之含羞帶笑的面容有些僵硬。
慕弈之宛若沒有發覺之間詭異的流動,他走到管曄身旁,「這一節大家在視听教室看錄像帶,你找不到人是不是?我等一下帶你去。」他輕輕地低語,沒有劈頭責問他為什麼下午第一節才到校,溫柔的嗓音如同他的外表讓人心靜。
避曄看著跟他差不多高的慕弈之,他們班上個月來的實習級任,臉上的表情仍舊冷漠,緊鎖的眉沒放松絲毫。
「咳!」王老師清咳一聲打破僵局,是他粗心才引起的騷動,還是要他來收拾。「那……沒什麼事,你可以回去了。」他說話的時候,或許心虛,眼楮沒看向管曄。
「是啊是啊,還好我們沒冤枉了你。」劉老師連忙點頭,想在慕弈之面前留下好印象,她說的話卻讓方老師的臉色更黑。
方老師沒說話,不甘心地瞪了管曄一眼後,就從他身旁讓開。
慕弈之微微一笑,他向在場幾位老師頷首,「謝謝,那麼我們要回去上課了。」他轉首朝管曄低語︰「走吧。」
避曄對他的溫語好意表現的很厭煩,他不再停留,沒有向在場的老師行禮,也沒有等慕弈之,直接大跨步地就先走了出去。
「這個學生……」王老師見狀,又忍不住出聲想要向慕弈之訓斥管曄的目中無人,卻被如雲朵般沁心的語氣溫和地截斷。
「他真是等不及要回去上課。」慕弈之淡笑緩語,舒和的表情讓人發不出脾氣。「我也必須回去了。」他禮貌地點頭後,就走出了辦公室。
留下的,是幾個甚覺自討沒趣的老師。
在去視听教室的途中,慕弈之在轉角的走廊看到了在那邊等著的管曄,他微愣,緩步走上前。「怎麼了,你不去上課嗎?」
「你別管我。」管曄冰冷的一句話讓慕弈之停下了腳步。「根本沒必要為了幫我洗清嫌疑跑去找那個考卷。」反正他本來就是「壞學生」。他搞不懂這個實習級任心里究竟在想什麼,這樣幫他已經不只一次。
慕弈之睇著他,對他扎滿刺的言語只是淺笑,「我只是湊巧看到。」
避曄瞇眼,眼神焦點放在他因為適才為他奔跑而微紅的臉頰,額邊有著無法掩飾的汗水。他眉間的皺折更緊。
「我不會領你的情。」他冷硬地說明,提醒他別再做一些不會令人感動的事。
慕弈之柔和地輕揚唇角,一點也不在意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我們去上課吧,再晚,錄像帶都要撥完了。」他別開話題,朝管曄走近。
「你是不是知道我家里的事?」管曄突然伸出手拉住他,表情陰鷙。他想起自己這個學期沒繳學費,卻收到慕弈之寄給他的收據,他本來就在懷疑,經過一些事以後,他更加確定。
慕弈之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沒有驚訝反應,只是抬眸凝視管曄。
「你知道對不對?」管曄逼問,抓著他的手勁更大。
慕弈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沉默半晌,他緩緩地啟唇低語,「對。」
簡單的一個字,卻成功地完全引燃管曄的脾氣。
「我不需要你同情!」他氣憤地朝著慕弈之大喝,冰冷的黑眸充滿激怒,用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讓慕弈之往旁邊踉蹌了幾步。「你別管我的事!」
慕弈之對他突然的發火沒有表現出半點畏懼,「我沒有那個意思。」他的眼神清澈,溫和的語氣里皆是堅定。
避曄甚高的自尊,一向不容許被人踐踏,因為這是他現在唯一擁有的東西。「你離我越遠越好,我不想看見你,我討厭你這種虛假的幫助,更討厭你這種偽善的人!」他恨恨地丟下話,冰寒的雙眸緊鎖著慕弈之自始至終都溫雅的面容,一轉身,就朝校門口大門方向走去。
一如以往,將那個對待任何人都溫和地像是聖人般的實習級任棄在身後,頭也不回。
慕弈之沒有開口要他留下,只是靜靜地凝睇著他的背影。夏日的陽光很刺眼,但卻好象怎麼也照不亮管曄身旁的陰影。
淺淡的微笑從慕弈之的唇角逸去,他目送著管曄的身影直至消失。良久,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年,慕弈之二十三歲,管曄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