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突然想到王媒婆的話,還是因為看到她留下的水果。
雖然司徒青衣並不願意前赴相親,但是想到王媒婆和那位陳姑娘或許會等候他一整天,他的心里還是過意不去。
但當面去婉謝,似乎也並不妥善……
他煩惱了整個上晝,幾經思量,終究決定走一趟。不管怎麼說,親自向人道歉,總比裝作沒一回事而要好得太多了。
八里亭位于城郭郊外,為一湖畔庭園,離東大街的裁縫鋪並不頂遠,步行不需多久即可到達,是個相當適合賞景避暑的閑雅之地。
遠遠地,就看到石亭里已經坐了人,司徒青衣連忙上前。
「請問……」因為不見王媒婆,他的問話顯得猶豫。
亭里有兩位姑娘,一站一坐。站的那個頭梳雙髻,是名小丫鬟;坐的那個容姿端麗,繡衣朱履……應該是他要找的人。
「你就是司徒公子,是嗎?」陳姑娘黛眉微挑,輕聲細語。
「啊,是的。」他回應道。卻見陳姑娘和身邊丫鬢飛快地對望一眼,神情閃過異色,順著她們狐疑的目光,他望向自己一身毫無裝扮的簡單布衫。
「公子請坐。」陳姑娘微微一笑,如春花綻放,示意丫鬟斟茶。
司徒青衣只是想表明來意,並無多留的打算,但對方卻先行開口,礙于禮貌,他只得躊躇落座。接過溫熱的茶杯,找尋更適當的時機。
這回,一定要好好地說明清楚。他希望自己行事能夠別那麼遲疑不決。
祖父在世的時候,總說他是個過于乖巧的孩子,除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外,鮮少有什麼執著,在人前,情緒的表達也太粗淺,不夠直接。夜半,祖父有時會對著他那福薄爹娘的牌位自責,道是因為讓他學了裁縫才會變成這樣。
八歲之前,他接觸的只有祖父和針線、剪子,布疋;而後雖然進學堂,增加了認識的人,但也只不過是被嘲笑而已。那樣的不適應讓他更封閉,他把針線當成兄弟,當剪子布疋為朋友,曾有一段時日,他覺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能做衣裳就可以了……
對了。好像是從十歲那年開始的,什麼都逐漸變了。
「司徒公子,听聞你是個裁縫是嗎?」陳姑娘狀似不經意地提問。
「啊……是呀。」還是只有回答的份。
聞言,她嬌俏輕笑,關心道︰
「那麼,‘霓裳羽衣’的事情,肯定讓你忙碌了。」
「咦……?」詞匯太陌生,他還想了一想,才回憶起。「不,我並沒有要參與。」老實承認。怎麼最近大家都在談論這事呢?
陳姑娘秀麗的臉龐一瞬間僵住,重復問道︰「你沒有?」
「對。」
「當真沒有?」
雖不解她為何如此執著,他還是道︰
「是。」
周遭氣流尷尬停頓住。
「這是怎麼回事!」陳姑娘斥道,溫婉的表情霎時憤□起來。「王媒婆竟收了我的銀子還騙人!我就道一個最有機會得到王爺、郡主賞識的裁縫師傅怎會瞧來如此寒酸,原來竟是隨便找個人來濫竽充數!」
司徒青衣不曉得她在說些什麼,只是對她丕變的態度感到錯愕。
「陳姑娘,你……」
陳姑娘高傲抬起下顎,道︰
「我要找的是能夠讓我榮華富貴的男人,整個城里的裁縫幾乎要爭破頭,你卻說你沒參與,這樣沒骨氣又普通的家伙,真是讓王媒婆騙了,害我浪費時間!」一甩水袖,「秋兒,我們走。」直接站起身準備走人。
她說自己被騙了……那……他呢?
司徒青衣這才醒悟過來,王媒婆是欺了他們兩個人。
「喂!你這人說話怎麼這樣難听啊!」
一聲朗喝忽地插進亂調的情況。他轉眸,便望見紀淵不知從哪一頭冒了出來,對著那陳姑娘和她丫鬟罵道︰
「騙你們的人是王媒婆,跟他有啥子關系啊?居然這樣亂怪罪人,上輩子是良心被狗啃了啊?活該你浪費時間,你這麼壞心腸喔,才找不到什麼男人呢!神明會讓你好事變壞事,壞事統統變爛事!」
陳姑娘瞪住了眼。
「你……你又是誰啊!」居然在這里大言不慚的!
「你管我是誰?我是路過的好心女俠啦,專門打抱不平的!今日看見你如此惡霸,所以見義勇為,你不服氣的話來打架啊!」紀淵哼聲,擺出架勢。
「小、小姐,那女子看來的確會點武,還是別和她計較了。」丫鬟秋兒緊張道。她只負責照顧主子的起居,沒有學過武功防身呀。
陳姑娘當然也毫無對戰本事,聞言心驚,只得盡量保持優雅,道︰
「本……本小姐心胸寬大,原諒你的無禮。」然後迅速地狼狽離開。
「什麼心胸寬大啊!心胸寬大的人是像你這樣子的嗎?還真好意思咧,分明是刻薄勢利眼,想笑死我啊!」紀淵對著兩人的背影揮拳叫囂道。
直到走得不見蹤跡了,她才甘願回過頭。
「青衣啊,你別理她們,都是胡說八道的啦。」她不屑撇唇。
「……紀淵。」
「嗄?」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他平靜問。
她一頓,才嘿嘿笑道︰
「這個嘛……說得也是耶,你怎麼也會在這里呢?好巧喔。」驚訝地瞪目。
「紀淵。」
「喔……好啦,我……我跟在你後頭來的啦。」她偷眼瞅著他。
司徒青衣緩慢吐息,良久,才又道︰
「你知道王媒婆是個騙徒?」
「唉……欸。」她支支吾吾,沒作正面答覆。
其實,她當日一見王媒婆的臉就覺得熟悉,查探後發現她曾經因為招搖撞騙而被抓到衙門過。但是,她又不曉得該怎麼對青衣說明……
她沒想到那位姑娘竟會這麼惡劣……當真失算了。
「你總是這樣。」他忽道。
「咦?」她心跳了一下,抬首凝望住他。
清秀的臉容,沒有表情。
「粗魯莽撞,也不懂得考慮他人的心情。」語畢,他遂起身離去。
「啊!我……」在他擦肩之時,她想要反駁,卻是沒能完整說出口。
直到他的腳步聲到了好遠的地方,她才不服地低聲自語,道︰
「才不是那樣。我……很細心的……」
細心到嚇死人喔。是他不明白而已。
他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連續幾日,司徒青衣一直都在反省。
騙他的、指責他的、把他當成傻子的,都並非紀淵。他那時是有些生氣,但卻是不應該發泄在她身上。
小時候,一旦發生什麼事,她總會急著跑來說要和自己和好。
這次,她也同樣會來吧?
他這樣想著,十天過去了,她卻連經過都沒有。
司徒青衣緩慢地拿起兩塊雕鏤相同的圖案花版,將純白的布帛對折緊緊夾在雙版之間,然後就鏤空處涂別調好的色漿;移除印花版後,原本空白的布帛,顯現出美麗的對稱花紋。這樣的印花染色法,稱之「夾纈」。
夾纈適用于棉、麻,花紋清晰,經久耐用,為當世運用最廣泛的印花法之一。
除了布料的織造外,染色、剪裁,縫制,成衣過程他幾乎一手包辦。由于是單獨一人純手工,產量相對慢少,無法富裕,卻也剛好糊口。
手一揚,他將染印好的布掛在屋後陰涼處風干。一張張如旗幟的花布綻放飄飛,辛苦的成果是相當值得的。
再望一眼已經烏漆抹黑的屋外,只有打更的聲響回蕩著。
他輕輕嘆氣,將東西收拾干淨,上前將鋪門合起落閂。
還是早早就寢吧。倘若明天她再沒來,那……換他去找她吧,免得自己一直內疚下去。
似乎,開始有些了解,從小到大,紀淵每回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來向他道歉
一個不小心,他踢到某樣東西,閉了閉眼,果見自己的腳踏在斜躺于地面的一塊門板。是紀淵上次拿來的,他真不曉得是要做什麼用,又怕她來要回去,只得先擱在鋪子里。
但地方不夠大,位置放橫放直都不行,他試了好幾遍,才斜斜地把整片門板收容在小小的空間里。不過就是時常會絆到,有些不方便。
……他會記得要她拿回去的。
吹滅燈火,他走進臥室,躺上床鋪,和衣而眠。
夜風呼呼地嘯過,拂上窗外樹影,搖搖晃晃地像是在招手,發出奇異的聲響。
叩、叩。
司徒青衣睡沒多久就睜開眼,仔細一听,有其它的聲音藏匿在風掃之中。
是……什麼?
叩。
他撐坐起身,不覺望向聲源。
是從後頭發出來的……他突然想起紀淵曾經說過的話,難道真有怪賊以為這破爛的裁縫鋪很有錢財,所以上門來了?
叩、叩。
真的有不對勁。跟平常不太一樣……他皺眉,索性下床察看。
後面是個小方院,里頭滿滿地掛著他染的布,黑夜中看不清美麗的顏色,隨風而起的細微波紋挲挲作響,猶如詭異的魅影飄蕩。這些染印花布,色彩並無特別之處,染料和布料皆相當常見,不僅笨重,就算費力偷了也賣不了幾個錢,沒有道理會引賊來的。
那麼,是什麼發出的聲音?他站立半晌,卻沒再听見了。
丙然只是風吧?
他正要轉身回房,眼角卻匆見一黑影隱沒在層層染布之後。
「……咦?」他只停頓須臾,便撥開障礙前進。
照理說,一般人在這詭異情景都會感覺害怕,但司徒青衣在這鋪子成長二十余載,之間更獨自居住多年,要恐懼,也不會只在這一時了。
「是誰?」他啟唇問道,伸手掀起最後的遮掩。
然後,僅僅是一瞬間,銀光迅速閃過視線,在他尚未看清前,他的左月復部感覺到一陣劇痛!
唉。
她又惹青衣生怒了。
結拜十余年,她唯一學會的好像就是挑戰他的脾氣……
她真的不想這樣的。不想讓他後悔兩人曾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的立誓義結手足呀……
一定要找他和好才行。不過,看那天那個樣子,他這次應該相當生氣。
如果算成十分的話,她只能期盼他一天消氣一點點,然後等十天過去,也就全部煙消雲散了吧?
會這麼順利就好啦。
紀淵手中拿著燒雞,正站在裁縫鋪前頭張望。
「又沒做生意啊?」還是她來太晚了?其實她也想早點來啊,不過那家賣吃食的就是這時候才有的買,東家的堅持有點詭異,但是東西很美味的啦。反手敲著門,幾次不見回應,她開始往其它方向猜測。
他該不會終于忍受不了,不想原諒她,連鋪子也不要了……所以沒通知一聲就包袱款款浪跡天涯了吧?太不夠義氣了啊!連她帶來的燒雞都會哭泣!
她已經忘了,自己前些日子才道他沒有可能離開永昌城。
喀搭!
鋪子後傳來不小的聲響,她一愣,隨即繞了一圈走過去,結果瞅見上次被自己破壞的地方並沒有修復。
她睜大眼,「咦?」門咧?
上回明明給了青衣一扇門,怎地沒裝上?該不會拿去當牆壁了吧?她確定可以看得出來那是門才拿過來的耶。
才跨進小方院,一個人影隨之撲來,她嚇了一大跳,下意識伸手擋住!
「……青、青衣?」昏暗中看清那人容貌,她訝道。
「快……」他辛苦地吐了一個字。
「啥?你說什麼?太小聲了,我听不到啦……干啥?你干啥一直喘氣?我跟你說喔,人嚇人會嚇死人,春水街那邊有問屋子鬧鬼,我都不敢經過,你如果不想我來,也不要用這種方法啦……哇!」
她震驚呼叫,因為自己的手忽被他握住。這是很難得很稀奇的事,讓她心跳悄悄地加速起來。
「你……你做啥?你的手好濕啊……」
弄得她黏搭搭的,還有一股……腥味?
「青衣,你──你晚膳吃了魚啊?」那她拿來的燒雞怎麼辦?
「紀淵……」司徒青衣再也支持不住,整個人往她傾靠,兩人抱個滿懷。
跋緊摟住他縴瘦的腰以免下滑,溫熱的呼吸就噴吹在她耳邊,她渾身上下部發起燙,好擔心他會察覺她心底隱藏很久的秘密悸動……
「青衣,你……這樣……你會讓我不小心高興的啦……」其實她想輕薄他很久了,老天爺故意考驗她,這小小的婬念今晚就要美夢實現了嗎?天、天哪,連自己在說什麼想什麼都已經亂糟糟了。
他的面頰貼上她的,觸感是她夢寐以求的軟綿綿嬌女敕女敕,她好希望自己能像個思春少女心花朵朵開,但是……但是……但是──他的臉實在是好冷啊!
紀淵總算察覺不對,趕緊仔細嗅聞,掌心下的濕黏充滿鐵銹嗆鼻的味道……
是……血?是血?!
她乍然驚慌失措,焦急地疊聲問︰
「哇!怎麼了?青衣!是你的血嗎?你受傷了!怎麼回事啊?」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啊!你哪里受傷了?會不會死啊?青衣、青衣!拜托你,不要死掉啦!」太過傷心慌張,一把鼻水就要噴出來。
「快……走!」司徒青衣虛弱道,全身重量壓過去。
原來還清醒著!她趕緊撐住他。
「青衣、青衣!你千萬要活著喔──等等、等等啊!」這個姿勢很難使力,她要扶不住了啊!
「要走之前,先把東西拿出來!」
一個男人的吆喝加入,紀淵從司徒青衣的肩處看出去,隱約見得一抹銀閃朝她襲擊,她拖著司徒青衣難以動彈,情急之下只能順勢坐倒避過,那人卻一掌揮過來,她只得又抱著司徒青衣滾開。
一連串的連續動作讓她呼吸急促得快要暴斃,嘴里卻還要不停嚷著︰
「喂喂喂!你有沒有搞錯啊?好歹也等我站穩了再打,趁人之危算什麼英雄好漢!」真不要臉,下輩子詛咒他長得像面皮!
「把東西拿出來!」
絲毫不給她休息的余地,又是連著好幾刀直砍。
我滾!我滾!我滾滾滾!紀淵滿頭大汗,死命翻滾,驚險擦過刀鋒!其中一刀眼見就要踫到司徒青衣的背,她想也沒想,直接探出自己的手護住,恰恰削去她臂上一塊肉!
傷處熱辣吃痛,她直想流眼淚,抱著司徒青衣滾到牆邊才停下。
「可恨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有沒有听過啊?你居然連我爹娘都給一並得罪上了!」疼死她了,把她的皮肉還來啊。「什麼什麼什麼東西?我給你個南北啦!你只會這句?沒有別的話了啊?」她大喊道,嘴上就是不饒人。
看對方惡狠狠地又要劈過來,她順手模到燒雞,使勁地一頭砸過去。
「啊!」燒雞的汁液飛入眼內,甚是刺激,蒙面男子捂住雙目嚎叫。
「最好瞎了!」她趁此空檔,很快地翻過身,將已經半昏迷的司徒青衣靠牆扶正,兩指按他頸脈,幸好還算穩定,她這才稍微松氣。「青衣,放心,等我一下,我幫你報仇喔。」她道,左右看了看後,把他的腰間衣帶抽出來,拿在右手中當武器。
「紀……」他無力說得再多。
「不要緊,你要相信‘大哥’我很厲害的啦!」她嘿嘿用著輕松的口吻說道。眼微眯,總算得以好好站直身子,想要瀟灑地甩甩受傷的左臂,結果痛得她齜牙咧嘴。
那名蒙面男子亦已擺月兌雙眼的刺疼,和她對望。
「不想死的就走開!」凌厲喝道。
紀淵頓住,旋即跺腳氣得牙癢癢的。
「你!你干嘛搶我的話說?可惡,我很想要說一次的!」書里的英雄好漢都會來上這麼一句,這個家伙居然敢奪走她期待已久的台詞!「你剛才共砍了我一十三刀,揮了我五掌三拳,我還偷看到你本來想踢我一腳,沒成功就讓我笑兩聲,哈、哈!」很用力地笑給他听。
蒙面男子冷眼看著她,眸神鄙夷。
她哼哼幾下,回道︰
「瞪什麼瞪?比眸子大啊?我也會啊。」奮勇撐開眼皮,快要爆血絲。「膽敢傷害青衣,我絕對不會輕饒,現在算你要還十倍,一共是一百三十刀加上五十掌和三十拳!」連本帶利喔!
男子只當她是個瘋子,索性直接手起刀落!
「又想偷襲啊?太賴皮了,至少數個一二三嘛!」紀淵側身避過,只覺利風刮得額面隱隱生疼。
可──惡啊!絕對、絕對是她比較高強的!
倏地抖動手里的衣帶,一條淺色痕跡瞬間疾飛而出,「當」地脆響,柔軟的布料竟是憑著巧勁震開了男子手中的銀刀!
男子心下驚愕,刀面反射出她得意的笑容。
看吧!她咧嘴一笑,隨即清咳正經道︰
「就算你不想死,我也不會讓你走的喔。」
嗯……這樣說有沒有更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