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回想,他沒見她笑過。以前在學校時沒有,重逢後也沒有。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笑。
嘛,那麼平凡的臉,笑起來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稀奇的。
只不過,他明明就是跟她有仇,沒整僦她就算了,居然還逗她笑了。
他真是太失敗了,簡直是有毛病。
坐在沙發上,霍非儀悄悄挑開百葉窗縫隙,眯眼偷看著外面的汪只晴。
她一如往常地忙碌著,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奇怪,他這兩天都沒有交代什麼工作給她啊。不過……當然不是因為他反省了,只是他想調整一下作戰方針。
不願承認自己雖然記恨卻又做不了什麼壞事,霍非儀拋棄掉心里在想的事情,卻不自覺地關注在她身上。
她到底是在忙些什麼?
越想越覺得疑惑,他走出辦公室,假裝不經意地經過她的位子,然後不小心地停在她桌前整理身上西裝,再狀似只是隨口提到般啟唇道︰「你在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回答道︰「我在工作。」
這不是廢話嗎?霍非儀翻白眼。
「我當然知道。我是問你在做哪一方面的工作。」該不會又是在整理什麼資料要塞給他吧?
「我在處理副總留下的文件,全部匯整過後要遞交總經理。」
她說,桌上電話剛好響起,她低聲對他說了句「不好意思」,然後接起。
原來她在把他老姐的工作移交給他哥啊,是忙多久了?他都不曉得。
她雖然是他的助理,卻不是只專忙他的事。她一個人分給了他們三個人用。
原來她不只是機器人,還有三頭六臂啊。
她講電話講得認真,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終于等到她講完,他都還沒說話,她就先道︰「我現在要去總經理室一趟。」她將電腦外接的資料硬碟取出,整理著手邊的文件夾。「請問你有什麼事?」她問。
「啊?喔,沒事。」他讓開身,她朝他點個頭,隨即抱著文件夾走離。
敝了,明明是他的助理啊!
回到自己辦公室,他無聊地伸展肢體,環顧四周,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就打開櫃子,拿出一對啞鈴,月兌掉衣服,開始練手臂。
這是他從家里帶過來的,因為電腦里面那些什麼打小鳥打飛機打寶石的游戲他全都玩膩了,所以就帶健身器材來殺時間。他不討厭運動,甚至可以說是喜歡的,而且他的身材也因此相當地好。
哼哼,瞧瞧他這完美的二頭肌,就連無趣的三頭六臂分身女也會為之傾倒吧!他還有結實的臀部和小骯,就不相信她看到這個後還能多麼冷淡地對待他?
不對。舉著啞鈴的手忽然停下,霍非儀皺了下眉頭。
吧嘛管那三頭六臂分身女呢!
她愛不愛他的肌肉身材和他有何干系?他哪里需要她的青睞?一定是最近跟她接觸變多,所以腦袋糊涂了。
努力地連舉幾下再換手,正舉得起勁的時候,忽然听到敲門聲。他真的嚇了一跳!
「啊!等、等等,是誰?」飛快將啞鈴塞回櫃子里,他趕忙把月兌下的上衣穿回。
「是我。」是汪只晴的聲音。
「好、好好,可以進來了。」他胡亂地整理儀容。
由于前一秒還在運動中,他滿頭大汗,還有點氣喘吁吁地看著汪只晴開門走進來。
「霍先生。」她拿著資料停站在他面前,先是睇著他一會兒,然後道︰「你很熱?」
他用力地喘一大口氣。
「啊?有一點吧。」汗水黏在襯衫上面,他有一種難過的感覺。
她抬起頭稍微觀察了下,道︰「若是辦公室空調有問題的話,我請人來修。」
「不用不用。」霍非儀用力搖頭,轉移話題,道︰「怎麼了?你進來是要干嘛?」
「總經理請我告知,明天早上有一場重要的季報會議,霍先生需要出席。這是相關的資料。」她將文件遞給他。
「啊?」他接過來,瞪著,卻沒有翻開。
她提醒道︰「會議是十點,請你提早到公司。」
目前為止,他還沒十一點前踏進公司大門過,但是現在那也不重要了。霍非儀還是瞪著手中的文件。
重要的季報會議,那就不像上次那樣是私人性質的,除了高級主管之外,可能還會有其他人,然後會說許多他更不懂的東西。
他僵硬地問道︰「我應該……只要坐在那邊就可以了吧?」
她望住他。
「總經理只交代要把資料看仔細。」
「是嗎……」他垂下眼眸,說︰「好吧。你可以出去了。」
等她出去帶上門,他才走到位子坐下。忍不住雙手撐著頭,盯著攤在面前的資料,只覺得那就像是天書一樣難懂。
明天……不要來就好了。
但是不可能,翌日,他起了個大早,應該說他根本沒睡好。在住處磨蹭到時間逼近了,他才出發去公司。
一到自己辦公室,就看見汪只晴已經準備好在等他。
懊來的還是跑不掉,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隨著汪只晴的腳步到達會議室。這次的會議室比上次那個要大上兩倍,座位有將近十五個,工讀生小妹也忙著在每個位置前擺上茶水。
望見這等陣仗,他不禁咽了口口水。
下意識地轉過身,卻差點撞到亦步亦趨在他身後的汪只晴。
怎麼無聲無息的,他吃一驚,道︰「你是忍者啊?」
「什麼?」她沒听懂。
霍非儀翻個自眼。
「沒什麼。我……出去外面透透氣。」發現她要跟上,他制止說︰「我自己一個人就好了。」
「霍先生?」許是看出他的異樣,她露出詢問的眼神。
「說了去透氣。」他撇過頭,並未看她,越過她走出會議室,結果在走廊上遇見他大哥。
「非儀。」男子喚著他的名,朝他走近。「你要去哪里?」
霍非儀停住腳步。
「……沒有。」
男子稍微打量他後,道︰「你這次準備好了嗎?」
「嗯……」霍非儀移開視線,並未正面答覆。
「等會兒,我希望能听听你對公司有什麼意見。」男子這麼說。
要他在那麼多人面前發表意見?剛好有人拿著文件過來請男子簽名,霍非儀就趁男子不注意時離開了走廊。
等一下就要開會了,他卻越走越遠。他究竟是要到哪里去?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他沒有辦法待在那里。
他真的不行。
雖然腦海里閃過汪只晴盡忠職守等待他回去的畫面,但是,他卻頭也不回地離開那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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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公司,已經是接近下班時間了。
其實他很想直接回家,然後連請一個星期的假。但是不行。
看著手機里那幾通未接來電,他掙扎又糾結。應該是汪只晴打給他的。或許他就如同汪只晴所言,無法當個壞人。想到被丟下的那一切,他就內心不安。在這種根本沒辦法回家安穩睡覺的情況下,說什麼他也要回來瞧瞧。
搭乘電梯回到自己辦公室,他沒見到汪只晴的身影,但是她的東西還在。被他拋下的會議,被他獨自留在會議室的汪只晴,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打電話給他?他跟她說只是出去透透氣,結果卻這樣跑掉,也許她生氣了吧。
懷著歉意回來面對,卻左右張望找不到人,于是他硬著頭皮前往頂樓的總經理室,準備面對他的大哥。
在門口遇見大哥的秘書,秘書的臉色有些尷尬。他還沒請秘書通報,就听見總經理室傳來責備的聲音︰「到現在還找不到他?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會在會議開始前突然不見人影?你在公事上負責協助他,難道什麼都不知道嗎?」
聞言,霍非儀一愣,趕忙轉頭問秘書︰「汪小姐在里面嗎?」
見到秘書點頭,他怔住。
「他怎麼會沒想到呢!「依照大哥的處事風格和個性,在找不到人的情況下,當然是會第一個責怪她的啊。
因為她是他的下屬,但她卻無法正確掌握上司的行蹤,所以便成了他的替罪者。
即使之前整天只想著要整倒她,可是這樣的情況卻完全無法令霍非儀高興。雖然他總是懷著壞心眼,可他最多也只是讓她忙些雜事娛樂自己而已,說真的要對她做什麼真正的壞事。他沒當真過,連害她手腕受傷和一時沖動批評她的外表,他事後都感到後悔,也道歉了。
想要當一個壞人真的沒想像中容易。
霍非儀上前用力推開門,發出的聲響打斷了兄長訓斥。
里面的兩人同時看向他。兄長一臉嚴肅,另外一人則是像平常那樣面無表情,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緒。
見到汪只晴果然在這里代他捱罵,他大步走到自己大哥的桌前。
「這不關她的事。」
男子瞪視著他,道︰「你總算回來了,為什麼會議的時候跑掉?如果有理由就快點說出來。」
霍非儀沉默了幾秒,旋即狀似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沒有理由啊,就只是不想開會而已。」嘴指的弧度十分勉強地扯著。
「這是什麼意思?說清楚。」男子的態度變得嚴厲起來。
霍非儀的笑僵在臉上,最後只得抿住嘴。
「我……」他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頭,無法說出口。
「是我不好。」
汪只晴卻忽然出聲。讓他吃了—驚。
「咦?」他回首訝異地著著身後的汪只晴。
只見她嚴肅地道︰「霍先生對我不滿意,導致我身為霍先生的助理,卻和霍先生配合不佳。這次如果我有跟在霍先生身旁,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霍非儀傻眼。
這什麼話?明明是他叫她別跟的啊!
「不是這樣的,大哥。是我——」
「好了!」男子怒叱一聲,要他停下。「我不管這次是有什麼原因,不論你們兩個之間閥有什麼問題,都應拿出專業人士該有態度。上班處理公事不是在玩游戲,一個做不好就有可能會影響到其他的人,就算心里再怎麼不願意。也別把私人情緒帶進來,這是很要不得的行為!」
霍非儀看著自己的大哥,雖然想要解釋清楚,但是兄長並沒有給他再多的發言機會。
「這是今天會議的結果,我要你看完之後寫一份報告出來。」
將光碟片放在桌上,男子道︰「你們兩個都出去。」
已經被趕了,就只能暫時退場。若是強要說明,只會惹得大哥更怒。
霍非儀拿起那張光碟,轉身低聲對汪只晴道︰「走吧。」和她一同離開總經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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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電梯的時候,兩人都沉默不語到了樓層,她先走出去,霍非儀不禁想要伸手拉住她的發尾。
「等一下……」
「霍先生。」她忽然轉過身,雖然表情一樣平淡,但是語氣卻和以往不同,有著薄薄的起伏。「我明白你一直都對我有所不滿,但是我還是盡力做好分內附工作。如果我的存在真的那麼讓你難以忍受……我不想再發生這樣的事了,請現在就換掉我。」
她誤會了。霍非儀解釋道︰「雖然、沒錯!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很想整倒你,可是今天這件事,我……我真的不是因為要整你才這麼做的。」他的嘴舌並不靈敏,尤其急起來時就有些詞不達意。
他了解,她一直都盡力完成他交代的事情,就算那有很多都不怎麼合理。即使在剛才那種情況下,她也沒有把他平常怠惰的工作情形講出來,而是代他受責,承擔責任。
她大可以向大哥告狀,說他平時不努力,會從會議上逃跑也是正常的。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一個優秀的好助理。
就算她老是讓他看不順眼,這一點,他不會否認。
然而,汪只晴只是道︰「我該下班了。」
她沒有信他。
「等一下!」一時情急,霍非儀拉住她的手肘。
她因此望住他。
他想要滿不在乎地笑著帶過去,可在她如此直接的注視之下,卻是怎樣也笑不出來。再怎麼跟她解釋,听起來都像是借口,只能說實話。
看著她的雙眼,他道︰「我……不大會打字。」其實比起說謊,誠實要難得太多了。他眼楮一閉,硬著頭皮全盤托出︰「我也不會用那些軟體,什麼圖表、報告,我全都看不懂。所以你做給我的資料,我都沒有好好看過。」
她正在听他即將講出口的話,這樣的認知令他不自覺移開視線,不想看到她會露出什麼表情。
「因為我完全不會。」深深吸一口氣,霍非儀說︰「我不會,也不懂。你可能以為我有什麼接掌公司的能力,但事實是我連基本的電腦軟體都不會用。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去開會。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想說的就只有這些。」
語畢,不等她有什麼反應,他轉身就離開。
他一直都有劣等感。
從小到大,相較于他,兄姐都比他優秀許多。在父親面前,不論他做什麼都及不上他兄姐的十分之一;而已經擁有一雙優異子女的父親從小到大都毫不掩飾對他的嫌棄和失望。
案親總是一再地要他能有期望值的表現,而他始終辦不到。
他跟兄姐的感情並不至于不好,只是,他在他們面前總是毫無自信。
所以,他抗拒進入公司,他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會做不好,于是什麼也不做;也可以說在優異的兄姐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會被稱之為好,于是,他什麼都不做。
他害怕失敗,也不想面對失敗,所以一開始就不會去努力。
他真的不想兄姐也用失望的眼神看他。
他們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對他們而言這麼簡單的事,他卻做不到。
人人都以為他是人生勝利組,卻沒有人知道他是勝利組之中的一個失敗者。
對汪只晴講的話,勾出了長久以來他心里的弱處。如果他是女生,他會沖回家用棉被蒙著頭哭;可惜他已經是二十九歲的大男人了,他只能去健身房瘋狂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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