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醉鬼退散,小老頭兒,降臨!
曦月清醒,赫見身處川邊小亭,她竟睡在大庭廣眾之下——
這還不夠驚嚇,更令她腦門一麻,足足愣呆了半刻有余,是她——枕臥在勾陳懷中!
耳畔,響著「怦咚、怦咚」的規律心跳;眼中,火紅發絲散在他起伏的胸前,澤亮輝散,如絲一般,有些許在她指月復間纏繞。
她幾乎彈跳起來!
這一動,拉扯了繞指的發,將勾陳也「痛」醒。
「哦——」再美的人,齜牙咧嘴起來,同樣很猙獰。
曦月本欲道歉,但唇緊抿著,吐不出話來,只是瞠大眼眸,瞪他。
「你睡醒了?去洗把臉,帶你用早膳,吃肉糜粥可好?」
貝陳揉揉頭發,再伸伸懶腰,姿態優雅得像……某種動物。
她曾經……何時何地,也見過是誰擺出相仿的身姿?
「瞧著我發呆?還沒醒透?」勾陳取笑的聲音,阻斷她的思緒,讓險些浮上的答案,又消失無蹤。
「為、為什麼我會睡在這里?」
曦月邊問,邊慢慢回想起來……她跟著勾陳離開習家莊,她好似喝了幾口酒,之後,不省人事……
迅速低頭,看見自己衣衫整齊,雖然有些皺折,起碼完好穿著,只是少了鞋,果足踩在磚地上,有些冰冷。
不待勾陳回她,她赧顏支吾問︰「我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沒有,你很乖,睡得很沉。」只是話很多。這一句,他選擇不說。
她不曾酒後失態,無從分辨他話中真假,僅能姑且信之。
肚皮咕嚕作響,餓意襲來,曦月怕被他听見,匆匆走往川畔,以梳洗做掩飾。
川內,溪水清澈,源自于山澗飛泉,可飲可煮食,鎮民賴以維生。
她舀水洗面,晨間的溪溫凍得人哆嗦直顫,精神瞬間涼醒。
貝陳來到她身邊,手里拎著她的鞋。
「穿上,腳底才不會弄髒。」
貝陳的動作,比嗓音來得快,握住她腳掌,套妥了右足。
曦月滿面困窘,一把搶走左鞋,握在手間︰「我、我自己來!」
「好,你自己來。」
他不堅持,也開始梳洗自己,潑了一臉水濕。
紅絲糊貼俊美面容,濃紅長睫間,凝掛晶瑩水珠,景色……很是魅惑。
男人,不該用「美麗」來描述,但曦月找不出其余字眼。
若真要硬找,大抵只剩下——禍水。
太美麗的禍水。
盥漱完畢,兩人前往小攤鋪,點兩碗肉糜粥,幾碟醬瓜小菜,安靜進食,誰也沒先開口。
曦月胃口不錯,粥喝個精光,再吃掉一顆圓胖饅頭。
桌上碗碟盡空,食物填得胃囊保暖。
「我本來還擔心你會食不下咽,幸好,是我多心。要不要到隔壁攤,叫碗豆湯喝?」他眸帶笑意。
「吃不下了。」不是客氣,是微凸的小骯,真沒空位再塞。
「希望你不是心情越糟、食量越大,以吃做發泄的人。」
曦月听懂他的語意,他所指,難月兌習威卿與溫琦如之事。
「我心情不糟,吃,是因為餓。」這句話沒有逞強,她的臉上確實不見劇痛。
至少,身為一個未婚妻,遇上這等震撼,此時此刻,實在不該如此冷靜。
不掉一滴淚,不咒一句狠話。
「他們兩人之事,你準備如何面對?」
她頓了頓,沒思索太久,答案早從最初便有了定見︰
「孩子無辜,不能害他一出世便淪為私生子,當然要叫卿哥盡快迎娶琦如。」
「那你呢?與小堂妹……共侍一夫?」紅亮的眸,緊盯她。
若她真點頭,他不惜露出狐尾,狠狠甩醒她,鞭她個神志清醒!
他會!
曦月對于他的問題,強烈排斥,想都甭想,直接回道︰「不可能!」
幸好,還有點智慧。勾陳很想模模她的頭,給她獎勵。
而他,也確實做了。
「好乖、好乖。」五指穿梭在她發間,將簡單束綁的青絲,弄成毛躁小鳥巢。
曦月先是一怔,看著笑容好美的他,心神微漾,像被扯住了魂,受他迷惑……
「你做什麼?!」她回神,忙拍掉他的手。
「獎勵你呀,幸好你不傻。」他露出雪白牙齒,開懷朗笑。
她瞪他,按耐著微慌的呼吸,重新把長發梳齊、束好。
「你割舍習兄弟,割舍得毫不眷戀,看來……你對他的愛挺淺薄的。」
「……愛嗎?」曦月喃喃著,「我不知道。自小,每個人都告訴我,我與他,將來是要做夫妻,對此,我習慣成自然,沒有半絲質疑,也一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
無所謂「愛」,更遑論「愛多深」,一切全憑長輩安排。
所以,家破人亡之際,娘親叮囑,要她去投靠習威卿。
所以,溫琦如慣用的撒嬌,她學不來,也不認為必要。
「若無琦如懷孕一事,我會成為習威卿的妻,做習家媳婦,毫無意外。」
「那只是順從,不是愛。」勾陳決斷直言。
「或許。不然……我也無法解釋,為何琦如告訴我,她懷有卿哥孩子時,我驚訝,卻不難過。」
「但當她說,她以為你死去,竟有絲慶幸,你的疼痛,遠勝習兄弟的背叛。」勾陳替她接下去。
他清楚感覺到,她那時渾身承受的情緒。
「……你知道?」她有些訝異,「我喝醉時……說的?」
「不要,你喝醉時,只提了唯一一個。」
「唯一一個?」誰?
我。
他心里答,很快樂。我,只有我。
但嘴上答案不能是這個,還是該要正正常常。
「紅寶。」
單單兩字,就讓她綻放淺笑一抹,眉眼俱柔。
瞧了他都要嫉妒起來,與「自己」吃醋。
她無意與勾陳多談「紅寶」,「紅寶」是她心中美麗的秘密。
待下一句話出口,曦月臉上淡淡的笑意,消失︰「在我悲痛于……失去雙親之傷,努力苟延殘喘,想要存活下來,卻有人……對我的痛苦,感到一絲沾沾自喜……」
她咬唇,忍下作嘔,喘息漸濃,彰顯心緒起伏,眼眶微紅,但沒掉淚。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在自身利益之前,旁人的痛苦,輕易地可以選擇視而不見。」勾陳說來冷血,但何嘗不是這世間,隨處可見的「事實」?
「……是呀,多麼的輕易。」她不得不……認可。
「所以,他們的感受,你也大可無視,只需要替你自己想,接下來你準備如何做。如何做,才讓你不覺委屈,盡避放手去做。」
反正自私是天性,與生俱來的,多為自己爭些爽快,又何妨?
曦月听著他的話,心里緩緩有了篤定。
本還擔心,這決定是否太過任性?是否傷害卿哥和琦如?是否會在習家莊,留下蜚短流長?
但勾陳說了,如何做,才讓她不覺委屈,只需要替她自己想……
「我想,回習家莊,把話說完明白,然後,離開。」
***
習威卿與溫琦如的神情,一憂,一喜,對比明顯。
「曦月!你要離開?!你能去哪里?……卿哥明白,你說的是氣話,氣我和琦如……但這不代表習家莊容不下你呀!你何必說要離開?!」習威卿焦急說道,臉上惶然,可見一斑。
「謝謝曦月姊成全我們……謝謝……」溫琦如則是藏不住笑,一為曦月親口說「婚約解除」,二則是她決意離開。
「你已無親無故,放眼四海,再無能投靠的人,是卿哥對不起你,你留下來……讓我補償你,最起碼,我還能照顧你呀!」習威卿努力說服。
只見溫琦如的手,在桌下扯動他的衣袖,似乎要他別多嘴,不許留人。
那小動作,做的太清楚,只有瞎子才會看不見。
曦月搖頭,神情堅定。
「不,我不留下。」她不想。留下,便是委屈了自己。
她想做勾陳所言,只替自己想。
「你根本無處可去呀!」
「我在城北有座小竹屋,可以借她暫住,分文不收,不用擔心流落街頭。」勾陳涼涼補來一句。
狡狐有多窟,他處處都有窩哦。
「勾陳兄弟!」何必在這種時候插上一腳?!而且,擺明支持曦月出走?!
「如果曦月姊執意要走,我們也不能強她所難——」溫琦如當然不希望曦月留下了。
她心里明白,習威卿並非對曦月無意。
自小指月復為婚,加上兒時有段時間,三人一塊兒學武,培養出親人般的情誼,若非她糾纏、示好、刻意設計,習威卿是娶定了曦月……
她不想留下一個……與她相爭丈夫的敵人。
「我去收拾衣物。」曦月淡淡說,便往自己房舍方向走去,一點也未動搖。
「曦月——」習威卿仍想勸服她,被溫琦如一把攔下。
「她要走就讓她走!你為何要一直留她?!你心里在想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
已為人先留下,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勸和,慢慢討好,想來個一箭雙雕,同娶堂姊妹為妻,是吧?!
門都沒有!
「我還能想什麼?!她的親人只剩下我們,你不留他,你要眼睜睜看著她流離失所嗎?!」習威卿臉上閃過一絲窘態,心思被看穿,微惱。
「哼,她不是已經要住進別的男人家中?!用得著你擔心!」
「哎呀呀……人還沒走遠,就吵得震天價響,存心吵給她听嗎?」連勾陳都嫌听了髒耳,出言打住。
兩人險些忘了,還有旁人在場,停下爭吵。
貝陳耳根清淨,好心情瓖在臉上。
「曦月她不勞兩位費心,我會好好照顧她,不教她受半絲委屈、吃半點苦,你們盡避張羅婚事就好——」
晶紅的眸,意有所指,瞟往溫琦如的月復部。
「畢竟,肚子可不等人,一日大過一日……」
兩人面露窘色,無語可駁。
須臾後,曦月折返,手上包袱干干癟癟,沒兩三件衣裳。
「就這些?」
貝陳伸手取餅,她本不交上,包袱很輕,根本不費勁,但他手已伸來,她不想拒絕他,害他難堪。
「我東西不多。」
「無妨,竹屋雖小,所需之物應有盡有,其余若有缺,再行采買。」勾陳自熱而然牽起她的手,動作流暢,仿佛早已做來無數次。
她沒有甩開。
甭軍奮戰之際,有個人牽住了自己,不吝分享體溫,感覺……很好。
他擁有秀麗無儔的外貌,看似溫雅,十指修長而美麗,不像她,練出滿手劍繭,他柔膩有余,卻有如此寬大、炙熱、有力的指掌……
就連蔻丹指甲,也不覺娘兒味。
還是……她越看他,越覺順眼,才會處處皆好?
習威卿略帶憂慮的叫喚,以及溫琦如巴不得快快送走她的道別,皆遠得不入其耳。
她跟在勾陳身後,一步一步,走往城北。
明明不是一段短途,她絲毫不覺累,不流半滴汗水,她並不知情,是牽著她的那只手掌,持續施以術力。
遠離了塵囂,人煙逐漸稀少,屋舍與城街已由青翠玉林取代。
淙淙流水聲,和著風戲竹葉的沙響,悅樂了听覺。
而前方景致,拓展了眼界。
碧綠映竹舍,澗流繞小橋,竹圍所圈羅的,不僅是一座小宅,更是一幅畫,一幅寧且靜、美且無爭的隔世之畫。
「住這兒,可好?」若她嫌小,他便帶她去「另一窟」。
「很好……不,是太好了,這里真美……」
曦月嗅著竹香,心曠神怡,連一絲絲的愁緒,亦為之洗滌。
「喜歡就好。」
「我……只是暫住,過兩日,我找到落腳處,我會盡快搬走。」話雖是同他說著,更像告誡自己。
此處美,但她是過客,無法永久棲身。
貝陳紅眉微挑,「怎麼,哪兒不舒適?」
「我不好打擾你太久。」她實話實說。
「我歡迎你的打擾,我拜托你打擾我,越久越好。」
他的回答,教她啞口無言,他的表情,更令她發笑。
太真誠,真誠到……想拒絕都不忍。
「別走,好嗎?」他佇立她面前,要听她應允。
「……」她並未立即答應,一徑沉默。
「我不會對你不軌,至少,你沒點頭前,我絕不胡來。你若討厭不勞而獲,那麼做些家務,掃掃地、擦擦桌,當成住宿費,相互抵消。」
他商討的口吻,帶些求情撒嬌——或許他並無此意,只是她听進耳中,有那麼一些些味道。
加上他前頭那幾句,惹起她雙腮彤紅,紅澤不輸他一身顏色。
想斥他胡言,又記起他的扶持,心便硬不起來。
那幾句曖昧,曦月干脆佯裝沒听見,只回答她能回答的︰「做家務嗎?這難不倒我,住下的這些日子,我可以一手包辦。」
「這個窩……這個家,由你全權處理,哪兒不順眼、哪里想搬動,不用問我,直接動手便是,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拆了竹屋,我也不會反對。」
這麼大方?
曦月踏入竹舍,里頭窗明幾淨,陽光如絲綢,細細滲透,所到之處,嵌起薄亮。
家具皆為竹制,淡淡的淺黃,讓竹舍內有股暖意。
很難不叫人喜歡這里。
她真的可以……留在這里嗎?
她那一絲絲遲疑,勾陳看見了。
隨她身後進屋的他,手掌輕扶她的雙肩,嗓音貼近她耳鬢︰「住下吧,別真的要我求你。」
需開口請求的,絕不該是他。若還得有勾陳「求」她,她就太不知好歹。
曦月不再有疑慮,牽起淺笑,回過身看他。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麻煩你收留我。」不忘附上一記躬身。
小老頭兒般謹慎的模樣,換來勾陳咧嘴一笑。
「樂意之至。」
于是,她與一個稱不上熟悉,卻又很難感覺陌生的男子,在遺世孤立的靜舍中,過起了她從沒想到祥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