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近來以蚌形居多,安分窩在軟床上,乖乖補珠。
這是她生命中,最重大的一件事。
她不許自己出差錯,要照顧好自己。
她現在可不是單獨一顆蚌呢。
軟女敕的身軀,翻轉著甜美的負荷,滾呀滾、磨呀磨,不時將它旋轉翻面,每一處,都均勻濡潤,仿佛是抵玩在舌尖的一顆糖球。
寶珠非由糖凝的,沒有甜味,只有她自己,覺得無比甘美。
能為囚牛做事,她感到自豪、快樂。
原來,弱小的自己,也是擁有幫助囚牛的力量。
「你要爭氣點,跟我一塊努力,讓我把你修補好,你也能早日回到囚牛手上,去做你如意寶珠該盡的責任嘛。」
她,時常跟身體里的寶珠說話。
當它是可以商量的對象,要它合作、要它听話、要它像現在這樣,任她裹弄,以珠液滲進每道裂痕內,將其補滿愈合。
「我們兩個,一起給囚牛驚喜,嘻,真想看見囚牛到時的反應,不知道……他會不會高興得哭出來厚?」
勤勞翻滾寶珠,嘿喲、嘿喲……
「龍主說的二十日,都多過了五天,你很給我面子,沒有裂開,好順利哦,謝謝你,咱們一直這樣相安無事,維持到修好你為止吧。」
和珠子對話,有點蠢,不過知道她在補珠的人,僅僅兩名——她與龍主,連龍子龍後全都瞞住了。不少心事和感言,無人可訴,只好寄托如意寶珠了。
兩人現在是生死之交,你儂我儂,不分彼此嘛。
「珠芽姑娘,龍主派來的雙髻鯊,在屋外候著了。」兒輕叩房門,于門外說道。
「好,我馬上去。」又到了每日向龍主稟告近況的時候,珠芽恢復嬌俏人兒樣,坐上雙髻鯊,一路平穩悠哉,給載進了兩人私約的骨亭。
亭子位處龍骸城西邊,恰巧築于一只龍骨爪中,以巨大沫泡,圈圍出無水空間,形狀恰巧神似「龍握珠」的樣子。
「情況可好?」龍主天天都問上這麼一句。問寶珠,也問她。
「很好,完全沒有任何不舒服。」珠芽一坐定,龍主便推來兩三盅藥膳,專司補氣養身,增進體力之用,要她喝完。
「將寶珠暫時拼聚的術力,應該已快散盡,寶珠沒有其他動靜,這是好事。」他總戰戰兢兢,生怕術力消失的這幾日,會有突發狀況。
「嗯,我跟寶珠說好了,要同心協力完成這件大事。」珠芽認真吃喝,要把身子養壯,吃飽飽,才有力氣「孵珠」。
「這種事還能商量哦?」龍主失笑,覺得她真是單純得可愛,談笑風生的模樣,仿佛當真充滿信心,可以做好補珠工作。
「當然呀,寶珠一定也想回到囚牛手上,誰叫它和囚牛一塊出世的嘛,我好聲同它說道理,我是在幫它和囚牛,它就乖乖讓我孵。」吃到油膩膩的粉唇,揚起美麗弧線,瓖在她氣色紅潤的臉上,相襯極了。
「那我也同它商量一下,寶珠呀寶珠,本王已經找不到其他辦法能幫你,拜托你,這一次,你讓小蚌補好你,別耍任性、別作怪,否則……」
「不能威脅它啦,要低聲下氣、輕聲細語,它吃軟不吃硬。」和它的主子,脾性真像。
辨矩真多呀。
好好好,他換個說法,把寶珠當小孩哄,嗓音要多女敕有多女敕、姿態要多軟有多軟……
「你們在演哪一出戲?」四龍子和九龍子踏進骨亭,正听見龍主佯裝童嗓,對著她肚子說「給你糖吃哦」之類的女圭女圭話。
「小豬牙有孕?」九龍子沒四龍子遲鈍,光听對話,直覺認定,龍主是在與她月復中娃兒交談,才會用那種幼稚的聲音,說出幼稚童語。
「唔?你從哪听出來的?」小九和他同時進到亭里,怎麼他就沒听見「有孕」這類的字眼?
「父王剛說‘你在小蚌肚子要乖’……我想,應該是說給孩子听的。」總不會是對著小豬牙吃下肚的魚蝦食渣,加以吩咐吧。
「呀,對厚。」四龍子理解過來了,一臉驚奇,直盯著珠芽看。
「沒有、沒有,瞎猜什麼——你們離她遠一點,個個粗手粗腳,別踫到她,去去去。」龍主的反應,更像欲蓋彌彰,揮手,驅趕兩只兒子。
「吃好補哦,全是最上等的藥膳。」九龍子鼻子靈巧,嗅出盤中飧,可不簡單。
「不許對老大胡亂碎嘴,說些有的沒的!听清楚沒?!」龍主不希望囚牛太早發現,以免節外生枝。
「為何不讓大哥知道?……難道,不是大哥的孩子?!」四龍子只想得到這種慘事,嗓門又重又響,巨大、震懾,足以憾動骨亭,發出搖晃,沫泡不時顫抖。
不能怪他想偏,若有喜何必遮遮掩掩?!
只有見不得人時,才一臉心虛呀!
還特別交代,不能對大哥說?!
這顆小蚌,成天與大哥膩在一塊,竟有時間愉吃?!
奸夫是誰?!他去替大哥出口氣!
「就、就說沒有孩子!別再亂猜測!」龍主一急,想嚴詞否認,卻結巴起來,他的神色,引來兩只龍子挑眉,越否認,越有鬼。
「沒有孩子?——沒有孩子,她護著肚子干什麼?!」四龍子天生大嗓子,說話像在吼,尤其誤以為珠芽偷人,背叛大哥,讓他月兌口的每個字,變成驚人咆哮。
龍主猛回首,看見珠芽雙手抱肚,在骨亭微晃下,整個人跟著坐不住。
「小蚌——」
「痛……」
本來,只是針扎般,一瞬間的刺痛,小小的,還能忍受。
卻開始越來越密集,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像是身體里,有整團針球,戳在膚肉上,深深地,陷入其中,痛得她挺不起身。
好痛!
裂開了……
她體內的如意寶珠,因為骨亭的突然動搖,碎裂開來了!
珠芽不能蜷縮起來,越是擠壓,扎進體內的痛楚越深,疼到發起燙來。
針般的戳刺,轉眼間,變成了匕首,劃開了血肉,在身體里翻滾,每動一次,都是一刀——
「快吐出來!先把珠子吐出來!別讓它把你剮出更嚴重的傷勢!」龍主不是沒演練過事情發生時,該要如何應變。
他日日夜夜都在假想,萬一寶珠在她體內碎開,他要怎生處置才好。
要以她的生命安危,為優待考慮!
「不……再等等……我可以的……也沒、沒那麼痛,越痛……珠液才會分泌、泌得越多……」她強忍著。
「你不要嘴硬了!不急于一時——這次失敗了,還能有下一次,留著命才有辦法呀!」龍主急吼。
她完全不听勸,猛搖頭,額上已有冷汗冒出,點點晶瑩、顆顆碎亮。
她不要放棄!
這種痛……嘗過一次,第二次就會害怕、會畏懼呀!
要是她開始懼怕了,不敢再補珠,那怎麼辦?!
「珠芽!你听話!這樣很危險!你會死的!」
不!
她變回蚌形,死死咬著殼,不開就是不開。
寶珠,這二十幾日來,我跟你的交情不算差吧?你……不要讓我這麼痛嘛……不要讓我失敗……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囚牛失去恢復的機會……不要……
她哀哀懇求,求著體內引發疼痛的寶珠。
我們再慢慢來……把你一塊一塊,拼好,黏起來……
她蠕著,裹住那些尖銳;蠕著,將碎片抵回原位;蠕著,滋潤它們……
「父王?……」兩名龍子怔怔看著,對于眼前情況一頭霧水,但龍主沒空理睬他們,一徑勸著、哄著、拜托著,要珠芽開口,最後無計可施,只剩一途——
「去找老五過來!或是延維也行!」只要懂言靈的,就好!
龍主要用言靈,逼她開口吐珠!
「五哥五嫂剛出城去了……」
「用水鏡找到他們!」龍主急得龍鱗迸生,雙眸充血,渾圓駭人。
九龍子遵旨照辦,立刻凝出水鏡,要找五龍子狻猊。
「五哥、五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水鏡一映出人影,九龍子便急道。
「出了何事?」
鏡里,卻傳出耳熟的仙籟美嗓,反問。
九龍子一邊回首,瞅著珠芽看,一邊本能回答︰
「小豬牙好似有孕、又好像沒有,現在不知是小產了還是吃壞肚子,父王說著誰都听不懂的話,什麼死不死的——」
一抬頭,看見水鏡里的人,溫逸臉色遽變,轉為陰鷙。
九龍子猛然住口。
忙中有錯。
錯將大哥當五哥找。
「嗨,大哥……」
這下……糟糕了。
囚牛俊顏肅穆,薄唇抿成冷冽直線,素白身影,疾如光、迅若電,千里距離,僅僅須臾,便已馳過。
黑發在身後,囂狂飛舞,一如此刻,胸臆的翻騰難安。
小九言不及義,四弟說了等于白說,父王支支吾吾,而她……始終緊緊閉合,就連他喊她,她也不張開。
究竟怎麼了?!
有孕,沒有,小產,死。
這幾個小九月兌口而出的詞匯,不斷在腦海中撞擊,教他額際刺痛,痛得瞳仁緊縮、痛得青筋暴突。
瀲灩的海水,扎眼起來,平穩的潮音,變得刺耳。
珠芽。珠芽。珠芽……
他必須時時默念她的名,才能與那些尖銳的詞匯,兩相抗衡。
當他返回龍骸城,狻猊也在現場,正以言靈逼迫珠芽開口。
本該對言靈言听計從的她,竟拼上全力,與其抵抗。
「快打開蚌殼,珠芽。」
「……」蚌殼顫抖,仿佛快要打開,又緊緊咬合,蚌唇間,淡淡的血紅,從裂縫中汩出,和入海水,被沖洗、被淡化。
五龍子狻猊佩服她,明明道行淺、法力弱,壓根不是言靈的對手,卻能掙扎到這種地步。
究竟,是何等信念、何等決心,讓她擁有如此力量?
可惜,他狻猊的言靈,絕非她兩片薄薄蚌殼,所能戰勝。
狻猊正欲加重術力,驀然,身後探來一掌,擒住狻猊的肩,五指深陷于紫絲衫袍間,沒入肩肉,握出一手腥血。
「讓開!」難以克制的蠻力,將狻猊甩向牆去,幸好,旁邊站了只四龍子,倒霉淪為狻猊的肉墊。
「大哥?!」九龍子看清楚如颶風般暴烈,掃進屋里的人影。
「對她做什麼?!」囚牛右袖一揚,激出數道音刃,逼退周遭眾人,他目光冰冷,忽亮忽暗,亮時的金燦,暗時的黝墨,交雜互替。
狻猊按著右肩,衣裳和膚肉都被抓破,鮮血直流,他揉揉痛處,為自己治療,吐煙的同時,一口悶氣,輕吁︰「在救她。」
囚牛眉頭深鎖,眼神落向狻猊,對這三字,嚴重質疑。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狻猊無懼無怕,回視他。「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放慢了嗓,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
這事兒,在場龍子皆是剛才知曉,龍主眼見瞞不住,乖乖說出始末。
「我的如意寶珠?!」
全然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刻,听見「如意寶珠」四字。
「簡言之,父王藏起了你破碎的寶珠,想辦法要修好它,珠芽就是他想到的‘辦法’。」狻猊啜取煙香,吁出薄沫︰「龍珠蚌修龍珠,結果,龍珠在她體內裂開,接下來……你懂的。」
若對象是四龍子,狻猊會再解釋淺白一些,面對囚牛,舉一反三,唇舌可以少費一些,大哥是聰明人。
「我是怕你一听到寶珠破掉就會喪失理智,才瞞了你這麼多年,父王出自一片好心,我知道騙你不對,也知道你出城找得好辛苦,你不要瞪我不要怪我不要吼我不要——」龍主馬上道歉,龍威蕩然無存,要博取兒子諒解。
結果,別說是瞪,人家連瞄他一眼都沒有。
是,太多情緒充塞,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他苦苦尋覓的寶珠,原來,近在眼前;原來,他的寶珠已損;原來,父王一直是知情不報;原來,這數年里的奔波,是場可笑白工——
這一些,遠遠不及狻猊的話語,來得教他驚恐及駭然。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
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
「珠芽,把嘴打開。」囚牛對著她的原形,冷然命令。
她毫無動靜,不開就是不開。
蚌殼搞自閉,誰都別想撬出縫來。
「珠芽,把嘴打開。」同樣幾字,卻放軟了聲音,沒了嚴令逼迫,變成哄求。
蚌殼微動,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害怕嘴一張,身體里的寶珠會被搶走,沒收她繼續補珠的權利。
囚牛人回來了,也得知實情,他怎麼可能……再給她第二次機會?
若交出寶珠,就徹徹底底失敗了呀……
「珠芽。」這一聲,近乎哀求了。
她哭了出來,嗚嗚抽噎。
真珠淚水,滾落眼眶,在恢復人形的臉蛋上,洶洶狼藉,又沒入海水間,消失。
「已、已經沒那麼痛了嘛,真的,不痛了……讓我把它補好,不要逼我吐出來……給我機會試,再給我幾天,求求你、求求你們……求求你、求求你們……」她淚眼朦朧,絞揪他的衣袖,邊說,唇角有著淡淡血霧。
她努力想揚笑,隱藏痛楚,證明她安然無恙,還能修補寶珠。
她拼命祈求,求著每一個想阻止她的人。
求囚牛相信她;求龍主答應她;求狻猊不要用言靈強迫她;求大家站在她這邊,支持她。
「別胡鬧,又不是只剩你這一個辦法。把寶珠吐出來,之後該如何處理寶珠,那是之後的事……」
心如刀割。
她每一滴眼淚,每一聲請托,皆化作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胡亂剮剖。
她不為她自己求,求的,是他。
求著,要替他修好如意寶珠。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
她還雀躍地漏了點口風,一副開心滿足的樣子。
很棒的事?!
哪算是?!拿性命去賭,何來很棒之說?!
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點也不!
囚牛……我幫你……
連在睡夢中,她都心心念念,要幫他的事!
竟是這個!
「我很有信心呀!越來越不覺得疼痛,珠液把寶珠裹起來,現在……把寶珠拿出來,好可惜——我想要盡早把你的寶珠恢復原樣,這樣……你就不用害怕自己會錯傷了誰……不用害怕自己會瘋掉……」珠芽仍想說服,聲音哽咽。
「你現在就要把我逼瘋了!」他沉狺,用著獸負傷一般的獰鳴。
叫他眼睜睜,看她忍耐苦撐,繼續把寶珠補完?!
他做不到!
他會急瘋、氣瘋、被擔心害怕給弄瘋掉!
「我不需要你多事!寶珠吐還給我,那是屬我之物,我,才是有權決定如何處置寶珠的人,你不要自作聰明、自以為是,認為只有你能辦到,誤了我修補寶珠的大好時間!」
他冷淡絕情,嗓,沒有半點溫度。
可惜,語氣不夠狠、神色不夠凶,恫嚇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