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審之日,七天後,到來。
同樣的洶涌人群,密密圍觀,把公堂外的庭園,擠得水泄不通,官差架起了木椎及橫柵,不容閑雜人等跨進範圍。
這回,鳳仙沒擠在人海里,而是與狴犴佇足屋頂,居高尚下俯瞰審案現場。
鳳屬鳥,鳥的本性對高處無懼,可狴犴擒住她的腰,牢牢的。
不知是他怕高——這一點,她不敢問,純粹胡猜,因為他真的環得好緊,像抱浮木一般。
抑或是……他怕她一腳踩空,滾下屋瓦?
「希望今兒個別再對她用刑。」鳳仙很怕二度看到刑求的慘況。
響亮的驚堂木,以及隨後而至的「威——武——」,淹沒她的喃語。
犯嫌小妾已被帶上,跪于審桌之前。
她倦得面無表情,臉頰消瘦,雙唇蒼白,且缺水微裂,眼楮更顯大而深邃。
散發未理,囚衣髒污,先前遭拶的十指,仍可見青紫淤血,很是嚇人。
劉大夫人及毛頭小子……劉家小少爺,亦在圍觀人群中,聆听判案。
本以為這場審,冗長、枯燥且難熬,沒想到才開始,便結束。
「我認罪,老爺……劉宏是我殺的,我全招了……」犯嫌小妾一開口,不喊冤,不告饒,而是坦言不諱。
全場,瞬間的靜。
靜默之後,爆出的是驚嚷。
「她認了?!丙真是她,最毒婦人心!」耳語紛紛,盡是指責和唾罵。
「靜!」官老爺大喝。
城民個個閉起嘴,不敢造次。
鴉雀無聲中,官老爺追問犯嫌小妾︰「殺害劉宏之罪,你認了?」
「人,是我殺的……是我……」
「在茶水中下毒,讓劉宏飲下,暴斃而死,為的是謀取家產?或有其他尿因?」
「……對,為家產……我毒殺了他,我什麼都招了、什麼都認了……讓我畫押……」犯嫌小妾極度配合,與前一次滿嘴喊冤,慘遭刑求也不屈認的姿態,有天壤之別。
「前次若不狡賴,也甭受皮肉之苦。供狀讓她畫押了。」官老爺吩咐左右。
「狴犴……你不是說她並非凶手?可她……她自己認罪了!」屋頂上,鳳仙愕然問他。
是狴犴錯了嗎?
「……」狴犴靜觀,睨向低頭拭淚的大夫人,絲絹捂掩的嘴勾起一抹微笑。
再轉向吃力畫完押,默默掉淚的小妾,她的目光落向大夫人懷中那名小少爺。
那是極盡慈愛的眼,在望向心頭之肉時,才能流露的眸色。
原來如此。
看來,小少爺的親生娘親是誰,恐怕非眼前所見。
而能讓無辜之人,甘願吞下罪名,甚至面臨死刑,便是挾子威逼了。
假想這幾日間,大夫人以探監為名,她向來的慈善好名聲,不計前嫌來看望姊妹,當然說得過去,入了監,要撂何狠話,也是兩人私下之事。
你的兒子跟著我,才能擁有劉家這一切,我自小寵他,真心視他如己出,他也只認我這個娘,你雖懷胎十月生他,卻沒養過他,在他心中,你與我,孰輕孰重?
若你不擔心他受到的打擊太大,盡避告訴他,他喊了十年的「娘」,壓根不是親娘,他最討厭的狐狸精「二娘」,才是他的生母,你看他認不認你?
再去告訴他,他愛的「娘」,毒死了他爹,最好是把他嚇瘋、嚇傻,讓劉家徹徹底底毀了!反正,兒子非我親生,我絕不會比你更痛。
不然,你何不以最小傷害來做結束?由升兒討厭的「二娘」,成為殺害他爹的真凶,起碼他還有個「娘」,守在身邊。升兒他說,他想保護我呢!他還說,他定會陪伴我,一塊兒守住劉家,他會努力上進,不讓劉家頹敗。
我極度恨你,但這兒子,真是可愛……
沒有你,我與升兒能繼續當對慈母孝兒,共同為劉家打拼。
你一生只懂伺候男人,你會掌理龐大家業嗎?失去我的這個家,你有本領撐起來?還是……最後家散業敗,你與升兒流落街頭,你再回去重操舊業?
他當你兒子好,或是當我的兒子好,你自己想想吧。
劉家小妾回想著,那一日,大夫人在牢中所言,心隱隱抽痛,仿佛無形之鞭,一記記鞭答,淚泉難止。
升兒,她的升兒……
當初,以月復中之子做為條件,歸入無法生育的元配名下,換取嫁入劉府為妾,她豈能預料會走到今日,這等進退維谷的境地。
她知道如何做,對那孩子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她,也做了。
暴狀上,寫下姓名時,她沒有後悔,只是遺憾……
狴犴的推測,近乎八成正確。
劉家小妾的認罪,全是為她的親生兒。
鳳仙不懂他的心緒,見他沉默不語,以為他也太震驚,無法反應。
瞧他面色凝重,看來事態嚴重。
鳳仙很擔心。
想到參娃曾說︰「狴犴只要判錯,他就會死!」
鳳仙顫了顫,寒意由背脊竄上,毛骨悚然。
參娃說得煞有介事,卻又語焉不詳。
判錯?何種程度的判錯?錯指了凶手?
他就會死?是判錯的瞬間,抑或一日一日,逐漸虛弱下去,緩緩步向死期?
她顫抖加劇,狴犴握著她的手,都能感覺到。
他低首,她泫然欲泣的模樣,正仰望他,長睫沾淚,水光閃閃。
「狴犴……」
不要死……不可以死……她不要他死……
「別替她難過,她自願認罪,代表她心中有所盤算或覺悟。」他認定她的眼淚、她的哆嗉,全為劉府小妾。
腳下的堂審,宣判小妾的處刑,那一聲「退堂」的驚堂木響,重重一砰,鳳仙甚至震顫了一下,縴小的身子幾乎彈起。
怎麼辦?人類官老爺判了……狴犴怎麼辦?
他會死嗎?
「鳳仙?」他喊她。
她沒應聲,臉色蒼白,渾身冰冷,還在發著抖。
此處不宜再留,她被嚇壞了,該是受審判影響,心中留有陰霾……狴犴無暇細思,偕她馳離,返回客棧。
直到泛著溫香的茗杯,暖了她的掌心,她才回神,看著她掌間那杯茶,以及連杯帶手,一同包攏的修長大掌……
她只是看著,眼眶紅了起來,視線朦朧。
「不過是與你無關之人,你何須為了她悶悶不樂?」他吁息,淡淡說。
不是的……
怎會是無關之人呢?
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
是……狴犴呀!
「先喝口茶。」狴犴執起拋的手,杯口抵向她,那毫無血色的唇瓣,褪去了粉女敕,微微細顫。
她想問他,關于「錯判即死」之事,又怕自己無權去問。
張了唇,吐不出話,加上杯緣就口,他的強勢要求,鳳仙抵抗不了,只能听話,飲下熱茶,感覺那股暖熱滑入月復內。
她所不知的是,伴隨暖意下肚,不僅茶水,還有狴犴施加的術法——助她拋卻煩惱的術法,墜入黑甜睡境,那里,無夢干擾,靜謐清晏。
鳳仙才飲下一半,便已軟軟偎來,在他懷里意識漸揚。
這是狴犴所能想到,最立即、最快速讓她抽離悲傷、低落,不受人類冤案影響。
靜待懷內人兒睡得更沉,沉到眉宇舒霽,不再面露苦惱。
「自身的狀況也不比別人好,還有閑情去可憐他人?」
長指在她黑瀑長發間穿梭,梳弄細軟發絲,露出巴掌大的小臉。
他的目光緊鎖著她,由眉開始,搜尋到鼻梁,再到唇……
「斬首不過頭點地,你要面對的,是更加漫長、難熬的監禁,也不見你反應這麼大,真如此……不忍那小妾受冤而死?」他喃著。
雖覺自言自語很蠢,她已睡沉,也不可能听見,或是開口與他對談。
但接下來,他要去做的事,更蠢。
將她抱入床榻,安置妥善。
狴軒落坐床緣,待了好一會兒,听她鼻息均勻、平穩,他起身,步出房門……
去做蠢事。
夜深沉,涼如水,月彎似鉤,萬籟俱寂。
狴犴踏月色而歸。
罷和衣上榻,眸方閉,未閂的房門,被人輕巧推開。
月光將那細細影子,拉得更縴巧,投射到被褥間,覆蓋他身上。
躡足朝他走來,不發出半點聲響,是鳳仙。
他的術力應能讓她一覺到天明,怎會在此時醒來?
狴犴躺臥不動,靜觀其變。
她緩慢靠近,站在床邊,背著光,周身一片淺黃碎金。
她佇立良久,遲遲沒有動靜,就只是站著。
隱隱約約,幾聲抽泣,小小的、壓抑的,傳入他耳內。
冰涼的小手,觸上他的臉龐,不敢踫得太徹底,隔有些厘之差。
月光淡淡的暗室,僅靠一絲的亮,他看見她唇瓣輕動,說了什麼。
無聲,有形,輕易辨識。
狴犴。她說。
然後,又是一聲無言輕喃。
狴犴。還是他的名。
半夜不睡,跑到他房內,來喊他名字?
他雖困惑,卻也不驚擾她,要看她究竟打算做什麼?
像暗殺雯鰩那日……夢游?
「……錯判了,就會死掉……」抽抽噎噎中,還是有幾字,細若蚊蚋、幾不可聞,鎖不住地逸出了她唇間。
「不要……我不要你死……」
也僅止這一些,之後,她都咬唇克制了。
小手挪到他鼻前,探他的吐納,確定他仍有呼吸、確定指月復上被生命的熱息所拂——她松了口氣的模樣,全數入了狴犴的眼。
餅沒多久,才剛探過鼻息的指,不厭其煩又探了三回、四回、五回……
難道,她白日的恐懼、顫抖……是為了他?
狴犴念頭一閃而過。
她所擔心的,並非劉府小妾,而是……他?
錯判就會死……
這件事,她也知道了?
只是,她的認知似乎犯了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