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承關長腿擱在玻璃桌上,三十坪大小的房間里最龐大的家具就屬他應二少,連最長的皮質沙發都容納不下頤長挺拔的傲人身高,扣在指節問的馬克杯在超平常人的巨掌中變得好似小孩專用的玩具尺寸。
沙發的另一端也蹺著一雙修長有力的腿,雖不及應承關的長度,卻也是結實完美。
「你整個晚上跑去哪里了?不是去喝個喜酒嗎?凌晨一點打電話到你家也沒人接,喜酒喝太多,醉倒在路邊了?」
「悶酒。」應承關啜了一口綠茶。
「悶酒?看別人結婚所以心情悶?」童玄瑋對桌上的綠茶皺眉,逕自到小冰箱里取出鮮女乃和蜂蜜,調起「童氏綠女乃茶」。
「暍悶酒的人不是我,我只是陪客。」
「陪客?除了自家兄弟你還會陪誰喝酒?」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陌生人?你很少和別人稱兄道弟,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別說陪酒,叫你多待一分鐘都屬困難,那個家伙是哪里認識的?」童玄瑋試了試自己調制的飲品,又倒了一匙蜂蜜才滿意地點頭大呷。
「在化文公司第三位公子的婚禮上。」
應承關並不是個多話的人,但對于自家兄弟及童玄瑋,他是有問必答。
「跟化文有關的客人幾乎全和應氏企業有生意上的關系,你說說那家伙的特色和長相,說不定我這里存有他的基本資料。」童玄瑋指指自己的腦袋,泛著無害笑意的眼瞳隱藏在鏡片之下。他不僅善于利用和善表相來掩飾自己的深沉城府,更有本事在頭一眼便將對手的本質給拆解得一清二楚,並且深植在腦海里。
「她不是婚禮賓客,她是伴娘。」
童玄瑋一口女乃茶還哽在喉頭,只有微微瞠大的瞳仁彰顯著他還沒有被女乃茶噎死。
好不容易吞下了嘴里液體,童玄瑋嚷嚷起來︰「搞了半天,那家伙是個女人?你昨天徹夜不歸,就是陪這個女人喝了一晚悶酒?!」
應承關點點頭。
童玄瑋臉上的驚訝轉為精明的笑靨,「跟一個女人牽扯一夜,怎麼,有了步入應家老大慘痛婚姻後塵的決心?」
「玄瑋,你太夸張了,我們只是在公園待了一晚。」
童玄瑋故作無知貌,一張臉上同時寫滿了單純天真及戲謔調侃,更高明的是兩種情緒由他表現起來毫無沖突及矛盾。
「咦?依你那迂腐的觀念,不是只要牽牽小手就得對人家負責到底嗎?」他問得好無辜。
要不是應承關身上穿著設計感十足的無袖T恤,兩條手臂上令男人嫉妒的肌肉正暴露在冷空氣中,童玄瑋真的會以為他是哪個不小心踩空摔入古井,一醒來便發覺自己身處于二○○三年的迷途古人。
先不論他那一身不屬于現代男人該有的過度冷峻氣質,現在除了美少女愛看的言情小說之外,哪一個女人能容許男人冷得像尊冰雕、沉默得像只酷企鵝?說不定老早就被視為「女性公敵」拖到公廁去狠狠教訓一頓,將那種愛擺酷的家伙給打成豬頭。
而且,又有哪個男人會將「男女授受不親」和「君子不欺暗室」給視為座右銘,只差沒在背部刺上這兩句「對聯」,橫批則是「無欲無求」。
再加上一點,永遠與女性生物距離三步以上,堅守著男女有別的界線,好似只要踫到女人的手就等于污了人家的清白--他敢打包票,應承關一定是處男,三十三歲的處男。
「誰說牽牽手就要負責的?都什麼年代了。」照童玄瑋的說法,他在路上撞到的女人不全都得娶回家負責了?
「耶?不錯嘛,你還知道現在都什年代了,牽牽手踫踫腰是不用負道義上的責任。」童玄瑋拿肯定句當諷刺句用,「你們在公園做了些什麼?蕩鞦千?玩翹翹板?」
「喝酒。」一開始不就說了嗎?
童玄瑋眉峰挑成邪惡的揚弧,「該不會……那女人喝得醉醺醺,你不知道她的住處又不想放她一個人孤零零醉臥公園,被野狗或是壞男人拖到暗處去啃得精光。即使你有自信自己不會踫那女人一根寒毛,但你過度石化的觀念里絕對不容許自己將她帶到旅館過夜,也覺得帶她回一個單身男人的住處並不適宜,所以……你就讓她像個流浪漢一樣窩在公園長椅上睡了一夜?」
「沒錯。」他的心思全被童玄瑋給模透了。
「那女人早上醒來有沒有賞你一頓好打?」童玄瑋開始同情起那個女人,雖然他不是女人,但他相信自己寧可睜開眼是看到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也不要發覺自己大剌剌地躺在露天公園的長椅上。「不過那女人怎麼會拖著你這個陌生人一起喝悶酒?」
「不只喝悶酒,她還向我求了婚。」
童玄瑋這回是扎扎實實被特調綠女乃茶給嗆到,激發一陣義一陣的猛咳,差點噎死在自己的精心杰作下。
「她、她知道你是應承關嗎?」
「不知道。」
「不知道她向你求什麼婚呀?!如果她認出你就是那位等應家老頭子嗝屁之後能分到上億家產的應二少,她求婚還情有可原,但她連你是誰都不曉得--先等等,她該不會是醉得不省人事才開口求婚吧?」
「第一次開口是清醒的,第二次就醉得很嚴重。」應承關在裝滿茶葉的鋁壺中又加滿熱水。
「你點頭同意了?」
應承關頓了許久,「當然沒有。」
童玄璋狐疑地忖量著應承關停頓那麼久的涵義。
「為什麼不同意,她長相很恐龍?」不過他記得應承關從不以貌取人,「還是她年過五十,足以當你媽?」
「她向我求婚只不過是在逃避情傷。一個剛失戀的女人向你求婚你會點頭答應嗎?」應承關反問。
「如果她對了我的眼,我會答應,管她是感情受創還是更年期到了,只要對了我的眼。」童玄瑋笑了笑,只可惜到今日沒有任何女人能人得了他挑剔的桃花眼。「後來呢?那個女人你怎麼處置?」
「天亮,酒醒,道再見。」七個字敷衍帶過,卻也是真實的寫照。
「就這樣?沒有互留電話地址什麼的?」
淡淡的遺憾掃過應承關的眉宇,快得連他自己也未能察覺。「嗯。」
「兄弟,這聲‘嗯’怎麼有氣無力的?我听到有人在後悔沒將那女人的生辰八字和祖宗八代全給盤問清楚噢--但你別擔心,明天我就可以查清那女人的底細,將她的資料裝訂成冊送到你手上。」童玄瑋很曖昧地用腳丫子頂頂應承關的腳底板。以他的人脈,要查一個女人的身分易如反掌。
「我和應滕德不一樣,別將他那一套手法用在我身上。」語意是拒絕的。
「我倒覺得他的手法挺有效的呀,反正他又沒申請專利,借來模仿模仿又不犯法。你如果真對那女人有興趣,就放膽去追呀,處于情傷中的女人是最容易攻陷的。」
童玄瑋放下蹺在桌上的腿,喀的一聲,踩著了地板上一件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木頭飾品,他這才想起了今天在應承關家中沒瞧見的生物。
「對了,你養的那只脾氣殘暴的畜生咧?平常我一踏進門它就追著我咬,今天怎麼這麼乖?你把它關起來了?」他邊問邊把玩起那塊原本該是方方正正的長條木頭,瞧它被啃成扯鈴狀的慘樣,真是情何以堪。
「它昨天一直打噴嚏,我擔心是巴氏德桿菌感染,所以送它到獸醫那去檢查,本來喝完喜酒就準備接它回來--」
「沒料到陪了女人一夜。」童玄瑋自然而然地接話,進而很用力很用力地嘆了口氣,「可憐的獸醫院,現在一定被那只噴火畜生給鬧得天翻地覆吧。」據說動物身處于陌生環境中,恐懼的情緒會視到最高點,但他想那只畜生應該是憤怒直沖到最高點,而非恐懼。
應承關想到這層可能性,也只能回以苦笑。「等十點半醫院一開,我就去接它。」
「承關,听說那種畜生結扎後會溫馴很多,你干脆讓獸醫替它……」童玄瑋做了一個「卡嚓」的手勢,建議應承關剪除「禍根」。
「再說吧。」應承關並不認為結扎就能扭轉它的烈性,「你這番話千萬不要在它面前提,它已經夠討厭你,要是听到你對它的命根子有邪念,以後你恐怕很難踏進我家一步。」
童玄瑋扯扯唇角,「我真可憐,向來爺爺不疼、姥姥不愛,從小到大我媽又一直告訴我,我老爸在我出生前嗝屁歸西,現在連只畜生都欺負我,唉……」
「嘆氣時不要笑,那會破壞你刻意營造的悲苦氣氛。」應承關提醒眼前那張笑得好燦爛的俊顏。
「我這叫苦中作樂。」
「是皮笑肉不笑吧。」應承關淡道。
「才離開應氏幾年,嘴巴會損人了噢,應教官?」而且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多了。「看來你離開應氏倒是過得如魚得水。」相較于應氏里的應承關,擔任技院總教官的他多了幾分人氣。
應承關的濃眉緩緩舒展,「在學校所面對的臉孔和應氏完全不一樣,我只是很單純的教官,面對很單純的學生,這讓我的生活也變得單純--這一切還得感謝你的幫助。」
「幫助?我只不過是不希望讓你卡在我和應家之間感到為難罷了,你離開應氏才是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童玄瑋悠悠閑閑地灌著女乃茶。
即使應承關知道他的離開會為自己帶來多少蜚短流長,甚至是名聲破壞,他仍為了達成童玄瑋的「心願」而離開應氏。
「有時我真的很怕自己不是在幫你,而是眼睜睜見你一步步踩進萬劫不復的地獄中。」應承關輕嘆。
童玄瑋眯起眼,輕快的笑音自薄唇間流泄,鏡片的阻擋讓人無法看穿他眼中真實的情緒。「我踩入地獄?不,我是將人推入地獄的黑手。」
「我就怕你伸手推人的時候沒能瞧清自己身上已被系著一條無形絲線,到時……連你也會摔得粉身碎骨。」
他與他都心知肚明那條無形絲線的正確名稱。
「那就摔得粉身碎骨吧,我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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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不是因為情傷而覺得生命變得毫無意義,她只是看開了自己沉溺在痛苦低迷中再長再久,也只是徒傷己身,不會有人分享她的不快樂。
她曾給自己一個月的療傷期,一個月之後她便不再為前任男友的背叛浪費半滴淚水……
杜小月仰躺在單人床上,怔怔凝望著天花板的雙眼浸泡在薄淚間。理論上的說服,她懂,但實際上要短時間眺月兌感情囹圄卻是難上加難,除了必須適應「一個人」的存在外,還得應付洶涌而來的不甘心……
是他對不起她,沒道理他挽著新婚妻子去法國度蜜月,她卻要為了這種踐踏別人真心的男人傷心難過。
她不斷強迫自己細數那男人的缺點,想藉著這樣來沖淡情傷,每列出一點他不值得原諒之處卻又殘忍地提醒她,他的缺點是她花了多少蠢勁來縱容他的……
憶起相處的點滴,都是她在遷就他、包容他,他從不曾為她放軟過一次身段,即便是兩人吵架,永遠也是他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頭,而她氣紅了眼眶,悶悶地跟在後頭,三年來沒有一次例外。
他不會回頭關注她一眼,不會擔心嬌小的她是否追得上他的腳步,不會……不會像昨天那個巨人,靜靜地尾隨她,用無聲靜寂卻最體貼的方式保護著她。
他的影子自始至終都隨著她任性的步履,亦步亦趨地籠罩在她身上,她不用像以前一樣擔心自己會跟丟了人,因為這一次是別人在追著她的腳步。
她想,如果換成了那個巨人用她前男朋友的方式對待她,恐怕她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追得上那樣的闊步吧。
昨天,好幾回她听到身後沉穩而不紊亂的氣息都忍不住想停下腳步凝望他。她不敢相信,以往她所認定的愛人竟然能夠狠心听著她在後頭啜泣輕喘而不曾回頭一次,她竟然能容忍這樣不公平的對待……
杜小月再度驗證了男友的無情及自己的痴笨,或許這樣有助于她從悲傷中提早醒悟。
她應該還在宿醉吧?不然為什麼她的頭疼得好似要裂開一樣?還是因為她腦中翻騰太多令她不舒服的回憶?
拉開床頭抽屜,她囫圖吞下兩顆止痛藥後又躺回床上。
痛楚稍減才讓她漸漸萌生睡意。
渾渾噩噩之中,她告訴自己--
以後,她要找到一個不會將她拋在身後的男人,她才願意再掏出感情,否則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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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我接下振道給我的聘書,嗯,下個月就要去報到了。我知道之前的學校也很好,不過也許振道的環境更好呀。不會啦,陌生歸陌生,久了也就能相處得很好嘛,像我以前剛進翰林時還不是人生地不熟?而且學生每屆每屆換,到哪個學校都一樣。」杜小月側著頭,夾住無線電話的話筒,與第三個企圖以電話攻勢勸阻她離職的同事打哈哈。
「雪娟呀,我在她婚前跟她提過離職的原因了……」杜小月有點心虛,她要離職的事雪娟的確知道,只是雪娟並不清楚她執意離開學校的真正原因。
話筒另一端仍唧唧咕咕地疲勞轟炸,杜小月繼續虛應︰「好朋友又不是非得在同一個地方教書,萬一以後我嫁到國外去怎麼辦?小萍,我不多說了,我鍋子里還在煮東西咧,好好好,bye-bye!」
收了線,杜小月決定暫時拔掉電話線,以度過這幾天安寧平靜的離職假日。
將鍋里慘不忍睹的荷包蛋鏟放在吐司上,她又丟了兩片番茄當陪襯,坐在流理台上啃著她的早午餐配白開水。
換個新環境,面對新同事,對她而言應該會是件好事。
難過歸難過,日子總還要過下去,她可不想讓同事發覺她的強顏歡笑,更不想因為自己的低潮而誤人子弟,荒廢老師神聖的使命。
塞下最後一口食物,她才跳下流理台,拍掉七分褲上的吐司屑。
今天是一個月療傷期的最後一天,從知道男友背叛的那天算起,她已經浪費了不只一個月的光陰,直到昨日,她再也流不出眼淚那刻起,她知道自己已能從痛苦中釋懷了。
自我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罷,總之,今天起的杜小月要恢復成樂觀的杜小月!
大口深呼吸,再重重吐出滿腔濁氣,反覆數回,杜小月才稍稍覺得整個人注入了全新的力量。
俐落地束起及肩長發,杜小月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將整間房子仔仔細細清掃一遍,連寥寥無幾的家具也非得東移西搬地換個擺設,藉著屋里的煥然一新來改變心情。
接著她準備到寵物店去買一只小狽,讓她的生活中添加一名成員,陪著她一起不孤單,常常還能帶它到公園去玩耍……到公園,或許還能遇到那日在公園陪她喝了一夜酒的男人。
雖然她在他面前做了很多她不敢再回想的糗事,但不可否認,她想再見那男人一回。
也許是想為那天麻煩他的情況向他道謝;也許是希望將買酒的錢還給他;也許是……
她想見他。
杜小月擰著抹布,恍惚地擦抹著地板。
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太濫情了?面對一個才相處過一個晚上,連二十四小時都不到的男人,她竟會如此地想見他。
回想起他的體貼及包容,她便後悔起隔天醒來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逃離行為,懊惱著自己沒有留下任何與他聯絡的方式。
杜小月頓了頓。就算她開口想和他互換電話什麼的,可能也會慘遭拒絕吧?況且她那天貿然求婚的舉動八成嚇壞了他,尋常人遇到這種狀況一定會直覺認定她的精神方面有問題,別說留電話,最好以後老死不相往來才是上策。
老實說,她對自己一鼓作氣的蠢勁感到汗顏,她竟然……向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人求婚。
赤艷染上杜小月因家務勞動而微微泛紅的雙頰。
萬一當時他點頭答應了,那她真的要嫁給他嗎?
也許沖動的當下,她會隨便找個路邊攤買下兩只對戒,一切從簡地嫁給他,然後等隔天清醒之後再嚷著要與他離婚。
也或許,那個巨人還有更多令她激賞的優點,讓她胡里胡涂蒙到一個完美丈夫。
幸好面對喪失理智的她時,他是神智清醒的一方,不隨著她的胡鬧起舞,否則只會讓情況更難收拾。
她忽而一笑,「當面被拒絕的滋味挺不好受的,而且他拒絕得好快,一點也不顧及女孩子的顏面……」擦抹地板的力道加重,檀口繼續嘀咕︰「不過他要是答應了,我可能會更煩惱呢。」
她做事總顧前忘後,就是需要一個很冷靜的人來緩和她的沖動。那個巨人若能當朋友,應該也是一個很值得信賴的哥兒們吧?
只是……
「還能有再見的機會嗎?」
杜小月沒有發覺她的問句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渴望及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