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芽 第八章

書名︰心芽|作者︰決明|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為什麼搖頭,你不願意?」

床榻上那張血色盡失的蒼白俊顏有著太多病後的憔悴,披散的黑色長發包覆著他頎長的身軀,身上刺眼的白衣讓他看來更清瘦,纏繞在額心的白長巾隱隱約約還透出混雜著土黃藥粉的血紅傷口。

「不可以,你是主子。」囁嚅的櫻唇有些遲疑及哭音。

小粉娃的回答讓榻上的大男孩微微驚訝,懷疑自己是不是昏迷過久,連睡夢和現實都分不清,才會誤將眼前的小粉娃瞧得這般陌生。

「不是說好了,私底下只有咱們兩人時,不當我是主子嗎?」

「……不可以,你是主子。」這句話的音量像是她在告誡自己。

大男孩坐直身,「娃兒,我昏睡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沒道理他一覺醒來,小粉娃就轉了性子。「還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這個可能性最大。

小腦袋晃了晃。

「是不是有人責罵你了?是我大哥還是你爹?」他揣測著讓她態度大變的原因。

小腦袋又是左右晃動了數回,「雖然媻姍該罵,但沒人罵我。」

她只是……在適應完全摒除他是小遲哥,全心全意將他當成主子來恭敬愛戴,只要她做得到,他也勢必要認清他與她的雲泥之別。

「不要再搖頭了,看得我頭也跟著昏了。」他阻止小粉娃企圖晃掉腦袋的自虐舉動,「娃兒,過來。」

「是,主子。」她走近,但維持著相當距離。

「坐到榻上來。」他拍拍自己枕邊的空位。

「不妥吧。」

「你不過來就換我過去找你。」他淡淡說著,一句實為強迫的話經由他嘴里吐出竟仍是溫柔。

彼及他頭上的傷勢未愈,小粉娃只得乖乖听話,坐在床沿,一顆螓首壓得低低的,好似正專心在數地上有幾顆灰塵。

「沒人該罵你,相反的,我還得向你道聲謝,謝謝你那時拚了命想護我安全。」大男孩輕輕抬起她的臉蛋,暖聲說道,瞧見她右頰上留下的傷痕時,不免皺起眉峰。

「到底是誰真正拚了命的保護人?我才該向你道謝……」

「可是你道謝的方法竟是……疏遠我?」他淡笑問道,深黑如墨的眸子不放過她臉上的絲毫表情。

囁嚅的唇瓣想替自己的行為解釋,但話到了嘴邊也只能硬生生吞回肚里。她如果跟大男孩說出她的決定,他定有方法可以說服她,將她失眠了好幾天的掙扎全給化為烏有,而她說又說不贏他,心底深處更巴不得他真能有辦法讓她不用失去心愛的「小遲哥」,如此一來,她是不是又會將他推入「公私不分」的危險境地呢?

不能同他說,不能。

她知道,只要她什麼都不肯說,他也不會逼她,因為他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就算他急於明白真相,也只會擱在心上猜測。

「我沒有。」

「你沒有?」如果沒有的話,見他醒來,她不早撲到他身上,纏著問他還疼不疼、痛不痛的,至少不會像現在,忽遠忽近、撲朔迷離。

「我只是怕你剛醒來,身體還不太舒服。」

「能醒來就表示沒事了。」

突然插入的沉嗓,讓內室的兩人同時轉向門扉,正巧瞧見大男孩的大哥跨進門檻,仍顯年輕的臉龐強端起當家主子的威嚴,本該是格格不入,但興許是經年累月所堆積出來的神態已幾近渾然天成,竟讓他無論是架式或能力都名副其實。

「大當家。」小粉娃趕忙跳下床榻,抱拳揖身。同樣是主子,她畏懼著梅莊大當家的威嚴,在他面前從不敢放肆。

「門外候著。」梅大當家趕人。

「大哥!」

「還不出去?」不理會三弟的阻止,他冷眼掃向小粉娃。

「遵命!」拳兒再抱,她旋身快步離開,在梅家老大補上一句「將門帶上」的命令時略略停頓,再折回來關上門。

「大哥,你——」

「兄弟說話本來就不用外人在旁邊听著。」他拉來一張鼓凳落坐,攤開手上帳冊,先將方才某條有錯的款項給勾出來。

「你……」想反駁她不是外人,卻又找不到立場這般回話,大男孩僅能憋著一口輕怨,琢磨半晌,淺嘆道︰「大哥,你老實說,我臥床這些天,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些什麼?」

「說什麼?」後,不只錯一條,連下頭這筆帳也記錯,梅福真是欠人教訓了。

「你是不是罵了她什麼?」

「是該罵。」這麼大的款子少填了個字,當然該罵,不只該罵,就算處罰也是天經地義。

「她這麼盡忠,你還罵她,這樣豈不告訴全莊里的人︰『下人盡了最大努力替主子拚命,結果還是逃不過被責備的下場』,如此一來,莊里誰還願意多付出分心力?」腦後的疼痛隨著他每一個激動的字眼月兌口宛如針刺,即使如此,他還是一口氣說完不平。

梅家老大從帳冊上抬頭,「我說該罵的人是管事梅福,你說不該罵的人是誰?」他雖分心在看帳,但也能听出三弟打抱不平的對象不是梅福。「是剛才被我趕出去的盤纏吧?」

「媻姍,梅媻姍,不是盤纏。」他糾正道。

「我記得當年是替她取名叫盤纏呀。」當年梅盛抱著小粉娃,說還沒取蚌合適的名兒,希望他替娃兒賜名,當時他正在處理手下送牡丹上京的盤纏問題,隨口便這麼喚了。

「你沒記錯,你的確是替她取名叫盤纏,不過一個女孩子叫盤纏很難听,而且還是『沒盤纏』這是凶兆,所以我替她改了。」他大哥這種愛錢如命的性子,真讓人替他未來兒女的姓名捏一把冷汗。

梅家老大勾勾唇,一臉不多介意的模樣。「她叫什麼都無所謂。你以為我罵她?」

「你有嗎?」

「我這麼閑嗎?」梅家老大頭一次看到三弟露出這種非逼問出答案不可的神情,他這個三弟是個悶葫蘆,很多事很多話都只放在心中自個兒煩惱,別說逼問,他連大聲說句話都不曾,今天會這樣可真是奇了。「我要罵她什麼?罵她護主不力,讓主子頭破血流被人扛回莊里?還是罵她不守本分,一個領梅莊薪俸的護師,到頭來竟反倒換成主子保護她的生命安全?」

「你真的這麼說!」大男孩瞠目指控。

「我只是想而已。忙到沒什麼時間說。」看見溫雅的三弟第二次露出這種嗔怒的表情——頭一回說來汗顏,是他這個做大哥的無能,在父母雙亡又無依無援之際,忍心將三名稚弟以微薄銀兩賣給好人家後,才過了一夜,忍不住心里反覆掙扎及不舍,連夜又奔回那三戶人家,將親弟給贖了回來,那時,三弟削瘦的臉上就是這種神情,即使當時他不發一語,光用眼神就足夠讓他這個為人兄長的內疚到投河自盡。

大男孩的神色讓他想起了不愉快的過去,所以梅家老大不再吊他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他早已暗自立誓,這輩子都不會再讓弟弟們露出這種表情,無論是他,或是任何人,誰也不許。

「說笑罷了。我沒罵她,再說她沒犯錯,我能罵她什麼?如果真要罵,那六名鐵錚錚的漢子讓一個娃兒護著主子四下逃竄豈不更該罵?但他們也沒犯錯,這是突發情況,要怪,只能怪武藝不夠高,那麼是不是連帶又得怪傳授武藝的林師父?還是要怪梅莊買的那個菊花盆子太硬?菊花養得太美?還是最該怪自家弟弟硬要拿頭當盾,給人砸傷了?」梅家老大無奈一笑,「一牽扯下來,沒完呀。」

大男孩臉上緊繃的線條放緩,總算恢復了正常,可眼底的不解仍在。

「那她為什麼明擺著要和我保持距離?」

「也許是被那天的事情給嚇壞了。」

「不像……」甫受重擊的腦袋被他這麼折騰地用力思索,開始迸裂出疼痛,他擰眉緊壓著眼瞼,仍不放棄挖掘出她反常的原因。

「別想了,你還傷著呢。」合起帳本,梅家老大扶著大男孩躺回軟枕上。「小娃兒嘛,心里不知在胡思亂想什麼,你都是當家主事的大人了,別學著她一塊胡思亂想,睡一覺,醒來什麼都會不一樣的。」

在梅家老大的安撫下,大男孩也只能頷首。

「大哥在這里看你睡著了再出去。」梅家老大寵溺地拍拍弟弟。

他知道有一陣子自家三個弟弟都依賴他到了離譜的地步,在家中情況仍一貧如洗的那幾年,四個小男孩窩在一小張榻上,三個小弟每晚還得要听他說好些回睡前故事,他清楚他們不是要听那些陳腔濫調的忠義戲碼或二十四孝,而是要靠他的聲音入睡,只有確定他的聲音在耳畔回蕩,才能證明他們沒有被人拋下……

「嗯。」這一刻,大男孩會心一笑。他早過了撒嬌的年歲,卻也享受並且珍惜這得來不易的親情。

一睡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睡醒來,病也好了大半,梅舒遲這回足足在床榻上發閑了四日——後三日全在大當家梅舒城及梅媻姍的半逼半哄下窩在榻上當個盡職的病人,後來還是大夫建議病人要下床走動走動,呼吸些新鮮空氣,他才得以踏出房門,恢復自由之身。

屋外的秋風稱得上刺骨,他披著奴僕遞上的厚氅,與兩名兄長及小弟在牡丹園間的花廳品茗敘事,秋季的牡丹園圃冷冷清清,牡丹綠葉孤零零地等待著春季花蕊蘇醒,看來十足蕭條寂寥。

熱茶裊竄著菊花清香,捧在掌心像個火盆子似的溫暖,花廳四周的綢紗在秋風間翻揚成紗浪,美歸美,卻沒有半點擋風御寒的功效,冷得真教人邊打哆嗦邊吐出幾句粗話。

「多披件衣裳。」梅大當家是四兄弟倒數第二個步入花廳,甫踏上石階便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進到花廳後正巧能披在梅舒遲身上。

「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遲苦笑地看著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風的厚氅,上頭披著二哥梅舒懷月兌給他的那件瓖滿潤圓珍珠的華麗織裘——很重,光是上頭百來顆指月復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壓垮人,現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著吧,你風寒才剛好。」他寵溺地拍拍弟弟。

「謝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飄忽的聲音如泣如訴,像極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們托夢時的調調,白慘慘的身影晃進花廳,每一步都像要摔著了,引來身後奴僕的驚呼,可他還能在搖晃間,穩穩當當地跨進廳里。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將自己當成了白狐裘,雙臂一攤地掛在梅舒遲頸肩,整個人平貼在他背脊,腦袋瓜子尋到了最舒服的姿勢繼續和周公相親相愛去。

梅舒遲身上掛了四件厚裘及一個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沒來得及月兌給他,還穿在自個兒身上。

大當家梅舒城彈彈指,讓兩名小廝將梅家小四架離梅舒遲身上,塞到一旁的軟椅上去秋眠。

二當家梅舒懷一貫穿著華裳,只是在這個不屬於他的季節中,添了些慵懶睡意,當然也讓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顏變得更無懈可擊。

「怎麼不見那個老跟在你身邊的女圭女圭護師?」

「她去拿厚裘來。」第五件。

「真是忠僕。」梅舒懷呵呵笑著。

「我倒覺得小三沒將她當成奴僕看。」梅舒城接過熱菊井,大呷數口,煨暖了心窩。「打小就這樣。」

「可那丫頭倒真將小三視為主子。」梅舒懷咽下一塊菊花甜糕,興致頗高地和大哥談著正坐在兩人對面苦笑的梅舒遲。「我本來還以為,她該恃寵而驕,仗著小三寵她疼她,大剌刺巴著梅三當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麼護師奴僕的身分不全都拋在腦後,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二哥,別這麼說話。咱們四兄弟不也曾窮途末路,不也曾是別人府上的奴僕?在身分上,我們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

梅舒懷仍是笑著,「是這樣沒錯,所以如果你哪天對咱們說你想迎娶她入門,我們一點也不會驚訝,更不會反對,是不,大哥?」他將回答權拋給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專心品著高檔菊井,「梅家沒有門戶之見,只要是你們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對。」反正他溺愛弟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差這一件婚姻大事。

「說到哪去了,不是要談生意上的正事嗎?怎麼說著說著說到這上頭來了?」梅舒遲努力想轉移話題,甚至翻開今年采菊的盈余帳冊,盼能讓大伙將注意力轉到冊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現在可是咱們三當家想娶,人家還不肯嫁哩。」梅舒懷接過帳本前撂下這句話,他的眸子總是精明得讓人無所遁形。

听見梅舒遲無聲輕嘆,梅舒城決定攔下這惹人沉默的話題,省得梅家小三抑郁。他挑了個最近發生的事開口︰「前幾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遠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歲數,他向我這個做當家的討了個賞,希望能讓他外甥和新媳婦兒在梅莊辦場熱鬧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遠房外甥和新媳婦兒都是梅莊里的人,做主子的盡分心意也好,再說,梅莊好久沒熱鬧熱鬧,藉著辦婚宴,順道讓莊里的人放松一下。」

「乾脆再瞧瞧莊里有沒有其他對情意相投的小倆口,將大伙的婚事全給辦齊了,來個雙喜臨門。我這邊的梅興暗戀王廚子他女兒好些年,如果王廚子肯點頭,讓他早些娶她進門,省得時常三更半夜模黑到花園去談情說愛。」梅舒懷為自個兒的貼身小廝爭取埃利。

「……我這邊……也有個小丫頭和長工……呼……」飄虛虛的嗓音企圖插嘴,最後又被周公給拖回去下棋。

好,簡單幾句大家都懂了,乖,繼續睡。

「小三,你說呢?」梅舒城總會听過所有弟弟的意見。

梅舒遲微笑點頭,「大家能在梅莊開枝散葉,這是好事,也是我們當主子的責任。若要設宴,西園最合適,那里的紅菊喜氣。」他停頓了片刻,帶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斂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說——梅福的遠房外甥?」他腦中快速翻著無形的梅莊名冊,一個名字驀然浮現。「梅……項陽?」

「是這名字嗎?」梅舒城也不太確定,畢竟梅莊奴僕太多,他沒那麼多閑工夫去背每個人的名宇。「我只記得他是梅莊護師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遲更確定了。梅項陽,小陽笨師弟,這個名宇多久沒听見過,他對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媻姍疏遠他的那天為止,因為之後梅媻姍不曾再同他多談關於她周遭的人事物,當然也包括了久違的「小陽笨師弟」。

這個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並不代表著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婦兒是誰?」依男人的直覺,他從許久之前就從梅媻姍口中听出了梅項陽對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惡意戲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卻是一個男孩想贏得心儀姑娘全盤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項陽把他的心全擱在梅媻姍身上。

現在改變了嗎?他有了其他愛慕的姑娘嗎?

時間,會讓他將心從媻姍身上收回嗎?

「听說是梅盛的女兒。」

不會。

梅舒遲腦中浮現這兩字時,梅舒城同時給了他答案。

反觀他自己,他都沒辦法做到,又怎會天真地以為梅項陽已做到呢?蠢。

梅舒懷先是瞧瞧看似平靜的梅舒遲,才轉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兒是誰嗎?」

「梅盛的女兒就是梅盛的女兒呀。」他哪記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舉起軟趴趴的膀子,可是無人理會他。

「梅莊第一輩的奴僕我都沒辦法叫全,何況是他們的子子孫孫?」

花廳的綢紗掀起一角,梅媻姍懷抱著裘袍回來,先朝眾當家恭敬揖身後才抖開裘袍,披在梅舒遲僵硬的肩頭。

梅舒遲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瞅著桌上那杯有著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沒向她道謝——這不是梅舒遲向來的習慣,他從不將奴僕替他做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更不吝嗇向他們稱謝。

這一回,他沒有,只像個無所適從的孩子,不肯抬頭。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灑了石桌上的杯杯壺壺也無暇理會,長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媻姍。「你是梅盛的女兒!」

震驚,大大的震驚。

梅舒懷是一臉早就知道情況,見怪不怪的臉;梅家小四則是被梅舒城那聲驚吼給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個身再睡;梅舒遲仍是專心盯著茗杯瞧。

梅媻姍一頭霧水,什麼時候她的身分會讓人這麼震驚?又不是什麼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著讓梅舒城愕然萬分,好像她欺瞞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兒沒錯。」

「你有妹妹還是姊姊?!」緩些,說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婦人選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後娘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歲數?」

「八、九歲吧。」雖不明白梅舒城為何問這些瑣事,她仍照實答。

「說不定梅項陽戀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還在做垂死掙扎。

天!梅莊里每一個長眼的人都看得出來他三弟待梅媻姍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個男人會心甘情願到這種地步?而現在,梅媻姍卻選擇要嫁給別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夠了,別說了。」梅舒遲的聲音平穩得難以听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牽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這麼吧。如果她不介意,讓我充當她的兄長,替她張羅個熱鬧的親宴,也算……心意。」

飲盡最後一口仍殘存著熱度的菊井,梅舒遲起身,肩頭數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腳底漾成漣漪般的圓弧,梅媻姍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遲卻先一步揮開花廳綢紗,許是心緒紊亂,許是力道發泄,一陣裂綢聲在那只揪紗的指間傳開,她還沒來得及站超,梅舒遲已經快步離開花廳,頭也不回地。

那裂開一角的綢紗被冷風吹缺了口,無法遮蔽他遠遠離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愈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後,他病愈清醒,失去了梅媻姍。

一睡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應太過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轎才知道她的終身大事已經被爹娘給訂了下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別嗎?再說,你和小陽自小一塊長大,還扭捏什麼?別同我玩什麼『人家不依、人家不來了』的閨女嬌態,爹怕極了那種惡心調調,省點省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該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樣該嫁啦。」梅盛喝口茶潤嗓,繼續對冷著一張清妍容貌的女兒進行轟炸︰「小陽這孩子我很滿意,性子開朗又熱心,每回他來咱們這吃飯不都熱熱鬧鬧,你弟弟妹妹也喜歡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麼不好,這種肯上進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陽那孩子對你的死心眼,跟著他,你不會吃苦的。」

「這種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嗎?」面對梅盛的長篇大論,她只問了一句。

「商量什麼?天底下有哪個爹娘要替女兒訂親事還得和女兒商量的?」在家從父,他說了就算!

「這種事,你都不需要問我要是不要?」她再問。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氣也跟著上來。跟這丫頭說了好些個時辰,口乾舌燥的結果,她怕是半個字也沒听進去,還敢挑戰他這個做爹的威嚴!

亮眸毫無畏懼,「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還問個屁!」他做什麼干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連問都不問就替我允了?!」

「對。」

兩父女同性子同脾氣,像兩只隔著河橋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聲,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嗎?!大當家親自允了你和小陽的親事,不僅如此,所有婚宴擺席,當家們也全點頭同意,帖子雖然僅發給梅莊人,但光憑這樣,桌數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這邊吠得夠響亮,搬出這道必死令,還怕女兒那幾聲氣虛的反駁嗎?

梅媻姍菱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這一瞬間,她竟找不到與她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就連梅舒遲也……

看清女兒眼中一抹遲疑,梅盛要斷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殘忍也不過就是心口一刀,挨過了就會釋懷吧。

「就連三當家也一樣,甚至他還找了城里手工最好的繡娘替你縫制嫁衣,要以兄長的身分讓你風光出嫁。三當家真是個無話可說的好主子,也不枉費這些年你跟在他身邊的主僕情分,值得了。」

女兒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媻姍心底在想什麼,但是女兒的奢想只會拖累她,讓她追逐著遙不可及的幻夢,既是如此,還不如抓牢手中平實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兒能嫁個好良人,再多,也不貪求了。

梅媻姍顯露疲憊,不知是被父親轟擊太久還是無力感涌現,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個字,推開了木椅,雙掌撐著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倆短兵相接的過程中全數耗盡。

爹說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經忘了;心底的排斥讓她的腦袋不去容納任何說服或逼迫的話。

她知道梅項陽會是好夫君,但他是師弟,這兩者的身分不容弄混,即便全莊里的人都無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個人一定會懂!心中滿滿激起「只要那一個人懂就夠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頭,那個會懂的人一定會站在她這邊,挺她到底。

對,他一定會,只要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會替她想出解決辦法的,因為,他總是這樣。

不理會梅盛在身後的嚷喚,梅媻姍提起全力,施展輕功飛奔在園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讓她好些回都沒瞧清腳下受力的枝啞有沒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顧狼狽、不顧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盞燈,指路的燈。

「怎麼這麼急?後頭有人在追你嗎?」

當她氣喘吁吁地在院後菊圃間找到梅舒遲時,他笑容可掬地問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臉上不見半分異常,幾乎讓梅媻姍錯覺他還不知曉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當家……」

他半側著身,一頭又直又順的長發迎著秋風而飛,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並說明來意。

梅媻姍搖著頭,「項陽是項陽,項陽是小師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顧不得尚未順好的氣息,她心慌地想讓他听懂。

梅舒遲淺笑著,「梅舒遲是梅舒遲,梅舒遲是小遲哥……但主子,你接受,為什麼現在這樣的邏輯換到梅項陽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卻給她最殘酷的答案。

梅舒遲彎身摘下腳邊一株價值不菲的紅焰菊,遞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緩緩的,他唇邊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過。「你向來自主,沒有人能動搖你的決定,當年如此,現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她沒伸手接過菊株,他卻松手任紅菊月兌離指間,墜落她眼前。

滿身菊香的男人帶走了鼻翼間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絲的芬芳,在努力吸納之間,卻听到類似啜泣的吸鼻聲。

拾起泥地上的紅菊,她開始一辦辦扳離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後,她癱坐在泥地上,一陣凜冽的夜風吹來,卷起了滿地的紅瓣,在空中揚舞,連她身後不遠處那攤沒讓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無法幸免。

那夜幕間漫天飛揚的花辦里,不只有她尋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