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曇花,一個躲在花後方的月下美人。
畫里的她,年方十五,還是個青澀的女娃兒,像朵未綻的小花蕾,她的美麗可以預見,讓人清楚知道再過些年,她的出落會更加嬌美。
月下有準備見到任何一種類型的美人,或許豐腴、或許縴瘦,好多不同長相的女人在她腦子里一個一個產生,現在也一個緊接著一個消失,她壓根沒料想到會看到她自己。
接著一想到他方才說的那句話,她臉色驀地竄紅。
因為畫里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舍不得燒。
怎麼辦?要不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喝令他別妄想,她才不屬于他?還是一腳踹上他的臉,不允許他胡說八道,要他將那句話再吞回嘴里去?
可是……
臉兒好燙,她阻止不了紅潮在頰上渲染開來的速度,佔據了耳朵脖子,將她渾身染得無一處不泛出粉女敕的色澤。
她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如何反應,她不想違背心意地要他不許孟浪奢想,卻又不懂怎麼面對如此陣仗,只能低著頭,與畫里的自己相望發傻。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想跳腳,罵我貪心、吼我無恥,命令我不準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你,無論多少張求親圖攤展在我眼前,我就是容不下她們……你教我該怎麼辦?放棄嗎?你如果要我放棄,我會試著努力,雖然我不保證自己能做到——」斐知畫會將這幅畫帶來,自然有他的用意。之前要她誤會他挑好了媳婦兒,這丫頭能忍住性子,不朝他興師問罪,他就換個方式再來,看她如何再擋。
「……放棄?」月下反覆他的話。
「你要我放棄?」
「不、不是,我只是……」
「那你是不要我放棄?」
「呃……不是……」
「月下,你到底要我如何?你這樣我很無所適從。」可憐的小花,這麼苦惱、這麼茫然?
「我……」她要怎麼回答?
放棄呀!放棄之後,她就不用時常被他干擾,毋需再為了他的眼神而心猿意馬,更不用因為她好幾次將自身的憤怒遷轉在他身上而涌起小小內疚……
可是放棄之後,就不會再有一個人像他對她這樣,溫柔耐心,無限包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哭而安撫她;不會有一個人因為她沮喪而擔心︰不會有一個人,在茫茫雨里,還不死心地尋找著蜷藏在樹洞里的小小身影……
「這麼難以回答嗎?」斐知畫的聲音在她耳邊擾亂著她的思緒,她想伸手去捂住雙耳,手卻不听使喚,阻止不了他的字字句句滑進耳里。
「你心里怎麼想的,就誠實說出來,喜歡我、討厭我、想靠近我、要我滾遠點、不要我離開你、要我將心思全擱在其他女人身上、要我只對你好、不準我對你好,你要什麼,說出來。」
她咬唇,鎖著話,還是不說。
「月下,你不可以什麼都要,卻什麼都不回應。」要討厭他,又不說喜歡︰要他滾遠點,又不容他真的走開;想他靠近,卻又推開他;不許他對她好,卻又勒索著他的心,天底下不能有這麼便宜的事——
她不敢說話,貝齒將下唇餃得使勁,久久才知道如何反駁他。
「對,我就是什麼都要,偏偏什麼都不想回應的人,你要是不高興,你就甩袖走人呀,我又沒求著你對我掏心挖肺——」話說完,她又咬起唇,覺得自己不知好歹。
可她是這麼覺得的呀,他怎麼可以自己要對她好,還要向她索討什麼?這本來就不是公平對等的事情,不是他付出一分,她就得還他一分,她又沒答應他這種事。
「喔?」斐知畫眉峰挑起,薄唇淡淡抿揚。「原來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付出,對你而言,有也好,沒有也罷,一點也無關緊要?」
他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為了她的嘴硬!
好得很,既然他真如同她想像的不重要,那麼,就讓她嘗嘗失去他的滋味吧!
人總是要到失去,才會懂得珍惜,他會讓她親眼見識她自己的心意,讓她知道,他對她,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堆煨著紅薯的火,因為求親圖的燒盡而緩緩熄滅,只剩零星火苗,斐知畫從懷里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符,將它投入其中,短短片刻,那張符化為灰燼。
月下被一陣煙給嗆得咳嗽,煙里有著奇怪的香味,比檀香更濃烈一些,幾乎是刺鼻,她掩著口鼻,眼楮薰得直掉眼淚……
「月下!你听見了沒有?!月下!」
有人在吼她,聲音了亮耳熟,那手拐子拄在地上的「咚咚」聲越來越近。
「你躲在這里做什麼?!」
一拐子打過來,她的腦袋挨了疼,顧不得護住鼻子,她改抱頭呼痛,眼前還是一大片的蒙煙,可是她人卻已經不在桃花林邊燒求親圖,而她身邊的斐知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人是爺爺——
「爺、爺爺?你在這里做什麼?」哪里冒出來的幻影還是妖孽——
「我在這里做什麼?!這句話該是我問的吧?!小火盆燒好了沒?!」
「小火盆?」什麼小火盆……月下低頭,瞧見自己手里握著鐵鉗,鉗頭正夾著火紅的小炭。她一臉茫然,灶里冒出大量嗆人的煙,薰得滿屋子像火燒,好不容易揮開煙霧,再四周一望,這里是廚房,一旁有好幾名廚子正忙切忙洗,個個忙得不可開交。
她怎麼在這里?她不是才和斐知畫——
「要你幫個忙,倒是越幫越忙。」月士賢沒好氣地接手鐵鉗,俐落將火盆填滿紅炭。「快點將小火盆拿去喜房,等會新娘子來了,喜房就不能進去了。」他催促道,小火盆擱在托盤,要她捧著。
「新娘子?喜房?」
「看你一臉胡涂,心思都飛哪去了?今天是知畫娶妻的大喜之日呀!」
「啊?」蠢娃再度問世,只是她一蠢,忘卻了手里捧著的是熱燙的火炭。
幸好月士賢人老動作可不老,在月下吃驚地松開手,一盆燒紅燒熱的炭火差點就全砸在兩人身上時,他手一端,將托盤穩穩托住。
「你到底在做什麼?!」沒空拿木拐子打人,只能吼她。
「你說斐知畫要娶妻?!」她不敢置信地重復著這句話。
「對!拿好!」
「可是他明明……」明明是喜歡她的呀!怎麼會去娶別人?
「明明什麼呀!這事兒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都籌畫了大半年,你現在才做這種反應不嫌太晚嗎?」
「他、他娶誰?」她聲音正如同她表情的茫然。
「月下,你別裝傻了,除了尚書府二小姐還有誰?快送火盆過去,送完回房將自己梳妝打扮,今兒個賓客滿堂,你別丟了月家的臉,順便趁這機會,看有沒有人被你的外貌給蒙住眼,上門來提親。」月士賢連串交代完,轉向身後廚子,「動作快些!這冬瓜雕得怎麼能看?!龍不像龍、鳳不像鳳,想瞞過每個識畫之人的眼?!重雕——」
月下愣佇許久,看著爺爺在廚房左指右揮——她明明還和斐知畫在燒畫,怎麼眨眼片刻,她人就出現在這里,而且還忙著替斐知畫的親事張羅?她一丁點印象也沒有,好像跳過了許多的空白,日子似乎過得太快了些……
一股想了解事情全貌的油然而生,她想要弄清楚——
退出了燠熱的廚房,寒風迎面而來,凍得她差點又退回廚里灶前烘手取暖。
好冷……明明剛初春,為什麼外頭會冷成這樣?她怎麼記得自己才坐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林下,現下女敕軟的花瓣不再,換成了灰蒙蒙的雪色。
她呵氣,白白的霧氣從唇間飄散出來。檐外的葉叢上凝著薄薄冰霜,檐柱與檐柱間系綁著大喜色紅綢紗,一朵朵纏結成布花,柱上雙喜剪紙隨處可見,彷佛怕人不知道月家正在辨喜事。
氣派的厚氈鋪著石階,踩在上頭仍能感覺布料柔軟——
「小姐,這厚氈不能踩,這是等會新人要踩的。」小廝面帶為難地上前請她高抬貴腳,將蓮足挪到氈褥外,別在上頭踩出髒印子。
「氈子鋪這麼大片,我不踩著走,難道要飛著走嗎?!」月下不甚高興,故意多跺兩下腳。她當然明白鋪這氈子的意思是什麼,為了是等迎親回府,新婦不能踩地,窮人家是以布袋鋪地,取其「傳袋」、「傳代」之意,而富有人家則是以青布條或氈褥代替布袋——
「小姐,您別為難我,瞧,像我這樣踩就可以了,小姐,您跟著我走。」小廝躡起腳尖,沿著厚氈外小小幾寸的位置走,即使雙手端著五色同心花果及上等的好酒,他身形仍是俐落靈巧地躡到檐外,半顆花果也不掉、半滴酒液也沒灑。
「理你!」月下才不學他,大刺刺在氈子上留下她的足印子。
「小姐——」
月下拋開身後想數落她的小廝,不理睬她踩出來的足印子得讓小廝擦多久,她拐過曲徑,穿過廳堂之後,就是斐知畫的房間,她還沒踩進去,卻先被住舍周遭的熱鬧人潮給嚇到。
「火盆來了——火盆來了——」有名嬤嬤瞧見了她,連忙撥開擋路的人。「小姐,麻煩您了。來,給我就行了,您快去將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不久賓客就來赴宴,您也是主子,不能失了禮數。」
手里的火盆被拿走,她也被推出新房,月下匆匆一瞥了新房里的擺設,還沒點燃的龍鳳對燭、滿桌子棗子、栗子、花生;盞底系綰了同心結的合巹對杯及喜秤;她突然覺得這一切真實得好可怕……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快手胡亂捉住任何一個出現在眼前的人,開口就只追問一句——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對呀。」第一個小廝用「你怎麼會這麼問」的模樣回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小姐,不然我們今天在忙什麼?」第二個丫鬟好笑地反問她。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再過半個時辰,新娘子就要迎回來了,還假得了嗎?」第三個被她逮著問的是大師兄。
「斐知畫真的要成親了……嗎?」
沒有第四個人回答她,因為她怕得不敢再問人……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她「這是騙人的,壓根沒這回事」?!
斐知畫人呢?他在哪里?對,畫房!他一定在畫房!這定是有人在開她玩笑,嚇她的吧?!
月下凌亂奔著,沿途撞到好些名師兄弟也不曾停步,雙掌一拍,推開了畫房,里頭昏暗一片,屋子沒有人影,最時常站在那里繪墨的身影不在。
「斐知畫?」她絕望又懷抱希望地喚著,听見自己的聲音在屋子里輕繞,直至消失,都沒有人回她。
繡履踩進畫房,她輕掩上房門,「斐知畫,我知道你躲在這里頭,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這一切是騙人的吧?你出來跟我說,說你在騙我!你出來呀!一她滿屋子找人,只差沒翻箱倒櫃,連小孩也不可能硬塞得進去的花瓶都讓她倒出滿地的水,湊近眼去瞧瓶底,就怕遺漏了哪個藏身之處。「斐知畫,我數到三,你再不出來,我就要生氣了,你听見沒?!」她跺足擦腰,對著空蕩的空氣咆哮,但氣人的是,還是沒人理她。
她必須沮喪承認,畫房里,除她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在。
瞄見畫桌上成堆的畫軸,全是眾人為了慶賀斐知畫成親的賀圖,她在里頭看到一卷屬于她字跡的畫。
她好奇卻又害怕地拿起畫軸,漠視上頭寫著「謹祝鶼鰈情深」,她展開卷軸,沒發現自己困難地吞咽唾液——
攤開的畫里是她最擅長的圖,畫里的場景是喜房,半掩芙蓉帳里春色無邊,筆觸是她最擅長的精工筆畫,畫的是新婚之夜的斐知畫與一名她好陌生的女人。
可是她沒有印象自己畫過這張圖,沒有!她沒有畫過——
她沒有畫過……嗎?
然而畫風是她熟悉的,只有她在畫圖時,習慣性在女人臉上施以酒暈妝,甚至連女人的唇也是以真正的唇脂上色,落款有著她的名及章。
這是她的畫,一幅她全然不記得自己何時何地畫好的賀圖!
「我畫過?……」她壓榨著腦袋,想從空白一片的記憶里挖出片段關于這幅畫的點滴。她畫過的圖,不該這麼困惑,何況上頭提的日子不過個把月前,她不會忘記的,就算一天趕繪五張,她同樣張張認真,每一筆怎麼畫下,都刻在腦子里,沒道理看圖像在看陌生人一樣。
「……對,我畫過,那天是在天香的竹舍里接到帖子,帖子還是練哥轉給我的,我就是在天香的屋子里畫下這張賀圖——那時我和天香還邊畫邊笑鬧……」
一點一滴的印象慢慢墜入心湖,仿佛有人點醒她一般,那片刻的空白被填滿,隨即有了最完整的記憶。
看畫的眼神仍同陌路,可是她接受了腦海浮現著自己執筆繪下這張圖的景象。
「斐知畫成親是真的……」
即使她已經眼睜睜看著斐知畫以紅綠彩錦綰成的同心結牽巾將新婦迎入主廳參堂,以師為父,主位坐著呵呵直笑的爺爺,隨著禮宮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交拜,全盤听話進行。
即使送入洞房,大伙興高采烈地拿金錢彩果撒帳,嘴里笑鬧吟念著「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郁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的撒帳歌,取笑新人衣裾上盛得越多果子就表示得子越多。
即使大伙吆喝著要鬧新房,又是考文又是考武,玩到盡興時還干脆要新人同喝一碗酒,或要新郎倌在不月兌下媳婦兒霞帔的情況下,將肚兜兒解下來擱在桌上,才肯善罷甘休。
她還是覺得有說不上來的怪異,好像在看著一段鬧劇,想沖到喜床前,揪住斐知畫的紅蟒袍,大聲責問這是怎麼回事——
「大家饒了我們吧?別嚇著了梅香,讓她以為咱們在月家都玩這些。」斐知畫被灌到有些醉了,溫文的俊顏有著暈紅,雙手在新媳婦兒身上解不下肚兜,新媳婦兒臉已經紅到快發黑了,他只能沒骨氣地求饒。
「不成,月兌!月兌!月兌!」一人吆喝,眾人附和。
「你月兌不成,我們就改叫嫂子月兌你的褻褲喔!」反正死都要看到其中一件貼身衣物出現在桌面上,否則大家絕不踏出房門一步。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們多待幾刻就多賺幾千兩。
新媳婦兒臉一羞,只能埋首在夫君胸口,不敢再抬。
「好,我月兌。」斐知畫繼續和藏在嫁服底下的小兜兒系繩奮斗。他不捐軀就得由娘子捐,娘子臉色薄,哪經得起這群家伙的戲弄?
好不容易,繡著梅花的粉色小兜兒從新媳婦兒的襟口被拉出來,夫婦倆都紅透了臉,換來如雷掌聲。
「可以了吧?各位師兄弟滿足了吧?」瞑目了沒?
「知畫師兄,我們可是在幫你耶!瞧,少了一件肚兜,正好方便你辦事!」某位師弟說完下流話,大家跟著無恥笑了。
「好了好了,大伙玩夠了,都出去吧。」喜房里總算還有一個師兄擁有理性,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因為他不希望輪到自己娶親時,下場和斐知畫一樣慘,現在先賣個人情給斐知畫準沒錯。
「我們還想看師兄和嫂子啃完這顆隻果耶。」小師弟不知藏了一顆紅隻果多久,從袖里掏出來,硬是想看新人你一口我一口啃光以紅線懸著果蒂,吊在半空中晃蕩的隻果。
「你留著自己成親那天慢慢啃吧!」還玩?!
「師兄,謝謝。」斐知畫道了謝,師兄回他一個別客氣的笑,將一屋子的師弟全驅趕出去。
月下站著不動,沒隨著眾人離開新房。
「師妹,你也要鬧房嗎?」斐知畫注意到她,斟了兩杯酒朝她走來,將其中一杯放到月下手里。「師兄夫妻倆以薄酒敬你一杯,你高抬貴手,放師兄一馬吧?」他攬著新媳婦的縴肩,夫妻倆臉上都有懇求的意味,他飲了半杯,新媳婦兒飲了剩下半杯,兩人先干為敬。
師妹?他喚她……師妹?他從來不叫她師妹的!
「師妹,賞不賞師兄這個面子?」
「……騙人的吧?」
「什麼?」他沒听清楚。
「這是騙人的吧?!」她吼出來了,「你不是喜歡我嗎?你一直都是喜歡我的,不是嗎?!你還挑了我的求親圖,其余任何姑娘的你都瞧不上眼,不是嗎?!為什麼你娶別人?!」月下捉住他的衣袖,緊緊揪著不放,顧不得他身旁已經有了相屬之人。
「師妹,別說這種會讓你嫂子誤會的話。」斐知畫立刻阻止她,眉眼一凜,笑容消失,嘴里雖沒斥責,眼里卻明白寫著不悅,那眼眸,月下好陌生,她沒見過斐知畫望著她時會露出這樣的目光。
「誤會?」她愣得像呆子,仿佛听不懂他說的話。
斐知畫先對著新婚婦媳兒安撫一笑,等到娘子溫馴頷首之後,他才傾身在月下耳邊低低說話,「是你不允許我喜歡你的,你忘了嗎?是你說我對你做的一切都是活該倒楣,你現在又以什麼身分和心態來質問我?」
他口里有酒味,是上等的女兒酒,醺醺然地飄散在她鼻間,濃烈得會薰暈人似的,他的話卻是酒里最嗆人的辣勁,字字句句都是冷淡。
「你……」
「好了,喝完這杯酒,就回房間去休憩,大家都累了,也請你體恤我和梅香被折騰整日,想好好梳洗一番。」酒杯重新抵回月下唇邊。
她飲下和他嘴里同樣味道的酒香,喉頭又辣又燒,她本能吞咽,覺得灼燙難耐,酒氣辛辣竄上鼻腔,那股酸麻嗆住呼吸,她忍不住咳了出來——
一只大掌拍撫著她的背脊,助她順氣。
他終還是不忍見她狼狽,她被辣酒嗆喉,他不會無動于衷吧……
月下抬頭覷他,卻只見他兩手都擱在新媳婦兒雙肩上,哪還有空手替她拍背?她不去在乎是誰一掌一掌像要拍斷她脊骨的沉重力道,因為她知道那不會是他。
「酒也喝了,房也鬧了,讓他們夫妻好好過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月下,你還好吧?」開口的人也正是拍著月下的人,他邊說邊將月下帶出新房,還好心替兩人關上房門。
月下仍不斷咳嗽著,那酒味彌漫在肺葉,胸口好痛……酒味沖到腦門,讓頭好昏……酒味在鼻間,整只鼻子都是酸的,一直酸一直酸,酸紅了眼……
分不清是酒的作用力,或是他瞧也不瞧她一眼的決絕,讓她暈眩。
突地,她的嘴被人捂住,所有咳嗽聲被塞回口中,身子被拖到一旁窗下。
「噓噓!噤聲,我們可不會這樣就算了,鬧完房,接下來就是『听房』的重頭戲了。」嘿嘿嘿。一群玩瘋的師兄弟沒打算讓斐知畫平靜度過春宵,大伙全趴在牆角听牆根。這可是新婚之夜的另一項新游戲,在喜房外能听到許許多多的夫妻肉麻話,以後拿來取笑新人可好玩了。
屋里原本還沒有交談聲,只有一些收集桌面碗碟的鏗鏮聲,大伙屏息等待,終于先听到新媳婦兒溫柔含笑的嗓。
「你的師兄弟都很有趣。」
「讓你見笑了。你累不累?」
「還好。」鳳冠的珠子被撥動,清脆的聲音掩住了輕笑聲,嬌嗓頓了頓,「你那位師妹……我不是想探問什麼,只覺得,她好像不太開心……」看來她心里還是介意的。
「你說的是月下吧。她面對我向來都是那種表情,自小到大沒變過,不是只有今天才特別臉臭。她不是很喜歡我,如果以後可能的話,盡量避開她,我怕她將對我的不滿遷怒到你身上,你會招架不住。」
他的笑嗓傳了出來,听在月下耳里特別清晰,她屏著氣,也是因為口鼻被捂得死緊無法用力吐納,听見他對她的評語,被酒薰沖得暈疼的腦袋幾乎疼到要炸開——
她氣他在說她壞話,也氣他竟然以為她會小心眼故意欺負他那位嬌弱美麗的娘子。
「夫君,你在擔心我?」
「總是要多替你擔心,畢竟你初來乍到,心里惶恐我是知道的。」
兩人似乎挪到床邊,聲音變小一點。
「夫君……」甜膩又羞怯地低喚,心里感謝他的體貼。
「我比較希望你喚我知畫,我也不喚你娘子,就叫梅香……還是你喜歡我叫你香兒?嗯?」
「我……喜歡你叫我香兒。」他聲音好好听,喚出她名字時像在吟著詩句悅耳呢……
「好,香兒。」
「知、知畫。」結巴。
接下來,完全沒了聲音,沉默得讓屋外听房的人各自想像屋里的美景。
「怎麼沒了聲音?」小師弟想探到窗邊偷挖個紙洞瞧,立刻被人壓回原地。
「嘴對嘴正吻著,哪有空說話!只能听不能看啦,這是听房的原則——」
「噓噓噓噓,小聲一點啦!會被發現的!」
「你最大聲了好不好?!」
「安靜一下,有聲音傳出來了。」呀呀,好曖昧喔——
「那是衣衫落地的聲音嗎?」
「好像是倒在榻上的聲音吧?」明明就是床板嘎嘎作響嘛。
「申吟聲耶——」
「我太心急了嗎?」是斐知畫的聲音,他的唇里似乎吮著什麼,無法像平時說話的字正腔圓。
「不、不會……」嬌女敕地抽息。「……你為什麼會挑了我的畫像?」
他仿佛覺得她問得很有趣,「你知道自己是美麗的。」
「只是因為這樣嗎?」
「我喜歡你作畫的神情,和我一樣,是個愛執筆墨繪的人。」
「嗯……」
閉嘴!閉嘴!閉嘴——住口!住口!住口!
月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大聲吼出來,可能有,可能沒有,她不確定,只覺得自己像狠狠咆哮過好幾回,每一回都是淒厲尖叫,吼得喉頭發痛、吼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她以為整座月府的人都被她吵醒,但似乎不是這樣,月家的夜里,還是那麼寧靜,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舒服,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切不快樂,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
她茫然睜開眼,以為自己還縮在喜房外,可是從迷蒙的眸里看到自己床頂,薄薄的床帳透進光線——她不記得自己走回房里,也不記得自己睡過一夜,怎麼眼一眨,黑夜變成了白天。
她猛然從床上坐起——
「我在作夢?」她擰痛了自己右頰,痛痛痛,不是作夢。「那一場婚宴是夢?!對,一定是這樣!所以我才覺得夢里迷迷糊糊,什麼都像假的,什麼都不真實,原來是夢——」她心情大好,有種一掃陰霾的開心,她揮開床帳,隨手抓過花紗外衫套在身上,不顧外頭飄著雪,像只雀躍的鳥兒,振著興奮的羽翼,飛著要去向斐知畫說著她昨夜作的怪夢,然後兩個人一塊取笑她的異想天開——
畫房的兩扇門板又被月下拍開,然後,正咧著笑臉準備要喚出他名兒的她愣住了。
耳邊傳來一陣彷佛被頑童一腳踢進的皮球給砸破的琉璃瓦片碎裂開來的聲音,劈哩叭啦、鏗玎匡當,散落滿地……
書房里,已經有對早起的鴛鴦在里頭濃情蜜意,兩人共執一筆,同畫一幅畫,那女人霸佔了她向來的位置,她靠著的胸膛是她的,她手背上包覆的溫暖大掌也是她的,那耐心教導著的聲音,也是她的!
「師妹,怎麼不先敲門再進來?」斐知畫的視線甚至連抬也不曾,與新婚妻子一並注視著畫里的梅花,口氣有禮得疏遠,帶著淡淡的責備,責備她打斷了別人的耳鬢廝磨。
「師妹……早。」梅香羞怯怯地向她招呼,不一會又縮著肩,「知畫,你別在我耳邊吹氣,好癢呵……」銀鈴般的笑,禁不住自強忍抿起的粉唇里幸福溢滿出來。
月下唯一有的反應,就是快手將兩扇門板重新拉回,把眼前看到的那些全關回門後。
「還在作夢……對,還沒醒過來……」她深深呼吸,想等待片刻再打開房門,這樣方才里頭那個亂七八糟的夢境就會消失不見……雙手緊緊攀著門框,她看著打顫的十指,發覺它們竟然害怕得無法听她命令。
如果再度打開門,里頭的新婚燕爾就會消失,那麼現在一字一句沒問過她願不願意听,卻大剌剌侵佔她听覺的蜜語調笑又是怎麼回事?
她失去了所有勇氣,真的不敢再眼睜睜看一次幸福美滿的畫面,頹喪地收回手,腳卻像生了根,任憑她左掙右扎,也無法讓自己離開原地,只能一遍又一遍听著斐知畫對梅香訴說的每句愛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