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城第一茶樓,彌漫著茶香,淡淡的,暖暖的,在滿樓子里飄散。
唱曲兒的歌伎,綰著素髻,身形款款,縴縴蔻丹拈著琵琶撥子,一弦一調,或沉或昂,搭著如鶯般婉轉歌聲,吟唱著切切情意,愛著情郎的痴,怨著情郎的嗔,女兒家的盼情于曲中盡訴。
「誰家女兒樓上頭,指揮婢子掛簾鉤。林花撩亂心之愁,卷卻羅袖彈箜篌。箜篌歷亂五六弦,羅袖掩面啼向天。相思弦斷情不斷,落花紛紛心欲穿。心欲穿,憑欄干。相憶柳條綠,相思錦帳寒。直緣感君恩愛一回顧,使我雙淚長潸潸。我有嬌靨侍君笑,我有嬌蛾待君掃。鶯花爛漫君不來,及至君來花已老。心腸寸斷誰得知,玉階冪歷生青草。」
「是盧仝的《樓上女兒曲》……主子,您看起來似乎不滿意這名歌伎的歌喉?」曲練覺得那姑娘唱得挺好的,聲音清亮又甜美,唱到哀怨處,還讓人陪著她揪心,足稱天籟。
「靜。」曲無漪揚手阻止曲練在他耳邊嘮嘮叨叨的細碎嘀咕。
「曲爺——」是要他閉嘴,別打擾他听曲兒的好心情嗎?可是主子的目光壓根就不是落在歌伎方向,反而直勾勾盯著茶樓一階的熱鬧人潮里,那種仿佛獵鷹盯上小白兔的銳利,連他這個已經看習慣到堪稱麻木的貼身管事,也都會忍不住哆幾個寒嗦來抖一抖。
主子那張向來不擅長輕笑的臉皮竟然不見他最熟悉的青筋呀殺氣呀暴戾什麼的,只有歡愉的笑花,萌綻在兩邊唇角,說有多怪就有多怪,感覺有種風雨欲來之勢……
他知道主子長得好,彬彬外貌,帶些騙死人不償命的書卷味,可是他眉宇間消抹不去的狠辣絕不會讓人覺得曲無漪是個有禮之人。
現在主子露出這號陌生神情——
凶兆。
「找到了。」曲無漪喉間泄出沉笑,右手掌朝前方伸去,五指牢牢收握,每只指節都是有力地攏緊,像是掌心捉住極重要的東西,舍不得放開。
「主子?找到什麼?」曲練不懂自家主子突然冒出這三字是何意,而且笑得好詭異。
「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主子要找的人……難道是那位您之前誤認為是程府主子的正主兒?」
不久之前,曲無漪以強逼手段迎娶了金雁城程府糖莊的主子,結果在娶進府的當日,一句「我要娶的,不是你」,又將新嫁娘打包送回程府退貨,曲練模不著頭緒,他相信全府里也沒人模得著,偏偏誰也不敢一掌拍在曲無漪肩頭,哥兒們地問他︰「嘿!新嫁娘是哪出了差錯,讓你如此嫌棄?」所以任憑城里如何加油添醋地笑談曲無漪那段「一日成親」的趣事,謎底仍是謎,只有曲無漪明白答案。
「對。這一次,絕不讓她逃掉。」曲無漪起身,掄握的拳心沒松開,身形已健步如飛地躍過二樓憑欄,一刻也不肯多等地跳下樓。
「有台階不走,非得跳下去嗎?」這麼猴急做什麼?曲練沒曲無漪那般勇氣,只好一步一步奔下木階,追著主子身後跑。幸好曲無漪雖使了輕功,但只是從茶館二樓躍至一樓,然後停在某張桌前。
曲練只隱約瞥見那桌坐著一名男子,束著俐落輕冠,身上衣著似乎不俗,應是個貴氣人家的公子,隨即嬌小玲瓏的身子完全被曲無漪的背影擋去。
程含玉嘴里嚼著花生,一壺上好的龍井被糟蹋地大口灌入喉間,他目光不遠不近地落在茶樓內外,不甚專心而慵懶冷睨,貼身女婢程銖正去請茶樓里的伙計添加熱水,順便再挑些茶點,偶爾回首問他,「主子,您要不要吃雪花糕?」、「酥炸甜魚看起來也好好吃,主子,銖兒替您點一份?」他才會無所謂地頷首,否則其他時候,他都是凝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心情真差,真不懂來來往往的人在笑什麼,天底下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
好吧,他知道自己是受了心境影響,一想起他捧在手心里疼寵的姊姊程咬金正被梅莊四公子獨佔著,他就開心不起來,彷佛最最心愛的東西讓人給搶走,一口怨氣無處宣泄,只能窩在茶樓借茶澆愁。
飲下一杯苦口茗,卻察覺自己被一抹巨大身影籠罩,逼使他不得不回首仰望,瞧清是誰闖入他獨自生著悶氣的寧靜里。
他不友善地瞪著高高佇在眼前的黑衣男人,用眼神叫他滾遠點,但很顯然,這名黑衣男人並沒有被他的冷淡目光嚇得退卻,反倒更是上前一步,問起他的姓名。
「你叫什麼名字?」由于程含玉柔稚的外貌,讓曲無漪不假思索地將他視為女扮男裝的姑娘家。在城里,見到扮成男子的女孩並不稀奇,男子裝扮確實能免除不少諸如調戲、落單等等之類的麻煩。
逼問呀?!
「你這種態度,是想找我麻煩嗎?」程含玉蹙著眉峰,毫不客氣冷言回擊。這黑衣男人看起來就像準備上門尋仇的嘴臉,尤其笑起來的模樣陰陽怪氣,像冷笑又像獰笑的,反正絕對稱不上和善。
她的聲音比尋常姑娘沉一些……也好,他曲無漪向來討厭女人高昂的嗲聲嗲氣,別說听了不會酥麻,還會適得其反地抖起他一身的不快。
「不,我要提親。」
程含玉一听,表情一獰,手里的瓷杯朝桌上砸,濺起半天高的茶水,匡啷重響讓茶樓所有吵雜聲為之一窒,安靜得連樓子里每個人的呼吸吐納都听得清清楚楚。
「提親?!你說什麼笑話?!」程含玉無視每個人眼神里寫滿證賞——贊賞于他膽敢對著看來比他高壯比他凶狠的黑衣男人咆吠,摔杯的右手一撈,擒住曲無漪的衣領,幾乎快瞪穿人的目光要他好膽再說一次。
「我再認真不過。」曲無漪順著兩人的身勢,手背擦過程含玉圓潤滑膩的下顎肌膚,水做的白玉凝脂,觸感真好。
「我、是、男、人!」程含玉咬牙避開他的手,實際上最想咬的是他那只不安分的手。「你听清楚了沒?我是男人!所以你最好把『提親』這兩字再咽回去,否則你誓必要為了這句羞辱而付出慘痛代價!」對一個男人提親,瘋了嗎?!這家伙讓他原本就惡劣的心情更加劇百倍,完全壞了他喝茶雅興!
「你……你是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曲無漪懷疑的口吻及上下打量他的目光,讓程含玉火大。他冷著聲笑,「想當眾調戲姑娘家,最好認清了性別再來,省得自取其辱,提親提到男人頭上……怎麼,你想入我家大門,當我的哪一號小妾是嗎?」程含玉迎戰曲無漪黑翦深邃的眸子,挑釁地將他從頭到腳都掃視一回,輕蔑地嗤之以鼻,「抱歉,你不是我鍾意的姑娘類型,下輩子投胎別忘了長得嬌小可愛些、慈眉善目些、巧笑倩兮些,興許我會考慮你的提親,讓你有這榮幸伺候我。」哼!
「你的名字?」曲無漪接受了眼前高傲仰頸瞪他的小鮑子是道地男人的打擊,但這個事實並沒有讓他減少半分得知他姓名的。
就像那一天見到他,強烈的、激烈的念頭……
「不說。」程含玉一點面子也不給。他與他以後也不會有機會深交相熟,互報姓名只是浪費彼此時間,像他可完全不想知道這個高大的黑衣男人姓啥名誰!
「你的名字。」一個問題問三次,已經超過了曲無漪向來的耐心臨界。
程含玉這次連個哼聲也不賞給他。
「姑爺?!」
一句姑爺,讓曲無漪及程含玉同時回頭。
掩著小嘴驚呼的姑娘,正是程含玉帶來的丫鬟程銖,她瞠著美目,愣傻地指著曲無漪抖手指。
「听,她喚我姑爺。」曲無漪帶著勝利的微笑,身分瞬間提高不少。
「你叫誰姑爺呀?!」欠人剝皮嗎?!
「不、不是啦……玉主子,您不記得他嗎?呀對,那時您和銀主子氣他氣個半死,連喜宴也沒去吃,當然不記得。」因為要說壞話,所以程銖只能以手掩口,輕湊在程含玉耳邊嘀咕,眼神不敢直視一旁的曲無漪,她見到他還是會發顫哩。
「他就是上回到咱們府上,強娶了咬金主子,然後短短不到一天就用原花轎將咬金主子給退回來的土皇帝曲無漪呀!」之前為了陪著咬金主子嫁曲府,她練習喚「姑爺」這兩字練了好久,一時之間無法改口。
「曲無漪?!」原來是差點成為他姊夫的家伙。
程含玉打量著他,不意外親眼所見的曲無漪有著一張好容貌。關于曲無漪的大約模樣,他老早就從親姊程咬金口中听過一些——他有雙好眼,如鷹般銳利,還有一對好眉,是他最怨恨爹娘沒能生給他的英氣劍眉,加上一支好鼻,直直挺挺的,搭配成一張很男人的臉孔……當然,他臉上也有著咬金所說的,讓人不由自主瞧著瞧著就忍不住發抖的猙獰,不過他不覺得那有什麼好可怕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膽子比螞蟻來得小。
「原來你也是程府的人。」曲無漪識得程銖,她就是上回陪嫁進來的丫頭,雖然只瞥過她一兩眼,但足以認出她。不過他對程銖沒任何興致,墨石似的眼全膠著在程含玉身上,尤其听見自己的名字由他口中吃驚嚷出,比方才唱曲兒的歌伎聲音更悅耳。「我听說程府只有一名主子,你是誰?你與我之前娶進門的姑娘非常相似,你是她的哥哥或弟弟?」
「既然你退我家里人的親事,就代表你我無緣當親戚,不用跟我裝熟。你讓我程府丟了臉,甭再來攀關系。」程含玉對曲無漪退了程咬金的親事並沒有太大的不滿,因為現在霸著咬金不放的罪魁禍首是梅四公子,他無法給曲無漪好臉色的主因不過是遷怒罷了。「銖兒,我們回府喝茶去,在這里被人壞了興致,連上好的茶都不香了。」弄壞興致、弄臭茶香的家伙就是莫名其妙開口向他提親的曲無漪。
有沒有搞錯,被個大男人提親,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是。」程銖忙收拾打包桌上還沒吃完的茶點瓜子,別浪費才好。
「要喝茶,我曲府備有上好蒙頂茶。」
「你曲府有上好蒙汗藥也不干我的事。」看那嘴臉也知道他有多不懷好意,怕是上門還沒喝幾口茶,就被人給怎麼了。當他程含玉是三歲女乃女圭女圭,不懂防人之心不可無嗎?
「讓我知道你的名字。」第四次追著要得到答案。
「不要!」煩。
「主子,好了。」程銖收妥油紙包,也會完帳,小碎步跑到程含玉身側,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跟上程含玉的腳步,曲無漪向身旁的曲練使了陰騖眼色,曲練立刻會意地拎起程銖,虎口緊箝住她縴細臂膀,將她攢到曲無漪面前。
「你的主子叫什麼名字?」
方才面對程含玉的那抹笑靨全然消失,曲無漪臉上的暴戾又重新歸回五官,凶劍的揚眉、石雕的鼻、咬著森冷字句的薄唇,嚇得程銖飆出兩道眼淚。
「我……我……姑、姑爺……」她咽咽口水,「您問的是哪一個,我、我有三個主子……」她不敢大聲向程含玉求救,因為她估量過了,曲無漪扭斷她頸子的速度絕對是現在跨出茶樓門檻的程含玉追不上的,她很識時務,「我家大主子就是您上回嫁了又退的程咬金……第二和第三個主子——」
「銖兒!」程含玉跑了回來,將她拉回自己身後,怒瞪曲家兩主僕,「欺負完我家咬金,現在改欺負我家銖兒?!」
程含玉是貨真價實的男人,所以男性的護花性格根深柢固,他大概只比程銖高幾寸,卻一點也不害怕地擋在曲無漪和曲練兩個像門神般八尺高壯的漢子面前,甚至氣焰比那兩人更囂張。
「我只想問出你的名字。」而且不擇手段。
「問我名宇做什麼?」扎草人來作法詛咒嗎?
「提親。」
程含玉听見自己正濃重地深呼吸,他閉起眼,擱在腿邊的拳兒掄了又松,松了又掄,好不容易等到滿肚子想揮拳頭打人的怒火稍稍消去,他才再睜眼,不厭其煩回他,「我是男人,要不要解開衣裳給你驗明正身?」很好,他口氣很平穩,一點也讓人听不出來他已經在心里將曲無漪這個男人痛毆得不成人形。
「曲練,去向茶樓要間房,讓小鮑子寬衣。」曲無漪是真想親眼看看他是男是女……那麼漂亮的臉蛋,雌雄難辨。
無恥!真無恥!程含玉只是客套說給他知難而退,他難道不會分辨何謂「隨口說說」嗎?!
「不用去要什麼房,就在這里!」程含玉抓住曲無漪的右手,將它往自己襟口里送。同樣都是男人,沒什麼好矯揉造作,玩什麼迂回,他有的玩意兒曲無漪也有,沒什麼差別。
曲無漪掌心底下一片平敞,那是男人才有的身體,卻又有別于他熟透的健壯,彷佛絲綢包裹著勻稱清瘦的軀體,溫暖的體熱透著手心而來,幾乎連帶溫暖著他,這樣的觸感讓曲無漪覺得陌生,卻又舒服得使他忍不住想要更仔細撫模。
程含玉發現曲無漪噙著笑,覆在他心口上的大掌若有似無地輕緩揉弄起來,程含玉怒瞪他,將他的手從襟口里抽出。
「你得到證實,也要付出代價。」程含玉說完,直接回賞曲無漪一記響辣辣的摑掌,完全一氣呵成,讓人想躲也躲不及。
這一巴掌,是為程咬金被退婚的委屈及難堪討回公道,也為了他臉上令人覺得不爽快的笑容而打。
「主子!」曲練見主子被欺,立刻擺出架勢,曲無漪擋下他,臉上麻疼的感覺隨著他揚起笑容時更加真實地存在。
「我用另外一邊臉,換你的名字。」曲無漪對頰上烙上的五爪印毫不以為意。
「你覺得值得嗎?」程含玉打完了他,自己的手都會被痛,太使力了。
「值得。」
曲無漪眸子里的堅定讓程含玉贊賞,這男人挺不會看人臉色,以為他會跟他客氣嗎?
「好,換給你。」程含玉搓搓手,「你听清楚了,我是金雁城程府糖莊的二主子,程、吞,銀!要報仇要提親,請不要認錯人了。」
甩甩手,來來來,打歪你的嘴——
啪!
「玉主子,您說謊騙他。」
回程的途中,程銖心窩口還蹦咚蹦咚直跳。玉主子一連甩了曲無漪兩個耳刮子,她多害怕受辱的曲無漪會當場翻臉,一拳打爆主子的腦袋——雖然曲無漪的反應出乎她意料,她沒見過有人左右兩頰被打得發紅,還能笑得那麼……呃,陰沉。她知道曲無漪是很想綻出輕快自得的笑靨,可是一頭猛虎嘴兒一咧,誰會當它在笑呢?
「我又沒允諾要給他真名真姓。」程含玉嘴里含著自家糖莊燒出的飴球,雙手背負在背後,閑逸地回道。
「可萬一姑爺知道您誆騙他——」
「你最好把『姑爺』這兩個字忘得干干淨淨,再說錯一次,我就掌你嘴一次,像剛剛姓曲的挨巴掌那樣!」府里就三名主子,咬金對梅莊四公子死心塌地,決計不會有貳心,算算只剩他和程吞銀,這聲「姑爺」是在詛咒他和程吞銀會有一個人和曲無漪糾纏不清嗎?!
程銖馬上封口頷首,不敢造次。
「銖兒是擔心,曲、曲無漪要是上府里找銀主子,發現他白白挨了掌還被您騙了,生起氣來,如何是好?」她覺得曲無漪不是好惹的人。
「放心,認不出來的,壓根沒有人能一眼分辨出我們三姊弟,曲無漪不會是例外。」他們姊弟三張臉孔有多神似,連生養他們的爹娘也不見得能分辨,他不信除了他們三姊弟自己,還有誰能分清。他已經太習慣被錯認。「至于你說萬一他後來發現了,那又如何?」
「您不怕他發怒嗎?」
「有什麼好怕的?」曲無漪是敢怎樣?
「他看起來好凶,腰上還纏著鞭子,像是隨時隨地都會抽鞭子咻咻咻地打人……」一鞭子打來定是皮開肉綻。
「會叫的狗不會咬人。會要鞭的壞人不見得敢打人。」他涼涼道。
「可是銖兒還擔心……他不是說要上門提親,這樣一來,萬一銀主子被他娶回去怎麼辦?」銀主子好無辜哪。
瞎操心!滿腦子裝什麼豆渣呀!
「娶回去正好,留我和咬金兩個人就夠了,反正我嫌吞銀多余也嫌了十七年,我不介意遲來的正義。」不然她以為他做什麼報上程吞銀的名號?這層可能性他已經思忖過了!
「玉主子,曲無漪到底為什麼老愛向咱家主子提親?你們三個人明明就長得一模一樣,娶咬金主子跟娶您或是銀主子,根本沒差別,他娶了金主子,不到幾個時辰,又把人退回來,現在又要向您提親,銖兒不懂他在想什麼。」面對同一張臉孔,要是不喜歡就三個都不喜歡,哪有人不要金主子之後,又看上玉主子,奇怪。
「我也不懂。而且你漏說了一處,他女人不娶想娶男人,我懷疑他根本是瘋了!」程含玉沒好氣地道,想起方才曲無漪大手放在他胸口時,他手指的厚繭及手心的火熱,直到現在,那些詭異的感覺仿佛還牢牢存在心窩處……真是該死的不舒服!等會回府要好好沐浴刷洗一番,把曲無漪留在他身上的觸感全洗干淨。
「男人娶男人,銖兒還是不懂。」她擰著細眉,打小至大瞧見的嫁娶都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她無法想像兩個男人拜堂的情景。
「笨蛋,懂那個曲無漪在想啥做什麼?他呀,不會和我們有太大的瓜葛,很快的,那三個字就會消失在我們耳邊,還我們清淨。」程含玉掏掏耳,作勢彈彈指,將曲無漪這三字彈得遠遠的。
「喔。」程銖嘴上應允,心里卻有著更深的疑惑——
有這麼容易嗎?
「當然沒有。」
程府大廳,一片沉默。
程咬金第二次面對上門提親的曲練——頭一次是曲練上門來逼她高攀曲府,花了大把聘金將她迎娶回去,然後洞房花燭夜,新郎倌掀了她的紅縭,撂下一句「我要娶的,不是你」一臉多嫌惡似地將她塞回花轎送回程府。這一次曲練又上門來,告訴她,他家主子指名要娶「程吞銀」……
「貴府主子真的真的說要娶我家吞銀?你沒有听錯?」程咬金非常有耐心再問一次,這是她第四次問這句話了。
「當然沒有。」這是曲練第四次回的答案,和前三次同樣肯定。
程咬金覺得額際好疼,伸手去壓按。「吞銀是男的,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他是貨真價實的男人。我們三姊弟里,只有我一個是女的,曲公子上回退了我的親,這回他又想干什麼?我們程府丟一次臉還不夠,這次還玩嗎?」這次玩得更凶,向男人提親?匪夷所思呀……
「上一次是我家主子將程主子你當成了他要找的人,所以貿然上門提親,造成誤會是我們曲府的錯,這回不會再弄錯的。」
「他這次確定要找的人是吞銀?」
「是,這次我家主子與吞銀公子打過照面,由吞銀公子口中問到他的姓名,不會出錯。」
「雖說長姊如母,可是我無法替吞銀做這麼……重大的決定,還是請你先回去,等吞銀回來,我問問他的意思……」吞銀會答應才有鬼!哪個男人心甘情願被換上鳳冠霞帔「娶」回去當娘子的?她用膝蓋想也知道吞銀會多生氣,說不定也學她拖支糖關刀上曲府去砍人。
「這是當然,希望能得到你的好消息。」
會有好消息才怪。
「曲練公子,恕我無禮問一句,你家主子……性喜男色?」難道她那時被人退回來的原因出在她是女的?若真是這個緣故,她的心情會好過些。
曲練對這個問題有片刻遲疑,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沉吟,「依我跟著自家主子至今也好些年,我主子豢養過幾名美婢,全是女的,我還沒見過他玩男人——」用錯說詞,害小泵娘程咬金不自在地紅了臉,曲練抱歉地換了用語,「我還沒見過他與男人親近。會不會是他有些膩了,才會改愛男人?」他也是滿肚子的疑惑待人解答哩。
「也罷,那是貴府主子的私事,我也不好多探問。」越听越覺得曲無漪變態,還是少知道點好。「曲練公子,不送了。」
「我自己走。」
「唉。」送走了曲練,程咬金在廳里哀聲嘆氣,想起了素有土皇帝之稱的銀鳶城曲無漪老是和他們程家過不去,就忍不住多嘆兩聲。「我們家和曲府到底犯什麼沖……」
「咬金,怎麼了?瞧你兩道眉都快黏在一塊了。」
有人從她身後將她環抱住,程咬金沒有回頭,卻能精準喚出那人的名字。
「含玉……」
「在煩惱什麼?」他用鼻尖蹭著她的發梢。
雖然她看程含玉就像在看銅鏡一般,可有時還是會讓程含玉那張漂亮的臉蛋給勾住眼神。
「含玉,你還記得曲無漪這人嗎?」
又是這三個字!不是才好不容易擺月兌嗎?沒幾天功夫又重新回到他耳里惱人?!而且他的名字一出現,那張笑起來高深莫測的臉也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程含玉佯裝出沒半分興致的模樣,把玩著程咬金的長發,不時湊近她,嗅著她的發香。
「不就是上回趁我們程府有難,軟硬兼施硬將你娶走的曲無恥嘛。」
「就是他!他又上門來提親了。」
「喔?退了你的親,又要再討你回去,想都別想。」冷哼。
「這回更麻煩,他要娶的是吞銀!」
「吞銀呀……那就沒關系。」差別待遇。
「含玉,你還沒听懂嚴重性嗎?曲無漪是男的,吞銀也是男的,你不覺得很荒謬嗎?」
「只要兩情相悅,我不覺得是大問題。你想想,要是吞銀也愛慘了曲無漪,你忍心拆散一對鴛鴦嗎?」程含玉向來不太喜歡干涉別人的情事,愛男愛女愛貓愛狗,各人有各人的喜好,誰能插手?
「當然……不會。」她知道不能和愛人相守的痛。
「那就對了,這沒什麼好煩惱的,吞銀點頭,你就準備收聘金、嫁弟弟,瞧,多容易。」
程含玉說話的口氣好似上市集去挑塊大餅,餅鋪老板問︰多買兩塊吧?客人點個頭,雙方皆大歡喜,銀貨兩訖。可是現在是嫁弟弟,不是單純買幾塊餅呀!
「含玉,你老是這種什麼事都不擱在心上的性子,以後怎麼管咱們家的糖莊事業?好歹也要緊張地思考這事情的嚴重性和後果。」老是用天塌下來有更高的人頂著的心態處世,很不成熟。
「我會思考糖莊大大小小事情的嚴重性和後果,可是人家上門找吞銀提親又不關我的事,他要嫁就點頭,不嫁就搖頭,曲無漪能拿他怎麼樣?吞銀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親事自己能拿捏,替他擔心有用嗎?還不如開始教他怎麼學著當曲家夫人來得實際。」
程含玉邊安撫程咬金,邊忍俊不住地噗笑,完全是旁觀者清的嘴臉。
「你還說笑?」程咬金嘟嘴努他。
「咬金,我好認真的。」他都打算搬幾本歌頌婦德的書籍去給程吞銀好生學習哩。
「你明明就是吊兒郎當。」
「反正人家想娶的是吞銀,我吊不吊兒郎當也沒人理吧?」程含玉一點也不覺得這次他一手玩出來混亂有啥好反省的。
「我好擔心吞銀和曲無漪到底有什麼瓜葛,怎麼會惹上他……」
畢葛呀……
程含玉當然知道害曲無漪派人上門提親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因為他那天謊報了程吞銀的名字。只是他沒料到曲無漪說到做到——他都已經在曲無漪面前證明他是男人,難不成曲無漪還以為他只是模到一具還沒發育的女體嗎?難不成真要他月兌掉褲子讓曲無漪親眼見識,他才相信他沒誰他?
還是即便曲無漪信了他是男人,還是要他?
敝胎。
「你別瞎操心了,你在這邊嘀嘀咕咕的,說不定吞銀听到曲無漪上門向他提親,會點頭如搗蒜地爽快答應呢。」程含玉又從懷里拿顆糖球吮,支著腮幫子,彎彎笑起的眼瞄向門口,落在那個佇在原地怔怔發愣的當事者。「對不?吞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