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求凰的安分,換來了無戒偷閑的日子,他終于可以不用時時擔心李求凰一跨出府門就遭人追殺,雖然仍是跟在李求凰身邊,他們多了好多時間能悠哉閑晃在市集,窩在飯館好好吃頓飯,甚至是抽空回戒門去陪師父下盤棋──當然,還是帶著李求凰。
這日午後,清風微涼,無戒與少戒好久不曾像以往,對完弈,喝些香茗,興致來時比場試,比累了歇下再互相討論彼此的武藝缺失。
「幸好你平安,為師也終于能松口氣。」
「讓師父擔心了。」
「你現在還討厭十七皇子嗎?」少戒笑問。
「嗯……有時還是討厭。」想起自己以前還在師父面前直言不喜歡李求凰,現在卻甘心讓李求凰在他膝上酣睡,無戒都要為自己的善變感到慚愧。
「我瞧不是吧。」呵呵。
「他有時任性起來,讓人很頭疼。」無戒無意識伸手去輕梳枕在他膝上的李求凰那一頭長發,他還沒見過哪個男人能擁有更勝女人的細膩青絲。
「哦?」
「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童,不跟著他實在是很難放心。」無戒越補充越糟糕,自己都覺得說出來的話擺明就是關心李求凰關心得緊。
「有你跟著皇子,確實合適。真是好眼光,挑中了你。」少戒拈拈胡,有些安慰也有些感慨。
「當初挑中我,不就單純因為李求凰惹事的本領太高,其他師弟妹招架不住嗎?」
「你忘了那件事?」
「哪件事?」無戒模不著頭緒。
「皇子可是你親自挑的。」
「我?師父,你老胡涂了吧,明明是你帶著我去他那里,我哪有什麼挑選的權利?」勉強算起來,只有第二次為李求凰戴回金鐲才是他心甘情願的。
「所以師父才說你忘了呀。記不記得師父曾有個二師姊?」
「嗯……」無戒想了想,在遙遠的記憶中勉強翻出這號人物。「記得。」但他也記得那名二師姊在他年紀仍小時便過世了。
「她是十七皇子的娘親。」
無戒訝然。
「而她的金鐲主人是當今聖上。」少戒補上同樣讓無戒吃驚的句子。
「又一對感情變質的主僕……」無戒嘀咕。真讓李求凰說中,雙龍金鐲的存在究竟是……
「她之前曾將稚幼的十七皇子抱回戒門,你也見過的。或許你年紀太小,所以沒擱在心上。你還陪小皇子玩了好半天,後來二師姊要抱皇子回宮去,你們一大一小還哭得咧。」憶起往事,總是甜蜜。
怎知在三天之後,二師姊卻為保護皇上而喪命。
「我……沒有印象。」他有過這麼蠢的童年嗎?
「你那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將師門給你的雙龍金鐲往皇子手腕里套,以為這樣就可以留下皇子──」少戒回想得連眼都笑瞇了,「沒想到你也有過這種笨小孩的年紀呀……」
「你的意思是,你們把我小時候的蠢舉當成了我的畢生心願嗎?!」
「因為那時的你看起來很認真呀。」還對二師姊嚷著要一輩子和小皇子在一塊。
「師父,我那時幾歲?」無戒有些無力的問。
「三歲左右的事吧。」天真無邪的很。
三歲的孩子懂個屁呀!
少戒自小將無戒帶大,無戒臉上的表情代表什麼,他一眼就瞧得明白。
他笑著拍拍無戒的肩,「你那時還小,不懂事;你現在大了,也懂事了,你後悔自己的選擇嗎?」
無戒望進師父的眼,他從來不欺騙如爹一般的師父──
「沒有後悔。」
他一連兩次都挑中了李求凰,第一次可以說自己單純無知,不明白事態嚴重。第二次呢?他可是已經長大成人,明是非懂善惡,還不是又替李求凰戴上了金鐲。
不知是巧合還是李求凰始終只是假睡,在無戒說完那句「沒有後悔」的同時,枕在他腿上的李求凰張開眼覷著他笑,還輕輕點點自己的唇,像在說──要是你師父沒在場,我會吻你哦。
無戒臉色微紅,但強擠出最正經的表情,假裝沒看到李求凰的調情。
「這不就好了。能挑到好主子,是你的福分,你打小就獨具慧眼。」
「明明就是這輩子欠了李求凰才對吧。」才得作牛作馬來還。
「挑到錯的主子,除死之外,或許還會更糟……」
「師父是在指誰?」
「我在戒門這麼久,看過太多太多。」少戒突然沉默,陷入了思忖之中。
無戒望著師父,總覺得師父話里有話,他在等待師父主動接續,但師父一直沒有再開口。
順著師父的視線看去,無戒發現他瞧的地方是三戒的閨房。
「三戒也回到戒門了嗎?」若三戒回來,應該是滿府里熱熱鬧鬧的,遠遠在門外就該听見三戒又在贊揚她那主子有多好多好,不該像現在,安靜得很怪異。
「三戒與你的感情向來不差,你去瞧瞧她吧,或許她會願意開口跟你說話。」
師父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听起來便讓人覺得三戒似乎發生了問題……
無戒雖少與師弟妹熱絡,但三戒算是眾師弟妹中與他最熟悉的,因為她是那麼熱情活潑,纏著他說話,逼他不得不去正視他擁有一個這麼聒噪的小師妹。
但……那是他記憶中聒噪的三戒嗎?
無戒不得不懷疑自己昏睡半年,睡得有些神智不清了,還是這半年里的變化太巨大,人事全非地遠遠超乎他所能想象?
三戒坐在床上,失神的眼張著,卻沒投注任何的生氣。向來最最靈活的就是那對眸子,現在卻宛如死去一般。她的唇瓣因為極少進水而微微干裂,兩頰的豐腴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是深深凹陷的削瘦,怎麼也不能將這個憔悴的女孩與精力十足的三戒聯想在一塊。
無戒攔住一旁送來飯菜,卻也只能將前一頓完全沒動過的冷膳端出去的師弟九戒,問了三戒的情況。九戒只是搖頭──他不是不說,而是連他也不清楚。
「兩個多月前一個下雨的夜里,三戒回來了,然後就變這樣了。」這是九戒所能敘述最詳細的情況,其余的,他不比無戒知道多少。
九戒離開之後,無戒在三戒床邊坐下。
「妳怎麼了?」換做之前的那個三戒,老早就抱著他直尖叫,至少……三戒不會看到久違半年才康復的師兄而無動于衷。
「她看起來更呆了。」李求凰也跟著湊來。
無戒對李求凰搖頭,李求凰識趣地閉上嘴,自己挑了好位置,坐下來泡茶喝。
「三戒,妳連師兄也不認識嗎?」
三戒好慢好慢地將視線挪定在無戒臉上,好似不認識他,好似正在重新搜尋記憶里有沒有無戒這樣的一個人,無戒耐心等待,直到她終于認出了他,她眼里的淚再也逼鎖不住,抱在他的懷里,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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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戒離開三戒房里時,臉色鐵青,他躍上夜空,消失于遠處。
沒人知道無戒去了哪里,只知道無戒回來時,帶回三戒的雙龍金鐲,並且套回三戒的手上,緩聲對她說︰「從今天起,妳再也沒有主人了。」
三戒那夜哭了好久,當她哭累睡著,已是天快亮的事情。
本來听煩三戒哭聲的李求凰趴在桌邊睡去,被無戒抱回房里時他揉揉眼,醒來第一句便問︰「你殺了她的主子?」
「那個人該死。」無戒臉上表情仍是肅然。
李求凰伸手去推開他眉間的皺褶,滿意看到無戒稍稍斂氣,眉心不再鎖得死緊。
「感情這種事原本就沒有對錯,誰傷了誰、誰難過、誰流淚該歸咎都不是別人,因為是自己也放了心思下去的。」
「正因為放了心思下去,被人背叛時會更痛。」
「我倒覺得感情只有合與不合。只要有心于我,便不忍傷我;一旦已無視我的喜樂,將我扎得渾身是傷,要這種人又有何用,丟了也罷。」
「我原本沒有打算殺他,拿回三戒的金鐲便要回來,卻听見他與另一個女人在床上調笑,說著他一天天見三戒對他迷戀,只要給三戒一些甜頭她就會好開心好滿足,死心塌地跟著他,那種引誘笨蛋上勾的游戲多有趣──他踐踏著三戒的忠誠與真心,還沾沾自喜,我就忍不下這口氣。」
「世上總是少不了這類的壞家伙,否則天下老早就和平康泰了。這種人殺之不盡斬之不絕,禍遺千年。」
「真讓我痛恨起自己很早之前就發現三戒陷進去,卻沒有拉她一把。」無戒握緊拳,五指幾乎要深深陷入掌心。
「沒有人能幫她。就算你在那當下告誡她,也不能改變什麼,只會讓她覺得你一點都不懂她、不挺她,虧她還那麼親昵叫你一聲師兄,結果你也和其他人一模一樣,想阻止她的幸福──無戒,剛踩進愛情里的人都是瞎子,眼楮都長在腳底,穿上了鞋,什麼也瞧不見了。我不是想太風涼,不過讓她狠狠痛一次,這個教訓才會血淋淋刻在記憶里,未嘗不是好事。」
無戒將李求凰放在床上,替他月兌鞋。「這番話你不要在她耳邊說。」他知道李求凰只是嘴壞,但听在受創人的耳中太扎疼了。
「我才懶得對她多動嘴。她想听教訓,我還不想說呢。」李求凰自己在解外褂的盤扣,兩手的工作由一手做來總是吃力,無戒出借他的手,幫他合力解開惱人的小玩意兒,儼然代替李求凰的右手。
「所以說,挑中我當主子比較幸福吧,我可不會這麼狼心狗肺待你……我雖然愛惹事了些,還是懂分寸的,你心里應該是這樣想的吧?」李求凰又沒個正經笑道。
「比起三戒的主子,你確實還算可以。」無戒說得勉為其難。他絕不開口贊許李求凰,李求凰是那種越贊許越得寸進尺的家伙。
「才算可以呀?我還以為你以我為榮呢。」
「目前還找不到讓我引以為榮的地方,等我找到再知會你一聲。」
「至少我不會弄大你的肚子呀,這點夠引以為榮了吧。」嘿嘿。
唉,也只有李求凰會將這種事當成驕傲在獻寶。
不過李求凰也提醒了他另一件更麻煩的事。
三戒月復里的孩子,四個多月,戒門上下沒人知道,只除了他。
「孩子的事又該如何是好?」無戒跟著煩惱起來,眉心又皺了。
「留著才不好吧,喝藥打掉。」李求凰仍說得像不干他的事一樣──不過也確實與他不相干。
「我很擔心三戒承不承受得住。」以她現在的虛弱身體及受傷心靈,總覺得對她太殘忍。
「遇到了,不解決行嗎?」李求凰真討厭看無戒替別人操心,他的苦惱表情應該只能屬于他所有。
「求凰,如果……」
「如果什麼?」李求凰沒听清楚,但發覺無戒神情頗怪異,心事重重的。
「沒什麼。」無戒搖頭。「睡吧,看你好像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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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這個孩子。」
這是三戒的答復。她冷冷地、無所謂地、近乎無情地這麼說著。
而無戒所能做的,便是替她弄來一碗打胎藥,端至她面前。
三戒瞪著那碗藥,就是沒將它捧到唇邊。
「快喝吶,速戰速決。」李求凰在一旁催促。
「它看起來很燙,我等它涼一些……」
半個時辰過去。
「都涼透了,喝不喝吶?」
「藥好像涼掉就失去藥效了,要不要再熱它一下?」
又半個時辰過去。
「又熱好了,喝。」
「好像又熱得太燙了……」
再半個時辰過去。
「又涼了,喝是不喝?」
三戒咽咽唾沫,顫著手要去端碗了。
手指還沒來得及踫到,碗已經讓無戒拿走,他的手一傾,將藥汁全灑向一旁的盆栽。
「不想喝就不要喝,妳要孩子就留下來。」
「師兄,我……」三戒咬著唇,掉著淚,「我想要……要孩子……」她終于還是說出了真心話。即使先前話說得多絕,她還是狠不下心。
「我說了,妳要孩子就留下來。」
「可是,我有孩子的事情讓師父或其他人知道的話……」
無戒按著三戒的肩,淡然而冷靜說出他想了一整夜的解決方法──
「跟師父說,孩子是我的。」
不只三戒瞠目,連李求凰都瞪大了眼。
「我娶妳,當孩子的爹。」無戒繼續口出駭人言語。
「師兄……你、你真的願意幫我?可這不是對你太不公──」
「好!真好,皆大歡喜了!」李求凰的鼓掌聲打斷三戒顫抖泣問的嗓音,他冷冷撇唇在笑,笑容微獰,他睨向無戒,隨即甩袖走人,而無戒當然也隨後跟上。
「求凰!」他扯住李求凰的手臂。
李求凰用盡力量仍甩不開他,火氣越來越大,「跟出來做什麼?去跟你的師妹好好敘情吧!祝你們白頭到老!」
「我只是想替三戒找到解決方法。」他早就有準備得面對李求凰的狂怒。
「這就是你的解決方法?!你到底以為你憑什麼可以這樣為所欲為!就憑我喜歡你,我就活該倒楣要忍受你去娶她嗎?!你以為我非你不可嗎?!」李求凰才吼完,馬上就後悔自己說出錯誤的重話,立刻窩囊修正,「好,就算我是真的非你不可,也不代表你這樣傷害我,我還得委曲求全成全你!」他一直甩袖,就是甩不掉無戒,氣到干脆月兌起衣裳,要連衣帶人地甩掉他!
懊死!懊死的!連繡扣都和他作對!他只剩一只手掌,根本就解不開繁瑣的繡扣!
無戒嘆息,「這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
「好呀,好極了,好方法!」李求凰咬牙回他。
「你冷靜下來听我說。」
「沒什麼好說,你剛剛已經說得夠清楚明白了。」
「我只是娶她,當孩子的爹,如此而已。」
「這樣還不夠多嗎?!你都打算娶──她了!」哼。
「你知道我的真意,我只是想保全三戒的名節,也想替她擋掉被師父責罵的可能性,除此之外,我與她沒有男女間的情愛,只有類似家人的親情。」
「然後呢?我就該成全你泛濫的同情心,大方將你出讓?!」
「你不需要讓出我。我只是娶她,只是當孩子的爹,如此而已。」無戒捺著性子任李求凰在他臂彎里掙扎,話說來說去仍是同樣,也同樣堅決,要李求凰听得更明白一些。
「我若不準呢?用雙龍金鐲命令你呢?」李求凰倨傲仰首,逼視他。
「不要讓我為難。」
「這本來就不是你該為難的事情,是你自己要攬在身上!」活該!誰要同情他?!誰要同情無戒現在流露出來期待他會諒解的渴望表情……誰要呀?!
「我無法漠視三戒難過流淚,我當她是妹妹。」
李求凰撇開頭,惡毒的話幾乎是口不擇言,「女人真是卑鄙的生物,用幾滴眼淚就能輕易達成目標。」
「你用眼淚也同樣能讓我屈服。」無戒看見李求凰偏開的雙眼中有著憤怒的水霧。若李求凰流下眼淚說不準他娶,他勢必會陷入兩難──身為兄長,見三戒如此憔悴,他絕對無法置身事外;然而他更不可能樂見李求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可能樂于傷害李求凰。
「我可不是女人,不會用這種卑劣手段。」李求凰聲音冷漠,嗤哼了聲。
無戒嘆口氣,不說話。
李求凰听在耳里覺得扎耳。真正想嘆氣的人是他好不好!
「你嘆什麼氣?!我都開口祝福你們白頭到老了,你還想怎樣?!」
「我想要你能原諒我,想要你願意繼續將我留在你身邊,想要你還肯跟我一起實現五十年的那個心願。」
輪到李求凰無言了。他咬牙,「你真是太無恥齷齪了……用這種方式逼我。」
他嘴里還在痛斥著無戒,雙手卻只能窩囊地用力抱住無戒,緊緊地、緊緊地揪住無戒的衣裳。
他想要和無戒在一起,好想。
真的好想。
五十年的心願,七十二歲的無戒和七十一歲的自己,白頭到老──
無戒輕靠在他的發渦,吐納之間帶來溫暖及熱意。「求凰,我們只會多出一個妹妹以及一個孩子,其余都不會有所改變。無恥也好、齷齪也罷,我想幫三戒,卻也不想失去你。」
李求凰還是不肯將頭抬起來面對無戒,但不開口反駁他一字一句,也不再甩開無戒的掌握,近乎溫馴地讓無戒將他抱住。
「我會因為這件事,埋怨你一輩子……」他傾身靠在無戒的肩窩,口氣仍是掩不了的怨懟。
「我知道。你有權如此。」
「向我發誓,你是我的,只屬于我一個人。」李求凰很任性的要求。
「我是你的,只屬于你一個人。」
李求凰終于仰首看他,原本平抿的唇線緩緩漾出一朵笑。
「那麼,你娶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