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鳳五 終章之二 【刀屠篇】

書名︰龍飛鳳五|作者︰決明|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刀身粉碎殆盡,失去精魄附著的憑借,他只有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他沒有三魂七魄,不是父精母血所孕育的血肉之軀,龍飛刀已碎,等同于他真實的死亡。

但……他為何會在這里?

抬頭不見天日,森冷闇暗,兩旁燃著青藍色幽火,微微照亮周遭,卻更添一抹寒意,雪地一般的酷寒,教人從腳底開始發顫。

黃泉冥府。

他沒有來世,不會輪回,人死,或許下一世仍能為人,也或許墜入畜生道,然而,刀精卻不能。

刀碎、魂散。

他卻來到地府?

「龍飛。」有人喚住他。

那個名,他很早之前就不要了,也不喜歡有人如此叫他。

飄揚于四周的聲音,忽遠忽近,仿佛透視他的內心,接收他方才一閃而逝的意念,改口喚出另一個名。

「刀屠。」

他定住步伐,面前出現一道白霧人影。

微微彎揚的唇角,溫文儒雅的氣質,站在刀屠前方兩步遠的男人露出溫和善意的笑。「我是文判,久仰大名。」

「……我為何會在此?我記得我應該碎成粉末,刀魂一但失去刀身,就會像一陣煙霧消散無蹤才對。」

「你很清楚嘛。既然如此,你還甘心為饕餮舍命,尤其……你知道自己一死,是再也不會有轉世投胎的機會。」

「我不會有轉世投胎的機會,為什麼會來到地府?」地府是給有「未來」的人或妖或獸,他們在地府里按照生前功過來決定受何種業火懲罰,一旦償還完畢,便飲下忘卻河之水,再入洪川,回到輪回。

那不是他擁有的資格。

「站在這里沒有閑話家常的好心情,我們不妨換個地方品茗慢聊吧。」

文判官才說完,森暗的黑霧及刺骨寒風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翠玉碧竹圍繞的竹搭涼亭,清爽宜人的徐徐微風,拂得竹葉沙沙作響,哪里還能感受到黃泉地府的幽暗恐怖?

文判官率先在竹椅上落坐,竹桌上,瓷壺冒出熱騰騰白煙,他斟茶,淡雅清香飄入鼻間。

「別客氣,坐呀。要不要來點小茶點?」

「……」刀屠站著不動,眼神銳利地看著一襲白袍的文判官。

文判官品著香茗,還吃了一口芋香軟泥糕,茶微苦,糕卻甜,兩者搭配起來意外地順口。他悠哉地放下茶杯,緩緩開口。

「看來,我還是得先解答你的困惑,你才會有好心情喝茶。」文判官不改溫吞,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你確實不該在這里,龍飛刀碎掉的同時,你這只刀精也跟著化為烏有。不過,有人為你求情,換得你輪回機會,你可以在這里等著投胎,你的下一世將會是名廚子,頗長壽哦,九十五歲,在睡夢中壽終正寢。」

「誰?」是哪個人替他求情?

「神,武羅。」

「……」刀屠蹙眉。

「武羅尊者向我家上頭那位老大開口,希望能讓你有一次轉世機會,他自知對你有所虧欠,想補償你。」

虧欠?補償?

他從不曾奢望武羅補償他,若非饕餮重傷,他不會要求武羅出手救人,他甚至不準備和武羅有任何交集。

「我不需要。」刀屠不領情。

「你這一世,不是帶著遺憾而走嗎?你不希望還有來世能補滿缺憾?」文判官見多了滿心不甘的冤魂,泣訴著這一世受盡的痛苦折磨,愧恨著這一世走差的歧路,他們期盼這一世無法得到的,在下一世可以獲得彌補,他不覺得刀屠不想要。

刀屠靜默。

遺憾……

他這一世,確實是帶著遺憾而走。

他遺憾自己與饕餮的緣分竟然如此淺薄,他以為自己還可以多煮幾年飯給她吃,可以多幾年與她共處,在見到她被自己所傷那一幕時,他確定了自己會為她揪心疼痛,他確定了自己情願以死換得她平安無恙。

他遺憾自己只是她漫長壽命中的一個過客,遺憾自己是她最痛恨的龍飛刀,遺憾自己對她從不曾坦率說出心中的感受,遺憾自己再也見不著她的一顰一笑。

「你確實很遺憾。」連他這名旁觀者也能從刀屠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麼,你更應該收下武羅尊者給你的機會,這一世得不到的,興許下一世能得到,人生抱持著希望不是一件很有趣之事嗎?」文判官笑道。

「下一世……」不該存在于他身上的三個字,遙遠而不實際。

這一世,他是刀,雖凝成精魄,擁有人形,卻仍只是把刀,碎掉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會有轉世,不會有輪回,不會有機會……若擁有下一世,文判官口中所言的九十五歲長壽的廚子,不再是龍飛刀……

也許,她會因為貪吃而來找他。

也許,她又會被他的手藝迷上。

也許,她想假裝成為他的娘子,賴著他不走。

也許,他和她,可以繼續這一世沒能走完的人生。

也許……

「你心動了。」文判官從刀屠眼中看見這樣的結論。

「……」刀屠無法否認。他對于那樣的遠景,深深心動著。

「既然如此,我會替你安排在三日後去投胎,完成武羅尊者的請求。你在地府里不需要受罰,就好好待在竹亭里喝茶吃點心,等時辰一到,我會親自來接際。」

「我殺過無數人,應該罪無可赦,為什麼不需要受罰?」他明明滿身血腥,入了地府,就該受盡鎊式懲罰,為他的罪孽付出代價。

「那些罰責,武羅尊者全數承受下來,那是他的罪,不是你的。武羅尊者在百年前受盡業火地獄焚身之苦、寒冰地獄浸凍之苦、油鼎地獄滾烹之苦,刀山地獄穿刺之苦,他是贖完了罪,大徹大悟後才由月讀尊者領他入仙籍。你不過是受人操執的凶器,世人認為你是魔刀,但在我眼中,你就是一把刀罷了,何罪之有?」文判官澄褐色的眸,有他看待事情的另一角度,如同以孽鏡台映照出人的一生,多少道貌岸然之人,鏡台里照出最丑惡的嘴臉,地府不縱放有罪之身,亦不會誤判無罪冤魂。「你靜候轉世之日到來吧。地府三日,人間三年,說長不長,道短不短。」

文判官言盡于此,最後一個「短」字說完,白色身影化為輕煙,消失無蹤,獨留刀屠于綠竹小亭之內。

文判官輕描淡寫的言語,還在他腦海里回蕩。

他不知道武羅經歷過那些責罰,他以為武羅在放下屠刀之後便立即升天去過他的神仙日子,原來武羅為自己過去所為付出了同等的代價——他斬殺十大禍獸,直至筋疲力竭而亡,死後,並非如同訛傳那般,由白發仙人領往西方極樂,反而在黃泉中繼續贖罪,長達百年。

所以武羅來尋他,說能替他洗淨一身血腥,助他名列仙籍,成為神兵利器中的一柄,已是百年之後。

武羅還替他求來下一世。

他不應該有的下一世。

刀屠低嘆。

難解的紊亂情緒。

曾經棄他而去的主人,現在為彌補他遺憾的主人,他對他有恨,有不甘,又有不恨,又有釋然,恨又無法恨透,釋然又無法完全釋然,听見武羅承受過地獄苦劫,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亭外的竹葉沙沙,讓心思更難冷靜。

竹亭里,刀屠孤影靜佇。

這一世,就到此為止了,期盼來世嗎?

來世,可以不再遺憾?

「刀屠,準備好了嗎?」文判官再度出現,已是三日後之事,來與去時無異,都是一陣輕煙浮現,緩緩凝聚出他的頎長身形。

三日匆匆而逝,人界流轉三年,熟悉的人事物,是否仍維持他記憶里那般模樣?她……是否仍記得曾有一個名叫「刀屠」的男人為她一個「餓」字,深夜里仍然願意起身前往廚房生火煮面?

「嗯。」

「那好,走吧。」

文判官正要先行,突然,黃泉里那一大片黑幕般的天產生詭譎紅光,它在旋轉著,仿佛一條火紅色的巨蟒在天際盤旋。

「那是什麼——」文判官正疑惑異象的由來,瞬間卷起巨大風勢,將千百萬條半透明的鬼魂全數卷入紅光正中央,同時也有相同大量的鬼魂由紅光中央落下,眼前由魂魄綿密交織成一片白網。

被卷走的魂,是近來甫收的新魂。

落回地府的魂,是應該投胎轉世成人或成獸的舊魂。

「逆行之術?!」文判官驚覺事態嚴重。是誰在施此逆天咒術?!這會讓該生的魂魄無法轉生,已死的魂魄無法安息!

「這是……」刀屠看見自己渾身變得清澄透明,從十指指尖開始不見。

「刀屠!」文判官要阻止他被逆行之咒帶走,但揮出手時已經來不及,刀屠一瞬間消失。

「文判大人!全亂了!枉死城奈何橋全亂成一團無法收拾!如何是好?!」鬼差急乎乎跑來,眾魑魅手忙腳亂,有的去捉飄遠的鬼魂,有的去撈墜入血池內的小表差。

「唉。」文判官除了大氣一嘆外,還能做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滿天亂象何時停歇。他掐指一算,查出元凶身分。「饕餮呀饕餮,你給我們制造出多大的麻煩呀!」

***獨家制作***bbs.***

刀屠仿佛作了一場夢,一場在黃泉地府里的夢。

他悠悠轉醒,夢里的一切真實得好似是他的親身經歷。

他最近很常作夢,夢見他在地府,夢見他在廚房里煮食,而饕餮從他身後伸夾雙臂抱著他,哭著說好想他,夢見手拙的她竟然親自替他縫制衣裳,藏在枕下要給他驚喜……

是夢嗎?

是夢吧。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側身,支頤凝覷枕畔的饕餮。

重要的是,她在他身邊,睡得安穩,紅唇噙著滿足的笑,睡顏多麼無邪迷人,讓人不敢相信——她的肚子里,還有神月讀和凶獸窮奇在。

沒錯,饕餮為了回來找他而沖動吞下的一神一獸沒被消化掉,偶爾還是會在她肚里作怪。

她一副不在意的懶散模樣,照吃照睡照玩,還施了一次逆行之術將幾十年前被她吃掉的五色鳥給帶回「現在」,將它養在雞寮里,成為雞群之王。她的生活不受影響,食欲和肉欲同樣旺盛,刀屠卻好憂心她的生命安危。

她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他在意。

他不希望她受傷,尤其是被一神一凶獸給打破肚皮的這種慘況。

牽腸掛肚,他從沒對誰產生過的情愫,卻全數給了她。以前孤家寡人,不曾需要為誰操心、為誰懸念,現在已經習慣有她在左右,習慣為這只粗心大意又慵懶隨興的凶獸顧頭顧尾。

他模向她的小骯,感受那里的動靜,幸好,安安靜靜的,窮奇猛踹她的咚咚聲也沒再傳出來。

雖然對月讀和窮奇不好意思,但是千萬拜托,別將饕餮開膛破肚。

刀屠像個初為人父的蠢男人,貼在饕餮月復間,對著她的肚皮輕聲細語,說的不是「寶貝你要乖乖別踢娘」或是「寶貝你要多吃多睡多長大」,而是——

手下留情。

「小刀?」與其說饕餮是被他半夜不睡的嘀咕聲吵醒,倒不如說是他溫柔撫模軟綿小骯時的酥麻感吵醒了她……的。

「小刀……小刀……小刀……」她一邊喃念著他的名,一邊張開雙臂將他抱滿懷,右腿勾上他腰後,甫睡醒的眸,惺忪得好可愛,一絲絲的媚,一絲絲的笑,還有一絲絲的魅惑。

「想要就別跟我客氣,直說嘛……」她啾吻他的唇,又從唇瓣一路舌忝到耳後,笑著說出撩撥人的話。

他將會明白,他吵醒了一只多貪婪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