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之中,建立出來的感情最是可貴。這句話,是從朱子夜口中說出來的歪理,她憑借著這一點,大刺刺將兩人的關系定位在「好哥兒們」,畢竟她與他,有一塊兒遛馬和迷路的好交情,而鐵證就是他送給她的那支珠珠釵。
交情?
有這種玩意兒嗎?
秦關懷疑,朱子夜確信不疑。
于是,這對好哥兒們,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正式成軍。
秦關並不想陪小女娃玩起友情家家酒的游戲。
一開始他擺出冷冰冰態度,希望她會識趣模模鼻子,自個兒離他遠些。但朱子夜太熱情,每年同她爹親上嚴家作客,頭一件事便是殺進他房里,關哥長關哥短,熱絡向他報告她這一年怎麼過、做了哈些大事、剃過幾只羊毛,再更熱絡問他這一年又是怎麼過、做了哈些小事、雕琢幾顆寶玉……雖然相隔兩地,她幾乎天天給他寫信,信件內容自然一樣廢話連篇。她字丑,被爹戲稱為蚯蚓字,她握馬鞭的時間比握毛筆長,字當然無法練美,然而秦關不同,他的字既工整又漂亮,一撇一勾一礫一策,蒼勁有力,流水行雲,而他最常回信的內文就是一行字!不要浪費紙墨。
可她不管,照寫,樂此不疲,靠魚雁往返來聯系哥兒們情感。
明明有足足一整年未見,她卻像是不曾與他分離過,沒有生疏、沒有尷尬、沒有隔閡。每回來,都帶著笑容和愉悅聲調;每回來,都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每回來,都在他身邊待滿六、七個時辰而不嫌悶;每回來,都讓他放下手邊工作,陪她聊著他曾經覺得是苦差事的家常閑話……
她打扮不變,依然是英氣十足的騎馬褲裝,依然是嫌麻煩地將長發扎辮,隨手甩在胸前,依然是漂亮的麥色肌膚。
她笑容不變,依然是咧咧露出白牙,依然是不懂得以掌捂唇,挽救最後一絲絲姑娘家該有的婉約氣質。
她聒噪不變,依然是一件芝麻小事也能說得天花亂墜,比手畫腳地說得眉飛色舞。
唯一產生的改變,是女乃味十足的八歲女娃兒長成了十三歲娉婷小泵娘,似箭的光陰,讓他與她的相識日子,堂堂邁入第五年。
習慣,真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秦關習慣了她的率真、習慣了她的黏人、習慣了她連珠炮卻總是沒有重點的長篇大論、習慣了每一年的冬末初春,她便會騎著暴暴,甩晃細馬鞭,腳蹬狐毛靴,嘴哼牧羊曲,上嚴家作客吃閑飯。
今年,朱子夜提早到來,為的是奔嚴家老爹的喪。
嚴家老爹享壽六十二歲,臨終之前,最掛心的仍是寶貝獨生女嚴盡歡,女兒才十歲,連三餐都得要他哄著喂才肯多吃兩口,她在爹親護衛的羽翼下成長,不曾受過苦、嘗過委屈,他著實舍不得放下女兒,自己隨愛妻一塊兒去。他還沒見著女兒披上霞被出嫁,沒看到女兒身邊有人能像他待她一樣的無微不至,做爹親的,怎能安心?
朱子夜很喜歡嚴家老爹,他和藹慈祥,對晚輩亦朋亦友,幾乎不曾端起凶架子來嚇人,大家對他的尊敬不因為他不像長輩而有稍減,包括她在內,當鋪里上上下下對嚴老爹既服從又敬愛,他的逝世,當鋪一片愁雲慘霧。
打從朱子夜進入南城,便听見偶爾有人談論嚴家當鋪的未來,十句話里,有九句是唱衰,畢竟,失去當家的支撐,後無子嗣繼承家業,只剩一名軟綿綿的女乃娃兒,嚴家當鋪,後果堪慮。
朱子夜不愛听那些,于是策馬加快奔馳速度,趕往嚴家當鋪。外頭言過其實了。嚴家當鋪沒有隨著嚴老爹的過世而垮掉,只暫時歇業幾日,全心處理嚴老爹的出殯事宜,之後,當鋪恢復營業,步回正軌。當鋪老板變更為嚴盡歡,仍是孩子的她,自然不實質管事,當鋪大大小小所有事,全由嚴老爹當年收留的流當品們分攤來做。
朱子夜怕嚴盡歡傷心難過,多留了幾十天陪伴她,然而嚴盡歡根本不需要她的唆安慰,失去嚴老爹後,嚴盡歡沒有天天以淚洗臉,沒有撒潑使性子地為難下人,她只是不笑,不愛理人,身旁總輪流有夏侯武威、尉遲義或歐陽妅意跟著,不會放嚴盡歡有孤單的機會。
嚴盡歡要是嚎啕大哭,或許大伙還不會如此擔心,知道哭過之後,擦干眼淚才站得起來,但強壓下來的堅強情緒,何時會壓垮她縴細身軀,誰也不敢肯定。
一個十歲的小老板,一堆年輕的鋪子小伙子,嚴家當鋪的百年信譽撐不撐得長久,繼續走向下一個百年,有待觀察,若是平穩經營,興許仍能安然無事,勉強維持嚴老爹在世時的光景,偏偏當鋪甫開張,便有人上門鬧事,擺明欺負嚴家家里沒大人,想借機詐取典當金
砰!
「現在是怎樣?!嚴家當鋪里沒有人能當家作主,是不?!」彪形大漢佇立在櫃台前,滿臉猙獰扭曲,殺氣逼人,拍桌大喝,腳邊是砸碎的青瓷大壺,碎片散滿地,若不當心,便會被割傷。大漢氣呼呼,指著地吼道︰「我的傳家寶壺變成眼下這副德行,你們不用賠償嗎?!不用還我一個公道嗎?!這寶壺至少傳了五十代,價值非凡,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不跟你們善罷罷休!」
「……明、明明是你自己砸碎的……」櫃台女伙計新手上工不過五天,年紀輕輕,沒見過大風大浪,被彪形大漢一吼,雙腿軟若風中柳絮,一句話幾乎無法說齊。
「妳說什麼」蠟黃的牙,磨得 有聲。
女伙計縮進櫃台下,根本不敢露臉。
「給我出來!躲哈躲?!」不大的小當鋪里,充塞彪形大漢的咆哮,雙手槌得櫃台砰砰作響,右腳也沒閑著,猛踹櫃台桌角,無奈當鋪櫃台堅固無比,踹不出半點裂痕,櫃台又有鋼條保護,大漢開始耍狠砸桌椅。
乒乒乓乓,糠糠匡匡……
老賬房一把老骨頭不顧,撲過去要阻止大漢高舉當鋪幾桌上的古董花瓶來摔,卻被大漢猛推一記,眼看便要跌進滿地碎瓷間。
「當心。」公孫謙一把扣住老賬房臂膀,托穩他跌跤的狼狽身勢,同時仍有余力以扇柄襲上大漢的手背,逼退他離古董花瓶遠一些。
「阿謙……」老賬房看見是他,放心大半。這小伙子,年紀輕歸輕,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嚴家老爹仍在世時,便將他帶在身邊學習管事及鑒物。公孫謙資質極好,學習力極強,身段柔軟,不傲性、不懦弱,處事圓融,嚴家老爹過世後,攬下大半事務。
鮑孫謙瞟一眼滿地狼藉碎片,毋須多問是何情況,大抵也猜中大半。櫃台女伙計眼見公孫謙到來,如見救星,馬上又哭又嚷地交代始末!
彪形大漢抱著一個大壺說要典當,她才剛以笑臉歡迎客戶上門,準備由坐改站去端詳大壺,她很確定自己的手指只踫著壺身一點點,真的僅有一點點,那樣的踫觸,連擰死一只螞蟻都不可能,偏偏大壺就從櫃台上摔下去,然後,彪形大漢就發瘋了
「所以,大爺是準備典當這只大壺?」公孫謙面對高壯大漢,臉上毫無懼色,甚至仍能維持笑容及平穩聲調在說話。
大漢到現在還感覺右手整只都是麻麻痛痛,無法伸直,它不過是被扇柄拍了一下,怎會……
眼前這個臉上堆滿笑意的小伙子,皮笑肉不笑,溫雅皮相下,該不會是頭猛虎吧……
大漢硬生生壓下心里不安,刻意加大音量來佯裝凶狠氣勢,絕對不能輸給小伙子。「對!我本來是要典當寶壺,但它被你們當鋪里笨手笨腳的蠢女人給打破!現在要怎麼當?」
「典當物不存在,自然無法典當,不過我們嚴家當鋪願意全額賠償大爺損失。」公孫謙拾起一片破瓷,約略檢視。
「好!話可是你說的!你願買下已經變成破瓦的壺!」彪形大漢賊笑,眸里瞬間閃過一抹狡黠。「我方才跟蠢女人提過,這壺,可是我魯家家傳六十代的珍稀迸董……」
「你剛明明說是五十代!」女伙計跳起來指控大漢前後不一的說詞。莫名其妙多出十代,差十代就相差幾百年了好不好!
「少峻!」大漢惱羞成怒,吼得女伙計又躲回櫃台下不敢出來。他再惡狠狠轉向公孫謙,的雙臂又粗又壯,上頭刺龍雕虎,看起來好不嚇人。「這寶壺傳了六十代,值不值錢不用我多說,你鑒識鑒識,看它值幾萬兩。」雖然把估價權交給公孫謙,大漢已經將「萬」字掛嘴上。
「呀,難怪我覺得無比親切。」公孫謙恍若未聞大漢的得意,倒是露出他鄉遇故知的微笑。
「親切?」大漢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不解公孫謙這兩字是哈涵義。
「大爺家傳的寶壺,釉色、觸域、質地、胚紋,與我們當鋪三餐用膳喝湯時的碗匙一模一樣呢。」公孫謙笑道。
「什、什麼?!」大漢傻住。
「我記得,當鋪里所有碗匙皆是梁家窯燒所燒制,梁家窯燒的特色在于施半釉,有流釉效果,凝脂狀,如玉一般,當然,他們也能燒出美人醉那般漂亮胭脂的釉色,無論是何種顏色,他們有獨特的風格,不過,梁家目前就是父子兩代齊心合力經營,怎會與六十代的傳家寶壺扯上關系?」公孫謙笑彎的眸,落向一臉鐵青的彪形大漢。
「你、你胡說哈?是想耍賴不賠嗎?!我不知道什麼梁家窯燒,我的壺是古董!價值千萬兩的古董!」彪形大漢一口咬定。
鮑孫謙不知是見他一頭冷汗或是全臉漲紅,貼心斟杯薄荷涼茶遞給他,大漢伸手去接,咕嚕幾口灌下。
「呀,就是這個。」
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又、又怎麼了?」
「大爺,瞧瞧杯子底部。」
「底部?」
大漢將茶杯左翻右翻,終于在杯底看見印記。四四方方的印記里,寫著他看不懂的東西,他以為是哈圖案罷了。
「梁、家、窯、燒。」公孫謙好貼心地為他解讀那四字的正確讀法。
「你給我看梁家窯燒的印子做哈?」
「挺巧的,我正好拾到一塊相似的東西。」公孫謙從滿地碎片中,檢起幾百塊破瓷中的某塊,上頭四方印記里的鬼畫符,大漢看過,就在剛剛。
大漢倒抽涼息,怔于當場。
「程伯,煩請您走一趟梁家窒一燒,詢問他們青瓷大壺一只售價多少,我們照價賠給大爺。」公孫謙交代老賬房。
「好,我馬上去!」老賬房精神抖擻,健步如飛。
「大爺,您請稍坐,再來一杯涼茶吧?」
彪形大漢漲紅臉,狼狽奔出當鋪大門。
朱子夜在屏風後,將一切看進眼里,當作看戲一般,津津有味。
女伙計見凶神惡煞落荒而逃,快樂地從櫃台下爬出來,清掃大廳,動作利落流暢,不一會兒,大廳恢復干淨與平靜。
「謙哥,幸好你正好檢到印有梁家窯燒印記的那塊碎片。」女伙計按住仍坪坪直跳的心窩口,松口氣道。
「他帶來的瓷壺,一模便知道不是古物。」實際上,連模都不用模,雙眼一瞟,價值立現。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來亂的?」
「八成也是他動了手腳,讓壺摔破,以為我們就會乖乖認賠。日後,這種人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妳多留意些,阿義及武威會輪流守在大廳,不會有事。」公孫謙以笑容安撫女伙計的受驚惶恐。
「嗯。」听公孫謙這麼說,她安心不少。
「另外,妅意與冰心都說,她們打算開始跟著妳學習坐鎮櫃台,從明天起,妳帶她們一塊兒招呼客人,她們不懂的,妳多教她們,她們做錯,妳可以教訓她們。」公孫謙對女伙計道。
「妅意和冰心?她們才多大?尤其是妅意……」根本就和小當家一樣,是個小女圭女圭呀。
「總是要學的,不過是早一些罷了。」歐陽妅意她們自己開了口,誰也勸退不了,由她們去吧。
鮑孫謙發現朱子夜站在一旁,他視她如妹,與歐陽妅意一般,俊雅微笑。
「朱朱,妳要找秦關嗎?」出于直覺,也出于慣例,公孫謙問出全當鋪人見到朱子夜時都會問的句子。
「我沒有要找關哥,為什麼我一路走過來,就有超過五個人這樣問我?」朱子夜晃進當鋪,公孫謙要她留心腳下是否有殘瓷碎片,她才不害怕,完全沒放慢步伐,仍是蹦蹦跳跳走近他。「我是來看看當鋪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秦關當然還是要找,但那是待會兒的事。她不放心當鋪剛開張的情況,姨丈的後事甫處理完,留下太多事情尚未處理,鋪里除了幾位老員工外,其余都是青女敕生手,難保不會有歹人抱著欺負稚拙雛鳥的惡念頭上門找確,彪形大漢不就是一個例子?
方才她見彪形大漢鬧事,差點想拿馬鞭抽他幾鞭先。
不過,她的沖動方式不好,不一定拚武力就能勝過大漢,公孫謙處置得比較高竿,看來,當鋪應該會以最短的時間恢復正常。
「我猜錯了?抱歉抱歉,因為我印象中,與妳最常交談的對話便是『謙哥,你瞧見關哥沒?』、『有,阿關應該在西廂後方的匠房』、『謝謝』、『不客氣』。
所以我才會以為妳這回一樣準備問我類似的問題。」公孫謙一方面是道歉,一方面也是調侃。
朱子夜本想反駁,但仔細想想,確實如此,只能撓撓臉,咧嘴欲笑。
「當鋪情況一切都好,沒有需要妳幫忙的,若有,我會不客氣地開口請妳出力。謝謝妳。」公孫謙感謝朱子夜在當鋪最低迷時期,用爽朗笑顏,為鋪里增添溫暖陽光。
「好呀,不用同我客氣哦,就算是要我幫忙掃地洗衣服,我也可以哦。」朱子夜拍胸脯。十三歲的小女娃兒,胸前可是發育得極好,雖稱不上巨乳,但已不容小覦,發育空間仍無可限量。
「嗯。」公孫謙頷笑。
「那……謙哥,你有瞧見關哥嗎?」她在匠房和秦關房里都找不到人。
丙然,還是忍不住問了老話。
「阿關應該在庫房整理一些破損的流當品,有的珠花掉了玉,有的發釵彎曲,他準備動手修補它們。」秦關的巧手,讓首飾有起死回生的機會,他與秦關談過,既然他有此本領,日後嚴家當鋪拓展副業時,不妨將其考慮進去。
「那我去找他。」朱子夜開心道。
「去吧。」
朱子夜與公孫謙擦肩而過,他繼續低頭叮嚀女伙計若再遇歹客,應該如何應對進退,她則是像只輕快飛舞的蝶,拍振漂亮蝶翼,急忙要去秦關身旁,陪秦關一塊兒整理流當品。
此時此刻的朱子夜與公孫謙,誰也不曾預料到,在將來,她會迷戀上他,她會追逐著他,她會為他哭泣掉淚,她會為他,傷了另一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