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傍晚用膳前要一塊兒去騎馬的秦關,讓朱子夜在馬廄等了又等,還是沒見著人影。朱子夜耐不住性子,跑遍當鋪里里外外找他。
「賬房伯伯,有沒有瞧見朱朱?」婢女小紗青春洋溢,頭綰兩團圓髻,只見她慌張四處找人,遇人便問朱子夜的下落。
「朱朱小姐剛剛好像從前廳跑過去。」老賬房隱約有瞄到朱子夜來匆匆去匆匆地從面前閃過,連聲招呼也沒空打。
「我方才才從前廳跑來的……」小紗嘆口氣,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帳房伯伯,要是等會兒你瞧見朱朱,請轉告她,關哥說,抱歉今兒個沒法子和她去騎馬,小當家吵著要關哥幫她梳頭。記得哦,要跟朱朱講哦!」話說完,小紗又趕緊去找朱子夜。
前廳遇見掃地的芹兒,小紗問出相同疑問,也得到朱子夜又從前廳跑往側廊,小紗只好再度交代芹兒,見著朱子夜,別忘了轉達秦關的話。朱子夜嘟高唇,腳步越踩越光火,繞回馬廄好幾趟,以為會看見秦關到來,但每一趟都換來失望。他失約了。
「臭關哥!有事忙不會跟我說一聲嗎?我又不會死纏著要你同我一塊兒去騎馬,我自個兒可以去呀,這樣感覺很不好耶。」朱子夜喃喃咕噥,漫無目的走到廚房,正巧與端著紅棗甜湯的春兒撞個正著。
春兒是嚴盡歡的貼身女婢,自小便被安排在嚴盡歡身邊伺候。春兒年紀輕,比朱子夜虛長兩年,平時伶俐听話,很得嚴盡歡信賴。
「小心!」春兒急忙托穩甜湯,幸好沒打翻。她冷瞟朱子夜的莽撞,「妳怎麼心不在焉?」
「春兒抱歉抱歉啦……」朱子夜陪笑臉,教人無法同她生氣。
「沒關系啦。妳要甜湯嗎?灶上還有一些哦。」
「我沒胃口。」
「這可真希罕。」春兒笑她,「每回總要吃好幾碗飯的朱朱,竟然說她沒有胃口耶。真是大消息,我等會兒去說給小當家和關哥听。」哈哈。
听見關哥兩字,朱子夜捉住春兒的手,差示點又要弄翻甜湯。
「抱歉抱歉……春兒,妳剛說……關哥?」
「對呀,關哥。」全鋪里的人全數都被小紗叮嚀過,見到朱子夜就得轉述秦關一席話,獨剩陪在嚴盡歡房里的春兒沒得到消息。
「關哥在歡歡那兒?」
「是呀,關哥正在替小當家梳頭呢。小當家很喜歡關哥的巧手,而且,關哥為小當家量身訂做了許多漂亮首飾,要幫小當家打扮打扮。等會兒用膳,妳就能見到小當家有多美。」她喜歡看嚴盡歡被妝點得精致迷人,像尊天仙女圭女圭一樣。嚴盡歡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即便不靠首飾點綴也同樣好美,不過失去父親的這些日子來,她瘦了許多,氣色不太好,若能用珠花玉飾來討她歡心,讓她展露笑顏,亦是好事呀。
「……」朱子夜說不上來心里一股不悅是打哪兒來,只知道它在胸口燒得發燙。
她並不是氣秦關和歡歡在一塊兒,她也覺得有人去陪歡歡很好呀!省得歡歡胡思亂想,陷在失估的悲傷里。
他想替歡歡梳發沒關系呀!版訴她一聲,說不定她也能和他一起去陪歡歡閑話家常,他幫歡歡盤髻簪釵,她和歡歡談天說地。
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傻愣愣在等他、找他?
臭哥兒們,見色忘友,非人哉!朱子夜掄緊粉拳,耳朵已經听不見春兒又說了些什麼,直到春兒端湯走遠,她才回過神,帶著質問的嗔怒,準備殺去嚴盡歡房里吠秦關幾聲。這類被放鴿子的小事,平時的她,壓根不會往心上擱,她算不出來在牧場時,和兒時玩伴魯蛋相約賽馬,魯蛋有多少次為了他暗戀的茶花臨時約他去溪邊捉魚而忘掉和她的賽馬之約,她也不曾生氣過呀,還不是自個兒騎著暴暴,滿山滿園地亂
晃,了不起下回遇見魯蛋時,用幾句話酸他,兩人之間沒有隔夜仇。
她現在為何一肚子委屈?為何非得向秦關抱怨才甘心?
朱子夜尚未厘清那些思緒,沖動的步伐已經跟隨著春兒款步離去的方向走。
目標,嚴盡歡的閨閣。
在那里,植滿各式珍奇花卉,每當春臨,繁花盡情開得爛漫,花香迷人。
在那里,廊柱與廊柱間,系上粉色輕紗,風兒一來,紗浪襲來,迷蒙園林景色。
在那里,她隔著窗,看見嚴盡歡與秦關。
嚴盡歡坐著,秦關站著,嚴盡歡的長發既黑又亮,長度及腰,每一根發絲都輕柔飄逸,襯托嚴盡歡小巧瓜子臉。秦關在她頭頂盤弄著繁復髻型,不似他三兩下就幫朱子夜繞好的小髻,他編妥幾根細辮,再將細辮尾端繞至最先前盤好的髻後,用黑色小夾固定,再以瓖有紅玉的圓形金鈿簪上。
「這髻型好復雜,我脖子都酸了。」嚴盡歡狀似埋怨,卻又滿意從銅鏡中看見美-麗小粉娃,便也乖乖坐著不動,任由秦關梳弄。
「但這髻型很適合妳,妳發質極好,發間光澤像是另一種飾品,是我做不出來的發飾。」
「嘴什麼時候這麼甜?」稚女敕的嚴盡歡笑起來好可愛,就是這副模樣,讓嚴老爹至死都不知道女兒的真面目,以為女兒是像花一樣嬌柔無助,需要人時時保護,示點風吹雨打就會生病。
秦關笑而不答,挑起一條飾煉,它是以水玉圓珠所串成,繞在她白哲飽滿的額間,清麗容顏更錦上添花。
「難怪我最喜歡叫你替我梳發。」嚴盡歡不得不承認,秦關的手比春兒更靈巧,明明是一個男人吶,這叫女人如何自處呢?「不像某人,梳發像拔毛一樣,總是弄得我好疼。」
那某人,她與他都知道是在說誰。
「別讓他踫妳的頭發,暴殆天物。」秦關將發髻下方的長發仔細梳整,披散在她背後,沒忘掉捉兩繒發,點綴胸前。「以後,我去當鋪上工前,都先過來幫妳梳頭。」
「太好了。」嚴盡歡求之不得。
朱子夜在窗外,怔然看著。看著秦關在笑,看著嚴盡歡在笑。看著秦關小心翼翼,如待珍寶一般地輕扶嚴盡歡,讓她在銅鏡前轉圈檢視打扮過後的成效。
看著秦關表情柔和,看著秦關輕聲細語,看著秦關……
「……原來他喜歡歡歡呀……」她喃喃低語,感覺好意外,又彷佛這是理所當然之事。歡歡那麼美,誰不喜歡吶?雖然現在她仍小,不用三四年,她就會美得驚人吧。忍不住偷偷幫秦關和嚴盡歡計算年紀差別,還好嘛,才差十歲,等歡歡十六歲,秦關也不過才二十六,剛剛好耶,但歡歡二十七歲時,秦關就三十七了耶!老牛吃女敕草嘛,改天要糗糗他才行。
真的是……
好寂寞哦。
這打擊,比她十一歲時驚覺小黑是條公狗,永遠生不出小幼犬來送給秦關的失望還要更大。
她沒想過有朝一日,她的好哥兒身旁會有另一個人陪,男人向來重色輕友,以後她找他騎馬逛大街,他一定都會拒絕她,畢竟,陪情人比陪哥兒們來得要緊許多。這種突然領悟的寂寞感,教她無所適從。這些年來,她太纏他了,在牧場,每晚花一個多時辰寫信給他,密密麻麻寫滿她幾日遇見的種種事情,他雖不在身邊,卻是她最常「說話」的對象;在嚴家當鋪里,她同誰都處得好,在與眾人寒暄打鬧過後,她還是會溜回他身邊,陪伴著他。
正因為太纏,一想到以後失去可以纏他的權利,心里竟然微微發酸起來。
朱子夜來時的氣焰化為灰燼,失落,快將她淹沒。
兒時玩伴魯蛋,有了茶花沒了朋友,都不會讓她如此沮喪……
呀,她和魯蛋的交情沒有秦關來得深,秦關是好哥兒們嘛。
她垮著臉,瞟見秦關在替嚴盡歡戴耳墜,耳墜是一串小巧鮮紅的碎玉,不知怎地,她嘆口氣,嘆完,自己還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在長吁短嘆什麼。
秦關愛歡歡吶……
唉。
朱子夜龜步踱出園子,心情一整個復雜,走著走著,走到馬廄,暴暴嘶叫聲把她的神智喚回來。
「暴暴……」她攬著牠的馬脖子,用臉頰磨贈牠,悶悶道︰「跟你說哦……關哥喜歡的人是歡歡……一定是的,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認真專注在幫歡歡梳頭,他花費的時間,都足以料理完五十個朱子夜……」她現在只剩暴暴能听她說話。
「怫怫佛。」暴暴哪里听得懂人話。
「友情比不上愛情,你看,他只記得幫歡歡打扮,連和我們兩個約好的事都給忘了。」
「怫怫怫。」暴暴只覺得奇怪,為什麼今天還沒帶牠出去遛遛。
朱子夜靜默片刻,胡亂揉去眼里的蒙霧和刺痛。
以往她心情不好,就會騎著暴暴,讓清風吹散沉重的壞情緒,今天,比照辦理。
她牽出暴暴,利落上馬,強打起精神。
「算了,咱們兩個自己去遛達遛達,別理那個臭哥兒們!」韁繩一扯,暴暴興奮揚蹄,快步奔馳出府。
「朱朱!等一下!」終于見到朱子夜身影的小紗猛揮手想斕人,朱子夜和暴暴早已跑得只剩遠處一個小黑點,以及滿地塵土飛揚,徒留小紗跺腳。
馬蹄蹬著,蓋掉身後所有聲響,朱子夜的耳里,僅存轟轟作響的打擊余威。
暴暴拐過街角,十分熟稔跑往目的地,那片幾年來不曾改變的翠綠大草地,牠已經不會再迷途了。
牠跑得急,是因為愛玩的雀躍;她策馬策得急,是因為她根本沒專心在察覺自己馬鞭甩得多急,只想著遠離嚴家當鋪。她此時真的無法整理好思緒去面對秦關和嚴盡歡,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要如何對秦關及嚴盡歡露出笑容。突地,街角竄出一只花貓,驚嚇到暴暴,牠慌亂踢蹄,馬背上的朱子夜卻一時分心,來不及捉緊韁繩,被震落馬下!
迸今中外,死于馬腳下之人,不計其數,沒死也殘的數字,更加驚人,今日,要再添一條!姓朱,名子夜。
她緊閉雙眸,等待重重摔到地磚上,等待暴暴的馬蹄落下,踩斷她整排肋骨!
「妳毋須一副等著領死的表情。」
耳邊,有人笑著這麼說,而她的腰帶一收緊,被人一把撈起,躁動的暴暴也被扯回韁繩,輕撫馬臉,慌張受驚的噴吐鼻息,緩緩平靜下來。
她確定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暴暴的大馬蹄,穩穩當當踩在磚塊地上,沒深深陷在她的胸口……她慢慢張開眼,先從右眼縫偷瞄,看見一襲餃紋衣袍,是漂亮的亮褐色,她印象中,早上才見過……
視線再上揚,完全看清楚將她自馬蹄下救出的容顏。
鮑孫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