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關低首,挑起還在哭泣的朱子夜下巴,她哭得好慘,眼淚鼻涕一塊兒來,眼楮已經約略浮腫,鼻頭非常紅,她這種模樣他當真沒見過,之前她為失戀而哭也沒有這般慘烈。
「妳的眼淚也未免太多了。」他以指月復抵在她眼窩,為她阻擋淚水。
「嗚嗚關哥……嗚嗚死掉……嗚嗚沒事……」她含糊不清在說話,但他竟然完全听懂了,懂得不是她想表達的一字一句,懂得是她環抱在他背後的微微顫抖。
「我沒事了,真的,妳看我,我一點病容也沒有,不是嗎?」他要她擦干眼淚,仔細看他。她抽鼻,兩管鼻涕硬吸回去,一停止吸氣,它們又淌出來,像個毛孩子一樣邋遢,秦關貢獻自己一件棉衣給她抹淚捍鼻涕。他替她擦臉的同時,她啞著可憐兮兮的嗓,再三問他。
「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感覺不舒服嗎?有沒有頭暈?有沒有胸悶?有沒有肚子痛?有沒有!」鼻子被他捏住,她自然而然地「吭!」幾聲,清空鼻腔,終于覺得呼吸好順暢,空氣好清新,腦袋也不會疼得像要裂開一樣,看見他認真打理她,淡淡臉上有些紅潤氣色和淺笑,連帶讓她跟著露出笑靨。
「沒有,都沒有。」他甚至現在就可以下床走走跳跳。
「那就好……那就好……」
她看起來有些驚魂未定,他想下床倒杯水給她,他不過是掀開薄被,她又跳起來,滿臉惶恐。
「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只是要倒杯茶……」
「我來我來!你躺好!我來!」她爬過他的腳,果足咚咚下床,斟了茶,茶色和她昨夜喂他的湯藥真像,她無心細想,端著茶杯回來,挪往他唇邊,要喂他喝。
秦關搖首,反而握住她的手,杯緣抵在她嘴前。「我是要倒茶給妳喝,妳看起來比我需要。」這是事實,她口好干,昨夜只顧著替他吸毒汗,勤奮地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雖不敢說毫無遺漏,但至少她盡力了。她用唇在秦關的膚上嘔著,他不像她,渾身都是軟軟的肉,他好硬,手臂上糾結著緊實肌理,胸膛渾厚強壯,她還記得當她的唇移動到他頸邊,吮著那一方的肌膚,感覺到細微脈動時的亢奮;還記得當她來到他的心窩處,听見他的心跳,她哭得多慘;還記得她舌尖嘗到他身上微咸的汗味,和她眼淚的味道好相似……
而他的唇,軟軟的,她曾經喂完湯水,忍不住在那兒流連徘徊許久。
憶起那些,她臉兒燥熱,喉頭覺得更渴,亟需一杯茶水來解除干涸。
朱子夜不客氣地大口灌下,喉頭隨著咕嚕咕嚕吞咽而上下起伏。她吞了半杯,突地想起嚴盡歡提及「毒汗若吞下,妳也會跟著中毒」的事兒她想起來得太遲,昨夜在吸毒汗時,她壓根給忘掉這回事,全心全意只記得要快些救他。
那……她中毒了嗎?是吧,她昨天可是沒吐出半口唾液吶。
她也會像秦關昨天毒發一樣,全身布滿黑墨經絡,嘔出的血不再是鮮紅色嗎?
她也會像秦關昨天毒發一樣,渾身冷冰冰,彷佛一具死尸嗎?
她昨天一點都不害怕自己中毒,現在,竟然也不怕耶,好神奇,這究竟是什麼思緒?只要他好,她就跟著好?只要他快樂,她也跟著快樂?只要他沒事,她中毒又何妨?太亂七八糟了,她怎麼會產生如此詭異的蠢念頭?而且……還覺得這個念頭很理所當然」
懊不會是毒發的前兆吧?!
可她不覺得身體有任何不舒坦呀……有啦,頭有些昏眩、發脹和燠熱,尤其是盯著秦關瞧時,她不由得想起昨夜伏在他身上的一情一景,她的唇到過哪兒,此刻便完完整整地藉由那些紅紫色的深痕在提醒她
「朱朱?」他察覺她在發傻,唇兒咬著杯緣,眼楮卻看著他。
「……說不定我快死掉了……」她突兀地喃喃道,覺得胸口咚咚跳得好急,一定是中毒的影響。
「什麼?」他听見她的嘀咕,听得一清二楚。「妳為什麼這麼說?」
她不想讓他知道毒汗的事,萬一他知道她中毒,依他的性子,他定會像她一樣,寧願中毒的人是自己,甘願再以嘴為她吸毒汗,並且痛斥她的胡作非為,怎可以不好好保護她自己,怎可以不顧生命安全地救他?
他待她的好……她不是不懂的。
「我是說……」她沒料到他耳朵這麼靈光,連她含糊幾句他都沒听漏,只能「呃」了幾聲,改口︰「你在快死掉的時候,心里想著什麼?」「想什麼?……」他沉吟。他不太記得,好像賊人退散後,他花了些功夫整理凌亂的房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賊人入侵之前,在夜深人靜間,他想著的,是她。
想著要以金鋼鑽為她打造一只指環。
想著那一夜的稀疏流螢。
想著被流螢包圍的男孩與小娃。
「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末了,他籠統回道。
「過去的事情呀……」那應該有她吧,過去的她和他,感情真的很好呢,像是哥兒……呀不,她不想再提那三個字。
「對了,妳上回告訴我,妳弄丟一只耳墜,我做了新的給妳。」秦關走向長桌,自屜里取出飾匣,本準備開盒拿取耳墜,但這一整個飾匣裝著全是要送她的飾品,又豈止僅有一只耳墜呢?
一直沒能送出去,此時,是個機緣。
「咦?……上回?」她是有告訴過他,但印象中……是很久以前,而且不是用嘴說,而是以筆寫。
「妳喝醉酒那一回。」他將飾匣整個交給她,「里頭還有一些是原本就打算送妳的東西。」
朱子夜緩緩打開匣盒。盒里,滿滿的,幾乎毫無空隙。一些?不,這里不只一些,而是好多好多好多……
漂亮的發飾、美麗的頸煉、她喜歡的純白珠貝、靈巧的手煉、花鈿,她曾在珠寶鋪開張時看見的花簪、鏤嵌著她姓名的銀制富貴鎖,它們不是新品,至少,不是今年新做的,有些純銀簪子,表面上浮現淡淡黑褐,那並非髒污,而是銀的特性,秦關教過她,應該如何保養這類飾物,才能讓它們散發出白亮原色,這些飾品,是他日積月累為她而做的……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個兄長送給妹子的禮物。」怕她有所顧忌而不收受的他,補上這句話。
她沒有動手去翻弄底下還有多少首飾,因為在匣蓋上,卡著一封發黃信函,吸住她所有注意力,信封上極丑的字,她認得;那是當然呀,寫字的主人從以前到現在,完全沒有進步,以前字丑,現在的字,不遑多讓。
尤其是不再寫信給秦關之後,她握筆的次數更是少得好可憐,難怪字跡練不來娟秀美麗。
必哥敔。她的字。這封信,沒有被拆過,只有邊邊一角,有撕開的痕跡,但僅僅不過指甲大小,不足以取出里頭厚厚信紙來閱讀。信封上,有她不小心打翻墨硯而留下的記號,這是她最後一次寄給他的信。
「關哥……這封信,你沒讀過?」她拿起它,揚在兩人面前。
「呀……原來夾到飾匣里去了。」他要拿,她將它藏回背後,他歉然苦笑,「我沒有讀,前些日子本來有打算讀它,但被許多雜事打擾,便給忘了。」
「我以為你讀過了,我以為你會回信給我的……」
「……我想,那封信里,應該還是不斷提及謙哥吧,若是,我不知道如何回復妳。」他坦言。他不是心胸寬大的男人,他承認自己狹隘善妒,在收到信之際,他真的無法展信閱讀。
「關哥,都是你害的!」她氣憤跺腳,他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挨了她哭紅
雙眼的瞪視。她好惱地一直碎碎念著︰「全是你不好!我以為你……才會不想回復我……誰知道你連拆都沒拆過?!你知不知道我寫這封信寫了多久?費了多少功夫?
壓榨了多少腦漿?我寫到後來根本不懂自己在寫什麼,我以為你會回信告訴我那些迷惑、那些不解,結果你、沒、看!」
「……」他想開口,她像只蚱蜢蹦蹦跳,一會兒走到書桌前,一會兒繞到窗台邊,每一步都挾帶著惱火。
「我以為你看過了……所以我好氣你,甚至有那麼一點點的恨你,發誓再也不要理睬你……」雖然很快她就自己打破這個誓詞。
「要跟你切八段……要跟你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要跟你繼續假裝還是好哥兒們……」
「朱朱!」
最後,她用唯一能想出來最惡毒的罵人字眼,連同絞在指掌間的信團,狠狠丟出!
「笨蛋關哥!」她抱著屬于她的飾匣,如狂風般掃出房門。
秦關知道必須去追她,但有件事他更需要了解,否則他無法理解她的怒氣、她的委屈,以及……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必哥︰上一封信里,呃,我寫了一句連我自己都還很不確定的話。
我好像愛上謙哥了、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謙哥我當然喜歡他……他那麼溫柔、又睿智、又風趣,他很好很好很好,我每回和你生悶氣時,他就會恰巧出現在我身邊,陪我說話,听我訴苦。但,喜歡是什麼?我喜歡謙哥、喜歡你、喜歡我爹、喜歡紅意、喜歡小妙春兒老帳、房、喜歡暴暴、喜歡歡歡!寫太長了,好累,我歇一下。
罷剛我寫到,我也喜歡小黑,就算牠是只不會懷小狽的公狗,因為我漏掉牠,牠一直吠我。
呀,回到正題。喜歡是什麼?
爹說,等我長大就知道了,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我還是不明白呀。
最近,我總是很茫然,老是想起你幫歡歡梳發的模樣,說真的,我好討厭那時的你!你怎麼可以那麼不像我認識的秦關?!你一點都不公平!你幫她梳發的時間比我長、幫她整髻的動作比我輕柔,就連同她說話的嗓音都比我溫和……好吧,你一定覺得我小鼻子小眼楮小雞心腸,竟和自己的表妹爭這些?
我也不懂呀!我明明很喜歡歡歡,也很喜歡你,兩個教我如此喜愛的人,為什麼變得刺眼?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反正……我就是很計較,
連現在我光是把你和歡歡的名寫在一塊兒,我就、就、說……你要取笑就笑好了!我看不到,不跟你計較,哼。你是不是很喜歡歡歡?雖然歡歡現在還小,但她長大一定是大美人,你應該也看得出來吧?我從歡歡三歲時就知道她會成為南城之花,每個男人都會愛她,只是,我沒想到……連你也……
你比較喜歡我,還是歡歡?
或者,這兩種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喜歡?愛?喜歡?愛?比喜歡更喜歡?比愛更愛?
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在寫什麼,喜歡和愛的差別在哪里?
我們是哥兒們,你要是比較喜歡歡歡,我會有點小難過……嗯,是大難過啦!我一定會哭的,所以……你回信時,還是別回答我這個問題好了……(當然啦,要是你比較喜歡我,你可以告訴我哦,我會偷笑兩聲的。)
呀,對了,還有一個喜歡,我在前一張信紙上也忘了寫,我喜歡珠珠釵和你送我的那些小東西,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它們讓我覺得自己變漂亮了,變得更像一個姑娘(誰教我爹總說我就是少了一根小東西,否則他根本以為他生的是兒子)。你那天問我為什麼不戴它們,我說是我不會用發釵,那也是小小小小的一部分啦,實話是!我弄丟了你送我的耳墜,左耳的一邊,我好受打擊!幾乎是快把牧場每一塊草皮翻開來找,偏偏就是找不到,明明我每日走的路就是那幾條,怎麼會不見了呢?是不是被哪只笨羊嚼進肚子里?!我氣哭了好幾天,早知道就不戴它出去向魯蛋炫耀!我不敢跟你說,怕你生氣,又為我了……
必哥,前幾天在嚴家說你愛凶我,對不起啦,我不是有意那樣說的,我只是生氣明明就是你放我和暴暴鴿子,你不道歉說算了,還說話那麼大聲,好似有錯的人是我,我一時緒氣,才會頂你嘴,你也沒有那麼愛凶人啦……只是,小小愛罵而已啦,你為人的表情又不嚇人,所以我一點點都不害怕。同樣的,我不說耳墜子的事,怕你為是小事,我討厭自己的粗心大意、討厭自己的遲鈍迷糊,我不要你以為我好像一點都不珍惜你送我的東西、不要你說一句「以後再也不送妳任何首飾」……我現在把你做的所有東西擺進我娘留給我的珠寶盒,小心收著,有空拿出來玩玩模模,偶爾在鏡匣前戴戴,再仔仔細細收好。
我好像又嚴重離題了吼?(你習慣了吧?)
回到最一開始的地方,謙哥那一段啦,你要是忘了,就翻回去重讀一下。
我對謙哥的喜歡,還差你的一點點(一點點嗎?……我不知道是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我很困惑想了一整天……),謙哥陪我吃飯時,他不會將我最愛的雞腿夾給我,他不知道我愛吃香菇,他不知道我討厭青豆子,他不知道我怕辣,那些,你都知道;謙哥送我回家,明明是一樣的景物,一樣的樹蔭,一樣的青山綠水,那條路,說是一整個陌生。我看見那塊我和你曾經坐在上頭啃饅頭的大石,備感親切,謙哥卻對它沒有感情;我看見那探曾經結實景景的果樹,記得它的果子有多甜多香,謙哥卻沒檔過;還有那條我拌下去過的小溪、滑倒跌落的小山崖、躺平的大片草茵……那些,你也都記得嗎?
和謙哥同行的途中,很快樂沒錯,但感覺不太對,總好像……哪兒怪怪的。我想著這個差異,想了好久,終于知道那股突兀是什麼。
是你,關哥。
少了你。
好多次,我都不經意對著謙哥叫「關哥」
好多次,我都以為站在我身旁的人是你。
我想跟你一起看那片星空,想跟你一起看那株盛開的山櫻花……
在我寫出「我好像愛上謙哥」那句話之前,是不是……我早就愛上你了?比喜歡還要更加的喜歡加喜歡?我……真是太差勁了,說好了是哥兒們的……你喜歡的人又是那麼美麗可愛的歡歡,我這樣說,會讓你很苦惱吧?如果,你真的很苦惱,就、說不要回我信,我懂的,我會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會很識相不再寫信擾你,我會還你清靜,以後,我去嚴家作客,我會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你我說維持哥兒們的老樣子,不讓嚴家任何一個人看出破綻……
如果,你覺得,我們只是哥兒們的話……
我們當哥兒們就好,一輩子是哥兒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