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當品的日子,並不難熬。嚴家當鋪無權要聞人滄浪做任何事,至少,三個月內,是無權的,一旦他淪為流當品,情況自然不同,他只有兩種下場,一是被標價出售,一是留在嚴家,變成賣不出去的滯銷下人。
哼。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三個月後,小妖女一踏進當鋪為他解完毒,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出掌擊劈她!不,一掌送她上西天,太便宜她了,他也要她嘗到受辱滋味,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于要用哪種方式整治她,他正好利用這三個月好好想想;第二件事,則是解決嚴家上上下下所有人,誰都無法將他聞人滄浪的模事傳播出去。
他並不是一個在乎名聲的買虛君子,外頭如何論他、談他,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為任何批評去改變自己,這意喻著,他被當進嚴家一事,即便被武林中人知道,又何妨?以他的地位和個性,沒人敢當著他的面大方談論這回事,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不想讓小妖女志得意滿地竊竊賊笑。他現在就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地笑彎了那對細眉、那道粉唇,還有那雙黑得發亮的狡猾媚眼!真的好想親手捏斷她縴細白女敕的頸子。
樹敵無數的他,不曾想這般殘忍地教訓他的仇家當然,他的仇家也從來不會耍這類小人技倆。
他的仇家中,沒有她這樣的家伙,心胸狹隘、度量窄小、愛記仇、滿月復壞水、手段下流,又糖葫蘆不曾離手的毛丫頭。
想起鮮紅甜膩的糖葫蘆,就想起他與她的老鼠冤。
他不就是為了那串鬼玩意兒,困在嚴家當鋪?要走當然不是難事,會留下來不過是接下來他沒有其它要事待辦,閑著也是閑著,另一方面,他不想錯失逮住她悄悄跑到當鋪來看他狼狽情況的機會。
她一定會來,不可能等到三個月後才來,她不是有耐心之人,而她的貪玩本性,絕不會願意放過取笑他的好時機。
他雖然和她一點都不熟,連姓名亦不清楚,她卻模透他的傲性和最能羞辱他的辦法,他也模透她的脾性和行事風格被她迷昏,是他失策,是他眼高于頂的結果,他高仰下顎,不屑低頭覦她,才會慘遭暗算。矮子矮,一肚子拐,專干些小人勾當。下回再遇見她,他一定會將視線往下挪,仔仔細細盯緊她,不放過她舉手投足之問瞬發的偷襲行徑!聞人滄浪為自己方才的念頭鎖眉。
盯緊她?
不對,他不是要盯緊她,他是要做掉她,讓她知道惹怒他的下場為何!
聞人滄浪冷冷一笑,繼續賴在池畔這座涼亭里優閑度日。
興許是嚴家人忌憚他的身分,沒人敢來打擾他,在嚴家,他就像名貴客,在這兒,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人張羅,本來該與幾名雜役共擠一室的床,也因雜役們怕被他冷傲氣息給凍傷,一個接一個搬著枕被,窩到其它房里去睡,讓他獨佔一間房。
除了偶爾被鋪里人遠遠圍觀、指指點點,像在看猴子一樣之外,他不覺任何不適。
既來之,則安之,就當自己住進一處清幽寧靜的上好客棧,享受武林打殺之外的平和日子。
風,輕輕拂撩池畔一排柳樹,葉兒搖曳生姿,宛如輕笑,池水悠然泛起淺淺漣漪,嚴家景致如畫,園中建築古雅別致,迭石層層,或為假山,或為石洞,游廊蜿蜓巧妙,門洞花窗雕工細膩,院里種植的一花一草,融入園景,要他在此處待上三個月,一點都不難以忍受。他會在這兒過得極好,他要她親眼看看,他聞人滄浪,隨遇而安,絕不會有她想見到的慘狀發生,哼。
「聞人公子。」亭外,有人輕聲喚著他,他雖听見,卻不搭理,整間當鋪里,沒有人值得他閑話家常。
那軟綿綿的嗓不放棄,又喊︰「聞人公子!」
聞人滄浪緩慢地挪去微眯視線,一張幾日來時常見著的粉顏落入眼中。
嚴家上下,能讓他記住的人不多,屈指算算,不超過五只,而粉顏的主人,正好排在第五。
她是跟在嚴盡歡身旁的貼身侍女,名喚春兒,不是個模樣多突出特別的女孩,只因為有嚴盡歡所在之處,必定有她,與其說他對她有印象,不如說是她跟隨的主子太教人嫌惡,不由得,連帶記住了她。
見他總算肯將視線瞟來,春兒露齒微笑︰「聞人公子,能不能請您幫春兒一個忙?」深諳他絕不會爽快應允,她徑自央求道,手里竹帚握在雪白柔萸間,怯怯遞上︰「府里工作好多好雜,我忙不過來,您可不可以替我掃干淨這條廊上的落葉灰塵?」
她話還沒說完,他的眼,已由她身上收回,落向嚴家大池,當她是一陣吹過耳邊的風,理也不理睬她。叫他掃地?是他听錯了,抑或她腦子燒壞了?他,聞人滄浪,這輩子手里拿過的,只有刀劍,沒有竹帚;只有腦袋,沒有水桶。
「聞人公子,您就好心幫幫忙吧。我若沒做完工作,會讓小當家責罵的……」
春兒可憐兮兮說著。
他連吭都不吭聲。
春兒嘆息,握帚的手挪回自個兒胸前,一對黑白分明的大大眼眸凝啾他,兩人之間沉默許久,他沒回頭,她沒離開,就這般佇著。
一灶香時間過去,兩灶香時間過去……
「聞人公子,求求你了……」春兒再囁嚅,嗓音小小的。
聞人滄浪俊雅卻冰冷的臉上沒有半分軟化。
「聞人公子……」她像是和他杠上,說不走,就不走,只是一聲又一聲喊他。
有空閑賴在這兒煩他,不會去找其它當鋪人手幫她忙嗎?
聞人滄浪淡觀池上大鳥盤旋,再俯沖入水覓食的景象。
「聞人公子……」
被了沒呀?就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看鳥吃魚嗎?
「聞人公子……」
春兒彷佛杠上他,眸里堆積淚光,即便他沒望向她,亦被她冀望的眼神給射穿。他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但至少久到他認為她早該識相地遠遠離開,去尋找別人相助,他看膩了池景,起身!喝!
她還在!
她仍是凝著淚光,握住竹帚,雙手輕顫,等待他頷首幫忙!
好了好了好了!他幫她!幫她總行了吧!幫完就可以離他遠一點了吧?
「去取把長劍給我。」他抹臉,突地說道。
「咦?」她不解其意。
「長、劍。」他冷淡重復,她雖然仍是不懂,依舊乖乖听從他的話,跑一趟庫房為他取劍。
庫房里什麼都有,光是劍類便有百來把,她東挑西選,取了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好劍,奔回他身邊,恭恭敬敬將劍遞上。
聞人滄浪接過長劍,搪搪它的重量。這名婢女眼光不錯,挑了一柄相當不錯的命懸。
「聞人公子,您是要練劍嗎?同樣都是流汗之事,您不能發發慈悲,幫我掃掃地嗎?」春兒眸里閃動水光。聞人滄浪不瞧她半眼,帶劍起身,池畔微風拂動餃金黑袍,以及他一頭黑綢般長發,他與春兒錯身而過,步伐既穩又輕,猶似一陣風兒,一轉眼便走到廊前,長劍出鞘,劍身閃動銳利鋒芒,更勝耀眼日光,逼得人無法直視,聞人滄浪腕動劍動,順長身軀跨開一步,雙臂似鷹展翅欲飛,朝兩側伸張,劍鋒劃破無形氛圍,形成氣漩,以他為中心,劍芒揮送,氣漩跟著咻地竄出,只見廊道上的落葉開始被劍漩卷入,隨著漩渦轉移而乖乖攏聚成一堆。
他臉上連半顆汗也沒流,輕輕松松就將長廊清掃干淨。
長劍入鞘,拋回給她,聞人滄浪旋身步回亭內,不再理她。
他已經如她所願地幫她把長廊處置得一塵不染,可以滾遠點,別來吵他安靜了吧?
「您好棒哦!三兩下就清潔溜溜吶!好棒好棒!若不是您出手,我可能要掃上好一陣子!謝謝您!謝謝您!」春兒神色夸張地贊揚著他,雙手鼓掌,容顏上堆滿甜佞的燦爛光芒,彷佛將他視為神人崇拜。
「你可以走了吧?」聞人滄浪在趕人。
「不知道您是否願意也順便幫我整理一下園圃?那些雜草生得太長了些。」她好似听不懂他的語意,笑容可掬地將長劍遞回他面前。
聞人滄浪瞪著她。她並不是一個艷麗型的姑娘,身在嚴家當鋪,上有絕美驚人的嚴盡歡,下有環肥燕瘦的各式俏人兒,春兒姿色算是中等,不至于平凡無奇?但也絕對構不著大美人,只是她那雙眼,很活,瓖滿無數燦亮星光,她的瞳色很黑,像極了夜空,唇兒彎彎,色澤鮮艷,五官中,最醒目的便屬眼與唇。
她被他瞪著,卻沒有退縮,依舊輕揚笑靨,不知是單純天真,抑或是精明狡黠。
他鮮少遇過敢與他互視良久的女人,除了天魔教小妖女外,還有一位叫嚴盡歡,第三個,便是春兒了。
「聞人公子,就再幫我一回,好嗎?」她雙手合十,嗓軟,身更軟。
不好。
少把他當僕役喚過來又喚過去!
他聞人滄浪這輩子從不听別人的命令行事!
他一直高高在上!
他一直傲視群雄!
他一直享受著眾人唯唯諾諾的崇拜與懼意!
他一直是個皇者,武中之皇。
「要再短一點哦,還有,別削到左手邊的花,那是小當家最愛的牡丹呢。」
他一直狂傲得沒人膽敢叫他去做事!所以!所以說,為什麼他現在會任由春兒下達命令,要他除雜草、清水井,更把他的劍氣當成竹帚,領著他,掃過一園子一園子的飄飄落葉?
這女人很明白如何操弄人,她先是用請托央求的軟軟口吻,接著便是打死不走的纏功,好似弄懂他的脾性他為了盡快打發她,會繃緊冰顏,用最迅速的方式達成她的要求,然後瞪著要她滾最後再灌人迷湯,猛夸他好棒、武藝好強雲雲之類膨脹男人的得意,他竟然就跟著昏了頭?
是小妖女下的迷藥還沒有消退干淨嗎?
或是小妖女對他使的毒藥未解,侵襲掉他的理智,才會讓他反常做著這些下人工作劉
不然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成為春兒叫過來又喚過去的僕役,理所當然分攤她丟來的雜務,做完之後再接受她滔滔不絕的褒揚及夸耀?
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絕對沒有下一回!別想他會再勞動自己武藝高強的尊貴雙臂,就為了把落葉掃進竹簍里!
下一回,她纏著他,拜托他替她打水,盛滿一缸子,供嚴盡歡淨身沐浴。別想他下下一回還會出手相助!下下一回,她求著他,要他幫她將數十個裝有厚重冬衣的大木箱,從東廂搬到西廂。別想他下下下一回還會理她!
下下下一回,她跟著他,請求他用高超劍術幫忙她削好幾斤蘿卜!
別想他下下下下一回還……
等聞人滄浪驚覺過來時,他已經變成當鋪人人口中的「新僕役」,甚至有幾個大老粗敢拍拍他肩,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模樣,同他說︰今天工作辛苦啦,兄弟!
他在不知不覺中,被春兒訓練成一個下人!
這是聞人滄浪在被當入嚴家當鋪第十二天後,猛然發現的事實。
「春兒呀,春兒!」嚴盡歡午憩方醒,身子佣懶偎在枕上,枕畔上還殘存有另一道熱呼呼的氣息,她把臉兒貼埋在微凹的那處枕面,喊著貼身侍女的名字。
「小當家,我是小紗。」小紗在門外應答︰「你要洗臉梳頭了嗎?」
「進來。」嚴盡歡允許小紗踏進閨房,她眸子合著,嘴上問道︰「春兒人呢?」
小紗手腳利落地擺妥溫水盆子,打濕巾子,擰吧,恭敬遞上,也沒忘了回答嚴盡歡的問題︰「春兒姊呀……方才看見她拎著竹帚,去找聞人公子。」
嚴盡歡挑眉,美眸微微眯開,小紗攙扶她坐起身,為她拭淨臉頰、頸子及柔萸。
「春兒最近是怎麼了?待在我身邊是不用去做閑雜事,她何必搶著做?我可不記得春兒這般勤快。」嚴盡歡坐在銅鏡前,小紗開始為她梳順黑墨長發。
「春兒姊好像很喜歡去找聞人公子,八成是動了芳心吧。」小紗輕笑道。她雖然也會看著聞人滄浪而臉紅,但她沒有勇氣賴在聞人滄浪身邊,他的態度太冷淡,會凍死人,她寧可遠觀他,也不願意太靠近而幻滅。
目空一切的男人,遠遠看,賞心悅目,一旦靠過去,就會發覺他的自大和難以溝通,她情願找個溫柔和善的男人來愛。
「那一個聞人滄浪?」嚴盡歡從銅鏡中覦向小紗。
「是呀,鋪子里大概只剩春兒姊敢去要他掃地除草,他這些天,跟著春兒姊一塊兒做了許多事呢。」雖然臉一向很臭、很冷、很沒耐心,卻跟隨春兒在園子里忙碌。眾人本來都很擔心他會在盛怒之下對春兒不利,然而看呀看、瞧呀瞧,反倒他像是被春兒給捏在手里的泥,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
「我可沒看過春兒這副模樣呢。春兒向來很獨善其身,懶得理睬其它人,更別說是主動搶工作做。」掃地?除草?她嚴盡歡最貼身的侍女,干嘛去做呀?她唯一該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為主人端湯送茶,以及適時適地拍拍主人馬屁就夠。
「所以大伙才說,春兒姊喜歡上聞人公子,假藉做事名義,要與聞人公子獨處呢。」
「春兒跟在我身邊很久,我倒忘了她也屆婚配年紀,我沒听過她向我提及這些事兒。」嚴盡歡與春兒從小到大幾乎天天待在一塊兒,說是主僕,倒更像姊妹,春兒是懂事伶俐的姊姊,嚴盡歡是任性驕恣的麻煩妹妹,春兒能在她身邊待滿十數年,正因為兩人南轅北轍的性格互補。
「女孩子家總是會害羞的嘛。」小紗手里動作伶俐,邊笑道。
「那個聞人滄浪對春兒的態度呢?」嚴盡歡又問。
「好像很討厭春兒姊纏他,但又總會把春兒姊央托的事一件件做好,然後繃著臉,接受春兒姊灌他迷湯的褒獎呢。」小紗稟報連日來自己親眼所見。
嚴盡歡靜默听著,任由小紗為她梳盤小髻,小紗嘰嘰喳喳說些春兒與聞人滄浪的相處點滴,誰都沒想到,向來做事一板一眼的春兒,竟會為了一個男人,放段,纏著、膩著、賴著,甚至連撒嬌那一招都拿出來用,而高傲的武林盟主,不知不覺中,淪為當鋪雜役,同樣出乎眾人意料。武皇只懂得面對凶神惡煞,卻奈何不了區區一個小婢女?
小紗說著的同時,春兒回來了,掛著滿臉愉悅笑容。「小當家,抱歉,我回來遲了。」春兒不帶任何真誠的歉意,好心情讓她的眉眼全瓖嵌一層閃光,她站在銅鏡前,為嚴盡歡挑鈿飾。
「春兒呀。」嚴盡歡與春兒在銅鏡中交會視線。
「是。」
「你喜歡聞人滄浪那個臭臉男?」嚴盡歡毫不迂回,直接問。
春兒明顯一怔,听到臭臉男時的噴笑,被前頭「喜歡」那兩字給硬生生梗住。
「听小紗說,你似乎挺愛去找聞人滄浪。你喜歡他?」
「我喜歡他?」春兒一臉迷惑。
「不然你這個懶人除了伺候我很用心之外,哪時還會去關照別人吶?」嚴盡歡邊說,右手輕揚,晃了晃︰「我不愛那個綠玉葉鈿,換掉。」
小紗迅速換上一只瓖嵌數十顆小珠貝的銀鈿,嚴盡歡滿意覦著,它在黑發上形成搶眼效果,續道︰「你若喜歡他,我可以將他送你。」別說她這主子難相處,她待春兒這位貼身好姊妹可不差呢。
「送我?」春兒眨著眼兒,對這兩個字認真思量。
「雖然他還不是流當品,不過,要把一件典當品變流當品,對我們而言,輕而易舉嘛,只要你想要他,他就是你的。」嚴盡歡平時不是好商量的主子,若是鋪里其它人想向她索討東西,得視她心情好壞來決定是否打賞,但面對春兒,她善解人意許多,畢竟,交情不同吶。
春兒眸里逐漸綻放笑意,變得晶亮無比︰「真的嗎?我可以討了他?」
「當然。」嚴盡歡頷首。
「那好呀,我要他,請小當家把他送給我。」春兒笑開了臉,一句悶笑的咕噥含在嘴里︰「他如果知道這事兒,臉上又不知怎生精采呢,詰詰詰詰詰……」
「沒問題。春兒,聞人滄浪是你的了。」嚴盡歡允得利落。說完的同時,小紗也替她打扮妥當,嚴盡歡回首,交代春兒︰「好了,別一徑傻笑,去替我熬藥吧。」
「藥?」春兒茫然重復。
「為了一個男人犯傻呀?!我的藥呀!」嚴盡歡睨她一眼,以為她欣喜若狂而忘了該辦正事。
「藥……哦。」春兒連忙點頭,與端著水盆的小紗一塊兒退出房,小紗要去將水盆里的水倒往溝道里,春兒拍拍她︰「小紗,是什麼藥呀?」
「呀?我不清楚耶,小當家所有湯藥都不假他人之手,只有你能踫,連武威哥都沒動過。」小紗困惑春兒怎會反倒問起她來。
春兒黑眸骨碌碌轉了一圈,換上甜笑︰「呀!我想起來了啦,我趕快去幫小當家煎藥!」語畢,一溜煙往廚房方向鑽,徒留小紗一個人愣凱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晌才笑笑搖頭。「春兒姊怪怪的……難道陷入愛情里的人,都這副怪模怪樣嗎?」
紙,包不住火。
聞人滄浪被打賞給春兒之事,很快便在嚴家當鋪里傳開,成為眾人嗑瓜子說嘴的熱呼呼八卦。
當然,聞人滄浪不會被蒙在鼓里。
聞人滄浪得知嚴盡歡把他賞給春兒,憤怒如颶風掃來,迸發的殺氣震懾了當鋪眾人,迫使公孫謙、秦關、尉遲義及夏侯武威同時站出來,擺開對峙架勢,必要時,四個打一個也在所不惜。
「我受夠了。」聞人滄浪一字一字咬牙猖出。
對,他受夠了!
在這間鬼當鋪想圖個安寧也做不到,每天每天每天都會有個家伙跟前跟後,要他幫這個做那個,一邊灌迷湯一邊用傻笑企圖迷惑他;一邊趁他不注意就叫他動動劍氣掃地;一邊利用他失神之際要他使使輕功去清屋梁上的蛛絲成他何必如此作踐自己?他應該要做的是,全心全意追殺魔教小妖女,逼她吐出解藥,解去他身上之毒,她若不從,他便一刀一刀凌遲她,還怕她不從嗎?
何必在嚴家當鋪乖乖等滿三個月,過這種卑賤生活?
變成典當品已經夠辱他威名,被逐步教化為奴僕亦令他無比難堪,此時再成為春兒手里一件「賞賜品」,他聞人滄浪還有臉活在世間上嗎?不如自我了斷省事些!
聞人滄浪面容緊繃,偏書卷味的臉龐揉合了戾氣,他的神情在說︰誰都別想攔我,我聞人滄浪不容人揉圓搓扁,不是任誰想處置我都行!
「春兒,這張當單拿去請人仿謄個一萬份,他只要一踏出嚴家,咱們就四處張貼,貼滿南城每一面牆,教眾人看看,武林盟主聞人滄浪是如何的不守信用、如何的違反合約。」嚴盡歡嬌甜中帶有風涼的嗓,彷佛無視聞人滄浪的殺氣!她確實也沒能看見聞人滄浪的表情,在她前頭擋了人高馬大的四只男人,嬌小如她,自然只能瞧見他們背影,聞人滄浪的臉再陰鷥、再臭、再嚇人,她都沒看到!慵懶傳出,縴手晃著當初紫紗姑娘將他抬進當鋪典當的當單。
「是,小當家。」春兒接過,放進懷里。她與嚴盡歡不同,嚴盡歡坐著,視線不夠寬廣,她站著伺候人,視線輕易越過四人,落向盛怒中的聞人滄浪。她彎笑了眸子,不似鋪里其它小婢都逃得遠遠,一個一個縮到門外,生怕會慘遭殺氣波及。這方主僕氣氛融洽,那方,一個怒焰已達極致的男人,與四名不敢小覦他的男人,蓄勢待發的抗衡,因嚴盡歡的加油添醋而一觸即發,聞人滄浪長發微微撩動,手背上青筋一條條冒突而出,彰顯著他耗費多大力氣在壓抑自己動手砸碎這整座宅邸,當他看見春兒唇畔一抹笑靨,他眉間的蹙痕劃破冷靜,陰狠瞪著她,她全然不怕,還回視他,笑得更甜似蜜,彷佛在挑戰他的爆發底限。
「我並不是流當品,你無權處置我。」聞人滄浪陰狠目光沒從春兒身上挪開,冷嗓卻是在對嚴盡歡說。
「錯,你是。春兒,當單給他瞄一眼小心,他會搶走撕掉。」嚴盡歡叮囑春兒。
春兒頷首,取出當單,攤開,指指其中幾字,雖有段距離,但她知道聞人滄浪的好眼力可以清楚瞧見。
死當。白紙黑字,而死當旁邊,還能看見筆跡涂抹掉的痕跡。
「你們竄改當單?!」他明明記得公孫謙告訴他,小妖女三個月後會回來取贖他!
「沒有呀。」嚴盡歡睜眼說瞎話︰「你看仔細些,當單上有捺指印的,典當人自己要求把取贖改成死當。」
「小妖女來過?!」聞人滄浪瞠目逼問。小妖女來過當鋪,更改合約?何時來的?
他竟然錯過她了!錯過把她挫骨揚灰的時機!
她看見他被春兒領著去提水的窩囊模樣了?
她躲在哪處暗暗恥笑著他了?
「總之呢,典當人決定死當你,其下之意,你已經是流當品,當鋪里每一件流當品,我都有權處置,春兒想要你,我就把你賞給她,從現在起,你是春兒的東西,你最好安分些。」嚴盡歡甜孜孜說道。
聞言,聞人滄浪又瞪回春兒身上去。
這女人想要他?
就是她向嚴盡歡開口索討他?
聞人滄浪的怒火轉移到她身上,眯細的黑睫掩去眸里肅殺之氣,抿閉的薄唇不發一語,卻比任何惡毒語言更具殺傷力,他在用眼神殺她,要她自己識相開口,向嚴盡歡收回無理要求,說她不敢要他了。
他在等,沒有人在他殺人目光冷睨之下,還不趕緊跪地求饒。沒有人。
好吧,有。小妖女是一只,春兒是另外一只。
她秋翳雙眸眨呀眨,無辜天真、單純甜美,沖著他笑。
「你這家伙!餅來!」聞人滄浪震開阻擋在前方的眾人,攫擒春兒的手腕,粗魯蠻橫地將她拽近胸前。
他非得和她好好「談談」,談完之後,要她自己哀求嚴盡歡取消打賞。
由于聞人滄浪的目標不是嚴盡歡,眾人沒有出手相阻。說來無情,畢竟讓他們願意拿命去拚救的人,僅止于嚴盡歡,春兒並不名列其中,再者,四人連手就打得過聞人滄浪嗎?他們都不認為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雖然皆習有武藝,教訓教訓匪類綽綽有余,可用來對付武林盟主,恐怕仍嫌力不從心。
嗯……春兒應該是不會有生命危險,至少……春兒被聞人滄浪拉走時,她臉上可沒看見半絲害怕及求救。
也是啦,一個膽敢向小當家開口索討玉面武皇鬼羅剎的女孩,應該早就預料會面臨今日場面及聞人滄浪的怒火,她仍是同嚴盡歡提出要求,想必她自有一套安撫聞人滄浪的方法,眾人皆如此深信,春兒的本領,近來遠遠超乎他們意料!能讓聞人滄浪乖乖將嚴家主宅清掃得干干淨淨,春兒功不可沒。
待聞人滄浪拖著春兒走遠,公孫謙拾起春兒匆匆間掉下的當單︰「小當家,你真的竄改當單?」這是當鋪大忌,嚴家當鋪能在南城立足多年,憑靠的是信用,鋪子與客戶間的簽訂契約,需要雙方同意,一旦簽訂,彼此遵守,當鋪契約若要修改,不是重謄一份,便是修改之後,再由雙方捺手印,以示負責。
他非常肯定當日紫紗姑娘那張當單上注明了什麼,絕不是現在看到的涂改版當單,但,這張當單上,在修改處確實捺有手印,而且與當日紫紗姑娘留下的相互比較,還真的……相似度極高。
嚴盡歡不否認自己做過的壞事,坦承不諱,方才誰騙聞人滄浪,現在面對公孫謙可以省省︰「是呀,我叫春兒改的。她難得開口向我討東西,我當然不吝嗇給她。哪知道春兒的模仿力這般強,連典當人的字跡也學得像,拿來唬弄聞人滄浪正好。」她只負責吩咐春兒辦事,春兒怎麼做、找誰做,她都不多干涉,春兒事後交出的成果讓人滿意,她更不曾多問。「反正三個月後,典當人真的回來取贖,咱們再見招拆招。」
最後那句話,換個方式說,便是︰反正三個月後,人家回來取贖,就交給你們去煩惱,不關我的事。
嚴盡歡的行事風格,眾人皆知,她只管過程,不顧結果。
鮑孫謙看著當單許久,心里涌現一絲忖思。半晌過後,他露齒微笑,折妥當單,擱回桌上,只輕吐了「原來……」兩字,末了,任憑鋪里人追問,他什麼也沒再接下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