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碗的揚藥,苦得難以下咽,干草和枯木混雜的可怕味道,總是教她頻頻作嘔,她必須在空月復之前灌完它,否則她怕自己會將吃下去的飯菜全數吐光。
她討厭它的氣味。
但它免除了許許多多的困擾——對于他及她的困擾。
我去幫你弄藥,萬一有孩子,你我都麻煩。
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得到一個溫暖深情的擁抱,她害羞得連被子底下的每寸肌膚都熱得發紅,他留在她身上的記憶,她這輩子都無法忘懷,那種焚身的火燙、那種相屬的感覺、那種疼痛與歡愉交錯的纏綿、那種讓她誤以為他也愛上了她的欣喜……
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她差點哭了出來。
他望向她的眼神,帶著肅穆,他的眉宇,是緊蹙的,他抿著方才吻過她的薄唇,吐出那些殘忍字句,將她甫經人事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所要面對的怯意砍殺殆盡。
她倔強地暗暗抽息,絞在被子底下的柔荑握得好緊好緊,若她沒有讓自己感受到指甲刺進掌心的疼痛,她一定會流露出震驚打擊的不知所措。
她腦袋空白了好久好久好久,她一定要說些什麼……說些讓他好過一些的話……說一些不讓他介懷的話……說一些不讓兩人關系就此結束的話……
嗯……對,省些麻煩也好……我沒有很喜歡孩子……
謊言。
她撒了謊,然後,看見他松了口氣,她被悲哀湮沒,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明自,這個男人,並不愛她,他不稀罕她為他生兒育女。
自做多情的人,自始至終都是她。
他離開她的房,去弄他口中說的藥,她才容許懦弱的眼淚掉下來,成串成串滑落雙腮,趕在他回來之前,要教眼淚快些流干,盡快恢復平靜。
她平躺在床上,無聲淚水沒人枕面,被綢緞枕面吮盡,徒留一圈又一圈的深色淚漬。
方才那樣說不好……她應該要告訴他……她最最討厭孩子,孩子礙事,愛吵又愛哭,不用他嗦,她也絕不會想惹上這種大麻煩,他想要,她還不願意懷呢……應該要這麼說才對,這麼說,他就會知道她不是塊當娘的料,他就不會有內疚,等會兒他回來,一定要補上這幾句,更要補上不屑至極的笑容,對……一定要。
讓他相信,她比他更嫌惡孩子的存在……
讓他相信,不要孩子的人,是她……
于是,他取回來的藥,她一口灌光它,完全不遲延、不喊苦,表現出急于飲下它的模樣,實際上它的滋味為何,她無從品嘗,再如何濃烈的苦,都苦不過心頭泛涌的失落。
的確不該有孩子,至少,她與他之間,添了個孩子,情況將會更加紊亂,所以她不曾幻想過哪天突然有了喜,月復中孕育著娃兒,他便會欣喜若狂地抱起她轉圈圈,像傻子般笑著說︰「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
她是一個務實的姑娘,老早就看清的事情,何必去挑戰它,換來自己一身傷痕累累再來喊痛呢?
她寧願維持現狀,一輩子如此也無妨,至少目前的情況平平穩穩,兩人雖無名無分,卻仍是朝夕相處,他是她的,就算他不甘不願,這事實亦改變不了,這樣就夠了,她沒有很貪心想要大的又想要小的,她只要有他便滿足了。
人若貪心,兩頭落空,得不償失。
這些年來,她堅守著這份原則,不給自己任何懷孕機會,喝下數不盡的揚藥,一碗一碗一碗,代表著他與她歡好的次數,代表著多少回她放下矜持,只求以貪圖享樂為理由,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他一定認為她是個不檢點的蕩婦吧。
所以,他不曾提過成親的請求,而她,也不敢開口。
唉。
嚴盡歡賴伏榻上,真不想從暖被里爬起來。
最近是怎麼回事?四肢既沉又重,懶懶的不想動,睡著的時間快比醒著還要長,但不醒不行,她得去瞧瞧秦關的傷勢,日前他受了毒傷,雖然毒已解,也不知是否全解干淨,見他還能與朱朱表姊上演你追我跑的熱鬧戲碼,應該是不礙事,不過親眼確認才能更放心,她不希望失去鋪里任何一個人。
那只遲頓的笨表姊,空比她年長,行徑比她更幼稚,她若長至朱子夜的年紀仍和朱子夜一樣蠢,她就自己先去投湖算了!有時實在看不過去朱子夜的呆,真想買個三斤藥強行灌進她嘴里,再把她打包捆一捆送到關哥床上,讓關哥直接將她就地正法,省得她還愣愣不懂關哥心里填著的姑娘姓啥名啥!
對,叫春兒去買藥吧,壞人自她來做,幸福給他們兩個去享,她就不信不能讓那兩只家伙親親熱熱、纏纏綿綿。
「春兒。」叫了一聲,很久沒人應。「春兒吶。」嚴盡歡又嚷。
繡鞋聲輕盈飛舞而來,笑得好甜的春兒拐過小廳,撩開珠簾進房。
「小當家,你叫我呀?」
嚴盡歡覺得春兒最近很常笑,很常露出一副青春洋溢的活力模樣,這倒很罕見,她印象中的春兒就是個老姑娘——不是指外貌老,而是性子,老愛念人和嘀咕,名副其實的小避家婆。
「春兒,你整個人在發亮耶。」像顆金剛鑽一樣,炫目得很。
「有嗎?」春兒笑著模模自個兒臉蛋。
「心情很好哦,是因為我把那只僕役賞給你的關系嗎?」嚴盡歡螓首躺在軟枕里沒挪動,她身子好倦,真想埋頭再睡上幾個時辰。
「呵呵呵……」春兒沒否認,只是蜜蜜笑著。
「想不到你遇上男人之後,也變蠢、變昏庸了。」嚴盡歡在榻上磨蹭掙扎好半晌,才終于願意離開軟枕暖被,讓春兒為她披上紗袍,攏妥長發。
「我哪有?我很清醒的。」
「若清醒,還得要我提醒你替我熬藥?這事兒,向來你都是麻利去做,讓我曾經不得不懷疑你根本就悄悄躲在我床底下,才準確知道哪時該為我煎藥熬湯,可最近你很反常,總得要我點醒你,你才去辦,這不是變蠢變昏庸是什麼?」嚴盡歡不是真數落人,只是戲謔莞爾的口吻,容易教人誤解她酸言酸語,實際上她刀子口豆腐心,開玩笑居多。
「小當家,每個人都會有犯傻之時嘛,你別笑話我了。」春兒咭咭直笑。
「是呀,你從那只僕役進府之後就犯傻到現在。」超失常,一點都不像精明干練的老春兒。
「我這回沒忘了替你煎藥呀,它正在炭火上咕嚕咕嚕沸滾呢,等會兒我就端來給你喝。」準說她變蠢了?這回她可沒等嚴盡歡交代,就先煎好藥在等呢。
「我今兒個不用喝藥呀。」咋夜又沒和夏侯武威做啥壞事,他沒有踫她,逕自背對著她睡,面對她在他背後磨呀蹭呀,依舊沒有朝她撲過來。
「呀?」春兒一怔︰「可是……藥差不多快煎好了耶,倒掉浪費,還是喝下去補強補強藥效?」
這話兒,倒令嚴盡歡吃驚,春兒明明不愛她喝避妊藥,能少喝一帖她便少嘮叨一遍,哪像今天,把避妊藥當補藥喝嗎?
丙然是愛傻了,蠢姑娘上身了。
嚴盡歡失笑搖頭,也不出言假斥春兒了,難得見她憨女敕的可愛呢。
「倒掉吧,我可沒有愛它愛到沒與夏侯……還得逼自己喝它的地步。提到藥,最近喝的味道與之前不太一樣。」嚴盡歡之前就想問她了。
「有嗎?嗯……大概是有幾味藥材多放了點,味道才變了吧。」春兒說得很篤定。
「或許吧。」反正她都是屏息灌下,沒心情去細細品嘗它的滋味,一喝光,梅片得立即塞上幾片來解嘴里苦澀,真要她說出之前之Z後的藥究竟是哪兒不同,她也說不上來。「幫我梳發,我去瞧瞧關哥。對了,春兒,下回你去抓藥時,幫我弄一些藥回來,藥性烈些的,最好是吃下後,沒玩個三天三夜腿軟氣虛絕不下床的那種,我拿去喂喂我家笨表姊,再拿她去喂關哥——」
說完,沒被春兒數落一頓,又教嚴盡歡小小意外了一回。
她以為自己提出這種壞念頭,春兒立刻會叉起腰,像老母雞咕咕咕咕地叨念她呢,直到她拍桌,端出主子威嚴,才能逼春兒成為共犯,哪知春兒眉眼一揚,促狹的興味瓖在明亮小臉上,點頭如搗蒜,嘴里笑著說︰「好!好!交給我去辦!我弄來的藥,包管誰吃下去誰變禽獸,別說三天三夜,教他們十天都不想離開床!」咭咭咭咭……
這樣的春兒真上道,她喜歡,以後壞事都算她一份。
嚴盡歡沒有料到,這只春兒,不是與她從小到大一塊兒吃喝玩樂的那只春兒,只當春兒的反常全拜新收的當物——武林盟王聞人滄浪——影響。
確實與聞人滄浪月兌不了干系,因為她正是為了聞人滄浪而來。
一個與聞人滄浪有私怨的小泵娘,易容成她家春兒,混進嚴家,就近」監督「聞人滄浪在當鋪里的生活,而她家春兒被小泵娘給擄走軟禁,帶到某處農家度過不算短的禁臠生活。
假春兒取而代之,以「春兒」的面孔,在嚴家吃喝玩樂——「吃」盡聞人滄浪的豆腐,嬌「喝」誘拐聞人滄浪拿起竹帚清掃嚴家大小庭園,戲「玩」聞人滄浪以娛「樂」自己。
嚴盡歡是在某日真春兒哭著回來,抱著她含糊亂哭時,她才知道了「真假春兒」的實情。
她太遲頓了,竟然沒有分辨出宛若姊妹的「春兒」是真是假。
說打擊也沒有多大,畢竟假春兒那段日子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該吃的該喝的,不曾少她一頓,還與她一塊兒商量壞事,假春兒的性子活潑健談,很受人喜愛,嚴盡歡不小心告訴真春兒這些心底話時,換來真春兒的痛哭失聲,撲進她懷里,泣訴她這個當家小主子太過無情無義,見異思迂,沒分辨出真假已經很不夠意思了,竟還夸獎假貨!
說完全沒打擊嘛,並不全然。
真春兒與假春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真春兒熟透了她的一切,她挑挑眉、抿抿唇,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真春兒皆能迅速領會,假春兒則不然,她是半調子的贗品,雖然觀察真春兒細微仔細,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味道、聲音,都仿得唯妙唯肖,怛贗品畢竟是贗品,難以完全取代真貨,某些她與真春兒才有的默契,假春兒是仿效不來的,某些她與真春兒之間的習慣,假春兒也不甚明了。
例如,藥。
她總是交代春兒端藥來,從不提累贅說明「藥」是什麼「藥」。
真春兒自然明自它是指避妊藥,假春兒卻自作聰明為她煎些補身活血的湯劑……然後,隔幾天又臨時抱佛腳地跑去逼問真春兒說出「藥」是啥玩意兒,當夜煎來的,變回正牌的避妊藥……
這幾日的差錯來回,讓嚴盡歡嘗到苦頭。
她的肚子已經隱隱作疼了幾天,一開始不以為意,只當自己吃壞肚子,直到下月復淌出鮮血,嚇得春兒臉色發白,趕忙找來大夫為她診治。
一診之下,驚覺嚴盡歡懷了孩子,一個脆弱稚幼的小小生命。
得知他存在的同天,也失去了他。
「怎麼會這般胡涂!有孕之人竟然還讓她飲避妊藥,你不知道那等同于喝下打胎藥嗎……?」大夫不忍責備躺在榻上,一臉慘白而眼光迷惘的病人,只能叨叨向婢女春兒喃念,春兒眼兒被淚水浸得通紅,無法答腔,低著頭直道歉。
嚴盡歡瞠眸盯著架子床頂,體力透支,腦袋沉重,像有著一根搗木在里頭攪和,弄亂她的思緒和感官,一切都渾渾噩噩,耳朵听不進大夫還說了什麼,依日停留在最震撼她的那兩個字。
孩子。
她竟然有了孩子……
她明明都有乖乖喝藥,不敢使得意外成真,鬧出人命呀……
孩子是麻煩,不能有,不要有,他沒有爹會疼,沒有人期待他,不可以有……
孩子也知道,所以他決定要走了,從她身體之中,狠狠剝離,他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他不吵不鬧不哭,安安靜靜,結束他自己的生命,化為一攤腥紅血肉流出,不讓誰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苦惱掙扎。
他走了,沒了,不像其他娃兒,響亮大哭地來到人世間。
他的眼還沒睜開,他的耳還沒生,他的四肢還小小短短的,瞧不清楚手掌腳趾……
沒有了。
沒有了……
她蜷起身,將自己縮成一圈,月復間的痛楚明明仍在,孩子卻沒有了。
這樣也好,她不用當面告訴夏侯武威懷孕之事,不用看見他露出皺眉神情,不用听見他埋怨麻煩,不用等他再替她弄藥來打掉孩子,這孩子真識相,沒讓當娘的人面對那些教她害怕的窘境……
不、不……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她怎麼可以這樣冷血無情,竟然有松了一口氣的丑陋念頭?
太可恨了……
她太可恨了……
失敗的娘,難怪孩子不要她,她不配擁有他。
他離她而去,是因為他不要她當他的娘親。
眼淚奔騰而出,佔據所有視線,蒙蒙霧霧,教她看不清一切。
她不停發抖,是冷,也是抽泣,更是恨極了自己的氣顫。
她的孩子……她想要他她想要他呀——不曾擁有過,與明明擁有了卻再度失去的疼痛天差地別,前者是死心的沮喪,後者是心被擰碎絞爛的劇痛,她痛到無法呼吸,哭聲淒厲,她必須要放聲大哭才得以吸到活命氣息,春兒靠過來抱緊她也驅散不了從骨髓深處迸裂出來的寒意。
「小當家……小當家……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察覺到你的身子狀況,是春兒不好……」春兒在她耳邊哭著道歉。
不是春兒的錯,春兒一直很盡心照顧她,怕她冷、怕她餓、怕她吃得不夠多不夠飽,真的,春兒很好。
她想拍拍春兒的肩,叫她別哭了,可她的手腳不听使喚,只是懦弱地癱軟在身側,失血過多導致她氣虛無力,哭泣教她暈眩加劇,她想攀住春兒,想得到支撐的力量,但她做不到,是春兒身上太燙,還是她身子太冷,否則為何她直覺得森然氣息包圍著她,她仿佛赤果了身軀,置身冰天雪地之間?
「你讓她好好休息,她現在很虛弱。」大夫要春兒別擾她,她此刻最需要的是閉眸睡上一覺,醒來之後再為她補回失去的元氣。
「好……」春兒胡亂抹抹臉,管他一臉狼藉,為嚴盡歡攏妥被衾,將她密密包住。
「不許……說出去……」嚴盡歡冷汗及淚水交濡的小臉沾黏著凌亂發絲,她吁喘說著,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誰都不許……說……就說……風寒而已……听見沒……風寒而已……」
孩子走得安靜,那麼,誰也不驚批,就讓他像不曾存在過一般……
消抹掉他來過的痕跡,瞞下這件事,誰都別說。
春兒與大夫面面相覷,听見嚴盡歡用力吸氣,還要再說幾回「風寒而已」,春兒迅速握住她冷似冰棍的柔荑,連忙點頭答應︰「好!春兒!不說大夫也不說,有人問發生何事,我們就說你是風寒!風寒而已……」
嚴盡歡連哭泣的氣力都在流失中,密密閉合的長睫,在眼窩下形成兩道陰影,晶瑩淚珠從眼縫間凝結滑下。
「關哥做的……飾品匣,嵌了……紅玉牡丹那個……清空里頭……給孩子睡……我要葬他……聲音逐漸飄浮,終至無聲,她已經倦昏了過去,暫時拋掉所有痛苦的知覺,無論是身體或心里的。
春兒蕙質蘭心,嚴盡歡細碎含糊的囈語,她舉一反三,即便嚴盡歡已睡沉,她也要認真按照嚴盡歡的交代去辦。「春兒明白,你是要我拿紅玉牡丹的飾品匣給孩子當棺木,我在里頭擺些軟綢,再縫個小枕,我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等你養好身子,春兒再陪你一塊兒去埋葬他,你別擔心,我會弄得妥妥當當。」
她听見春兒在耳邊輕喃了什麼,她無法回應,身體和思緒都像不被她所控制,身體好沉,沉得無法動彈,思緒好輕,飄飄飛遠,兩者拉扯斷裂,各自分離,她也逐漸失去意識。
春兒小心翼翼為主子撥開散亂發絲,打濕溫熱毛巾,為她拭汗拭淚,多為自個兒伺候到大的小姐感到心疼,平時倔強強勢的她,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年輕姑娘……
「春兒,等會兒我叫人把藥送過來,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太轍動、太傷心了。」大夫收抬藥箱,背回肩上,想起什麼,又停下動作,叮嚀春兒︰「關于避妊藥,能不喝就別讓她喝,她的身體太寒,並不合適,若喝太多,我怕她這輩子想再有孩子都難。」
春兒一怔,不知該如何答話,只能為難點頭,送大夫出去時,見到夏侯武威守在外頭,他神色肅然,一箭步上前,問著大夫︰「她怎麼了?」他方才听見小紗說,嚴盡歡身子好似不太舒坦,春兒急急請來大夫進房為她診治,他趕至房外,隱約听見哭聲,門卻閂緊著,他難免有些急躁。這幾天,嚴盡歡懶洋洋的,臉色確實不好,要為她找大夫來看病,她嘴硬說自己沒啥毛病,寧願只待在床上呼呼大睡,看吧!丙然拖久了,病傍養大了。
「……風寒,多休養幾日便沒事了。」大夫遵照剛才允諾嚴盡歡的說法,對夏侯武威撒了小謊,並擔心被他識破,匆匆告退。
「風寒?」夏侯武威轉向春兒。只是風寒的話,春兒何以哭得雙眼浮腫,鼻眼紅通通?
「嗯……」春兒頷首,低頭逃避他的目光,哭過的嗓音卻騙不過人︰「小當家受了風寒,剛剛才睡下……今晚可能要麻煩武威哥去和義哥或關哥擠一擠,由我來照顧小當家,若她夜里想喝水或是有其他突發情況,我也好就近伺候……」
夏侯武威鎖眉。
嚴盡歡不是沒有受過風寒,沒有哪一回將他趕去別人房里住,她總是很惡質地在他唇上深啄,說要把風寒也染給他。
他直接越過春兒,要親眼進屋看看嚴盡歡的情況。
他不承認自己在擔心,只是討厭心里懸著不安的感覺。
總飄散著淡淡女孩香氣的房,讓他也沾染一身粉香,得到尉遲義毫不手軟的挖苦嘲笑,現在,屋內混雜另一股味兒,不該出現在嚴盡歡閨房里的味道。
血的味道。
腥膩彌漫,雖試圖被香粉遮蓋,仍是淺淺飄進鼻腔,他不顧春兒在後頭追趕,扯著他的衣袖,拜托他別去吵醒嚴盡歡的央求,直直步過小廳,來到後堂內室,佇足在架子床畔。
嚴盡歡睡著。
眉、眼、唇完全沒有放松,仿佛身體仍有哪兒正在疼著,而那股疼痛折磨著她,教她無法安眠。
她的臉,像張白紙,不見半絲血色,黑眸與鼻粱的陰影,佔據小巧鵝蛋臉絕大部分,此時看去,竟有幾分死氣沉沉,若非她不時發出吸鼻聲,他險些以為她斷了呼吸。
心,為此重重一震,揪得刺痛。
他伸手去模她的臉,沒模到高熱,只有冰冷,像霜雪一樣。
還有眼淚。
「不是說是風寒嗎?她這副模樣哪里像是風寒?!」夏侯武威忘了壓低聲音,忘了方才自己正在心里否認掉擔心這個字眼,可此時出現在他臉上的神情,也找不到其他詞兒代替。「春兒,你說實話!她怎麼了?受傷了嗎?!為什麼房里有股血腥味?」
春兒被他的威嚴所震懾,不懂相處了十幾年的武威哥身上怎會充滿一種尊貴且不容違逆的霸氣,她縮了縮肩,差點全盤托出實話,幸好她立即回過神來,連忙用力搖頭︰「是風寒——小當家是染了嚴重風寒……大夫診過了,我、我提有必要說謊,大夫說……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哪有血腥味,我什麼也沒聞到呀……」若非小當家昏睡之前再三交代,她真的好想把一切說出來,求夏侯武威放過小當家,明明不愛她,就不要用這種折磨人的方式囚著她,不如狠狠拋下小當家,讓她疼、讓她痛、讓她瘋狂大哭、讓她死心,別讓小當家拿生命開玩笑,盡做些不善待自己的事……
「我來照顧她就好,你回房去睡。」夏侯武威沒再追問下去,春兒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被他的話給嚇一跳。
「武威哥,可……風寒會傳染,還是我來吧……」
「會傳染的話,你來我來不是樣?放心吧,喂她喝水喝藥這類的事,我也會做。」夏侯武威不願意被驅逐出房,至少今夜不想,嚴盡歡的模樣,教他怎麼走得開?
「可……」春兒還想說,被夏侯武威阻止。
「交給我。」
夏侯武威一臉堅持,春兒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也擔心自己再說服下去,反而弄巧成拙,使夏侯武威懷疑她的反對理由,于是她只能順從︰「……嗯,好吧,我就在隔壁小房,有事喚我一聲……請武威哥對小當家好一些,她身子不舒服,情緒被動很大,你多讓著她點,好嗎?」走前,春兒忍不住這麼對夏侯武威說道。
「嗯。」夏侯武威並未深思春兒何以有此突兀的要求,他的心思泰半落在嚴盡歡身上,掌心輕貼著白瓷般的女敕腮,指月復緩慢磨搓著沁冷的肌膚,想煨暖她,不及他巴掌大的臉蛋,此時看來更小包柔弱。
醒著時的盛氣凌人,在睡沉時全然消失無蹤,之前,他不是不曾在失眠的夜里睜著雙眼,直勾勾凝覷她的睡顏,迷惑于一個嬌恣妄為的傲女孩,怎能在睡時變得這樣恬靜無害,無邪得像個孩子?
現在她的睡顏多了分痛楚,竟教他跟著胸悶起來。
他月兌鞋上榻,攬她進懷,她似乎不安地顫了個哆嗦,他收緊五指,握住她縴細膀子,薄唇抵著她的發際,熱息吁在烏黑青絲間,暖得教她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