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是關心你,全部四個孩子中,就數你最令人放心不下。」他爹親開口。自個兒妻子嘴拙,分明對 梟很是關愛,怕他哪日當真被天庭追殺,才會時時追查這小子行蹤,若他遇上天兵天將尋麻煩,她好趕快拉著丈夫,一塊兒去救孩子。偏偏母子倆每回都以拌嘴收場,好好的關心淪為爭吵。「你這幾天不回來,她時時掛念你、擔憂你,見到你平安到家,她才松口氣而你用那種口氣跟你娘親說話?」
他娘親不習慣心意被赤果果點明,臉兒酡紅,挽著丈夫要他別說太多。
「我沒有那麼不濟事,干嘛要掛念我?我能有什麼事?就算是遇上天人,他們也不能不講道理就朝我殺過來吧?我現在多窩囊,肉不能吃,血不能喝,看見肥美多汁的兔子從我面前跳過去,不能手一撈,捉來塞塞牙縫,我 梟活了幾百年,變成貔貅這段日子最窩囊、最乖巧、最沒干啥壞事,他們拿哪一項罪名來收拾我?你們夫妻兩個,不如把時間用在玩樂快活上,盡避去相親相愛,閑雜小事不用想太多,自尋苦惱。」 梟一番話听來難月兌叛逆,然而細細去咀嚼,長串廢話只用短短幾字就能概括其意——不用擔心我。
母子全是一個樣——嘴壞心不壞。
「我們不願過度苛求你,也明白你以往的善惡觀念不同于我們,不過你確實有所進步。」他爹親平心而論。畢竟 梟可是曾以凶獸渾沌、杌為目標,將兩只大妖物當成崇拜偶像的惡獸——別人拜神,他拜凶獸,凶獸的每一項事跡,對他而言都是津津樂道又滿心欽佩的傳奇。相形之下,現在的安分對他而言,確實已經算是奇跡之中的大奇跡。「不過對天庭,你的進步能否獲取他們的認可,還不得而知,至少他們未曾出現在你面前,興許事情一步步朝向好的那方面走。」
「對了,寶寶,收拾疫鬼的事情你辦的怎樣?能不能在你的‘善之牆’記上一筆?」她確實希望雙管齊下,一方面誘導 梟繼續乖巧下去,另一方面多做些「功績」,請天庭刮目相看。
「寶寶」兩字,貫穿耳膜,讓本在慵懶耙發的 梟,明顯僵硬了動作,又听見他娘親後頭追問的事兒,他臉上呈現一抹浮躁。
「沒辦,我不認為收拾那只小疫鬼算得上啥善舉,反倒像是欺負弱小。她雖然是疫鬼,卻比只小野兔還不如,她也沒什麼壞事,知道自己踫過的水不能喝,她便小心翼翼舀取溪澗邊濺積的水窪用,怕自己害人生病,她就躲人躲得遠遠的……」
一張怯生生的笑顏,瞬間浮現。
黑白分明的眼眸,凝瞅著他,里頭瓖滿對他的專注及一心一意。
那麼細小、那麼孱瘦,卻是世人眼中的禍害,對她,情何以堪,又何其不公。
「疫鬼的宿命如此,即便無傷人之心,他們的呼吸,他們的踫觸,甚至他們所經之處,難免留下疫毒,危及無辜——」
「既然這般不容他們,上天干嘛創造他們出來?!所有壞東西別存在不就好了?!最好全天下只有善良慈悲的天人仙女,凶獸惡獸妖魔鬼怪打從一開始連給他們成形的機會都別有,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何必讓他們生,又想盡辦法要拈除他們?!」 梟很不爽,光是想到小疫鬼被所謂「正義的一方」給追捕誅滅,他便惱怒到掄拳嘶狤,青筋賁張。
這麼「認真」生氣的 梟,全家人頭一回見到。
梟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家伙,話不投機便拍桌咆哮是常事,但往往只是紙獅子吠叫,會響不會怕,可這回不同,他真的在憤怒,替疫鬼埋怨天道無理,虧待了他們。
疫鬼委不委屈,關 梟何事?他是貔貅,前一輩子是惡獸,八竿子與疫鬼打不著干系。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善舉,打死也不可能在 梟身上發生。
他的模樣,根本就像蒙受冤屈的人是他。
「好難得听你替別人說話耶,我還以為你應該是只顧自掃門前雪的自私家伙,你方才……鏗鏘有力,義正言辭,而且光芒四射,為疫鬼打抱不平,看得娘好感動哦……」這是好大的進步!他可以從同情弱小開始,進而扭轉將來惡劣的本性。
「我才不管疫鬼的死活,只是不爽上天做的矛盾蠢事。」 梟撇撇嘴,口氣冷冰冰,眯著眸,視線不知落往何方。
「也不是每只疫鬼都委屈,世上仍是存在凶惡無情的疫鬼,散布疫毒,以取人性命為樂。」瑛貅就見過幾回例子,他們混進城鎮,在鎮民飲水中動手腳,那真是可怕的光景,不到一日,全城鎮,毫無生還。
「就像人類有好有壞,疫鬼亦相同,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爹親道。
「不要再談疫鬼了好不好?我听膩了,再說,疫鬼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嗎?只有那些滿腦廢料的人類才會想和疫鬼有所牽扯,我可是一點都不想。」瑤貅討厭疫鬼身上的味道。
「我也沒牽扯了。」 梟含糊咕噥。
「因為玩累了嗎?」鈴貅天真地問。有時她好羨慕小弟的恣意亂來,她就沒膽去試。
「應該是期結束,想玩也沒法子玩吧。」瑤貅幸災樂禍。
「少嗦。」 梟回以咬牙切齒。
他娘親拍拍他的頭,很壞地將他蓬松頭發揉的亂七八糟,像團鳥窩,暗金色星芒四處飛竄。「等你遇上心愛的人,包你玩到不亦樂乎,一晚上來個八、九次沒問題,期當它是個屁就好。」她笑得臉紅紅。
這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嗎?
不過他確實曾經困惑過,他爹娘看起來沒受期左右,總是濃情蜜意,不時兩人躲到暗處去做些兒童不宜之事,為什麼呢?
貔貅不都該缺情少愛,只在期里放縱成獸,期一過,便恢復和尚尼姑般清心寡欲的無趣生活?他爹娘天賦異稟,與人類相仿,愛啥時發情就啥時發情?
心愛的人?啥鬼呀,世界上沒有這種家伙的存在吧。
他 梟,只愛他自己,只願他自己快樂,其余閑雜人等,他懶得多管。
至于,為什麼還會不經意想起那張在櫻花樹下又哭又笑的容顏……
一定是他娘親叫著「寶寶,去洗手準備吃飯」、「寶寶,你不要再給我躺下去」、「寶寶——」……
提醒著他。
有一只小疫鬼,名叫寶寶。
※※※
陰暗,幽靜,茫然,冷。
她一動都不敢動,等待著。
他會回來的,他沒說他不回來呀……
他還有好多東西放在這里,那些漂亮閃爍的寶礦,所以,他會回來的。
她不敢離開這里,怕一走出去,他正巧回來,會遇不見她,兩人失之交臂。
她不敢走,她要等他。
幾天了?
她沒算,一天也好,三天也好,十天也一樣,要等他。
反復咀嚼那日他留下的難以理解的字句,她分不清楚它們所代表的涵義,字面上懂的,可延伸之意太寬太廣,也許他話沒說完,也許他要回家見見家人,見見他曾告訴過她,擁有一頭白銀色澤長發的娘;曾當過人類,更差點被欽點為天人的爹,以及三只他死都不承認比他早出世就有資格當他姐姐的母貅……
只要他辦完了事,就會回來,沒關系,她不怕等,他可以慢慢去做,她不催他,她會乖乖的,在這里靜靜等待……
他們沒有吵架,沒有不愉快,當然,也就沒有分開,是吧。
是呀……
她溫馴地抱著膝,下顎輕輕抵在膝蓋上,透不進光的洞里,靜悄幽冷,唇畔掛有淡笑,她要用笑容,迎接他回來。
同一姿勢維持太久太久,久到身體發出僵硬酸痛的警告,她選擇無視;長時間沒進食沒飲水,饑腸轆轆的咕嚕聲,她說服自己並沒有那麼餓。
如果離開這里的一下下時間,他回來了,以為她走掉了,怎麼辦呢?
她沒那麼累。
她沒那麼餓。
等待對于她來說,不是痛苦的事,只要能等到他回來……
她回味著初見那日開始的一眼驚艷,她的逃避他的追逐,她的怯懦他的勇敢,逐一細思、慢慢咀嚼,讓它們陪伴她,度過不知何時何日止歇的等候……
一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