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匆匆,女孩成為女人,初戀化為回憶,一切都變了。
舊金山,一個美麗而蘊含人文氣息的城市,五月中氣候多變,也許早上陰雨、中午陽光普照,到了傍晚卻霧氣迷蒙,在這兒晴空是需要珍惜的,傘、墨鏡和外套則是必備的。
晚上七點,吳思柔開車回家,山丘多是此地特色,時高時低,就像人生起起伏伏,但是仍得前進。
十年前她來到美國,念完語言學校和藝術學院,五年前畢業,憑著優異成績進入她夢寐以求的博物館工作。兩年前她從基層轉為擔任策展人員,平均每個月都得做出新展,從研究各類藝術品、和創作者溝通、了解參觀者需求,都是她和組員們的責任。同事們並非都很好相處,但個個是專家,即使摩擦也是種火花。她喜歡這份工作,挑戰性高,符合興趣,總之就是一種享受。
才剛到家,還來不及放下包包,她就接到台灣打來的電話——
「喂?」听到話筒那端的聲音,她笑道︰「姑姑啊?怎麼樣?最近你和爺爺都好嗎?」
吳香伶無心問候,直截了當說︰「柔柔,你可以回台灣一趟嗎?爺爺住院半個月了,昨天進了加護病房,情況似乎很危險。」
「怎麼會這樣?!」爺爺已經八十歲,一點點危險也是極大危險,更何況是進入加護病房?
「爺爺一直有高血壓和心髒病,你也知道的,上個月底他輕微中風,原本只是左半身麻木,現在意識不清,說話困難,眼楮也看不到了,我真怕會撐不過去……」吳香伶越說越是害怕,難道父親就快不久于人世?雖說八十歲已是高壽,她一時間仍難接受。
天!吳思柔深呼吸一口氣,才問︰「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爺爺怕你擔心,昨天我跟他都快吵架了,他才肯讓我告訴你。」
「好,我盡快回去,你跟爺爺說一定要等我!」吳思柔沒有任何猶豫,盡避最近工作緊湊,但她非得回去。
「爺爺會等你的,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姑姑,我才不放心你呢,辛苦這麼久了,都是你在照顧別人。」吳思柔心疼姑姑這些年來獨力支撐,她曾想過要回台生活,但爺爺總說留在美國更好,恐怕是他那心病未了。
「我只要家人都平安健康就夠了。」吳香伶不忘叮嚀︰「對了,你搭長途飛機一定很累,記得維他命和一些基本藥品都得帶著。」
她知道佷女身體一向欠安,在美國這些年也看過不少醫生,也許是早產兒的關系,先天虛弱的體質常要受病痛之苦。
「我沒問題的,別擔心我。」還記得剛來美國沒幾天,吳思柔就生了場病,姑姑留下來照顧她一個月,緊張得想把她帶回台灣,是她堅持要在這兒念書,她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自己多保重,我們等你回來。」吳香伶心上一顆大石終于放下,有佷女在,就有一起面對的勇氣。
「嗯,再見。」掛上電話,吳思柔望著桌上的全家福照片,那是女乃女乃還在的時候,他們全家人一起拍的,照片中人兒笑得多溫馨。而今女乃女乃離開十年了,她自己又長年不在家,只有姑姑照顧爺爺,這次不管爺爺怎麼說,她真的該回家了。
每年姑姑都會來美國找她兩次,爺爺身體不好只能來一趟,一開始爺爺有點不自在,但家人之間仍是情感深厚,為了爺爺每況愈下的病情,家里去年請了個名叫瑪麗亞的菲佣,听說是個笑臉常開的中年婦女。
在台灣,她放不下的除了家人,還有一段年少的情感,在她日記本中夾著一張照片,是一個二十歲男孩和一個十七歲女孩,面前是點著蠟燭的草莓蛋糕,幸福就凝結在那個時空點。
其偉,你好嗎?她很想問問照片中的人,但只是想想而已,世界這麼大,他們不曾再相逢,即使相逢,怕也是陌生人了。還不如讓彼此留在記憶中,保持那美好的形象。
既然決定要回家,她有很多事要忙,上網訂機票,打包行李,跟房東聯絡,還要向博物館請假,說不定得申請留職停薪,畢竟是一段不算短的假期。
明知接下來會很忙碌,她卻一時放不下手中照片,靜靜凝望許久,仿佛那可以給她力量、給她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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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吳思柔搭乘的飛機即將抵達台灣,從窗邊可看到島嶼外緣,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放大,那海洋和田野交織成了最美的畫,她真的快到家了。
她不由得想起姑姑常哼的一首歌——「台北的天空」,記得歌詞好像是這樣的︰「我走過青春,我失落年少,而今我又再回到思念的地方……台北的天空,常在你我的心中,多少風雨的歲月我只願和你度過……」
她胸口一陣灼熱,才明白自己多懷念這塊土地,不管在舊金山如何有趣充實,這一次,她有心理準備,極有可能是不會回頭了。
一下飛機,四周熟悉的面孔和語言,讓她確認自己是回到家了,忽然很想跟每個人打聲招呼,跟他們說回家真好,原來這就叫做人不親土親呀。
領了行李,順利通過海關,她一走出大門,就看到姑姑站在人群中,左右張望正在尋找,于是她放聲呼喚︰「姑姑,我回來了!」
吳香伶奔上前,摟住佷女的肩膀,笑道︰「半年不見,我快不認得你了,你真像女乃女乃年輕的時候。」
「你自己是女乃女乃的女兒,你才像呀。」
「我像你爺爺,高大又寬肩,才會到現在都嫁不出去。」吳香伶捏捏自己的臉,大大嘆口氣。
「老愛開玩笑,還不是你自己眼光高!」在吳思柔心目中,姑姑是最棒的,只等有緣人來欣賞。
說說笑笑中,走出了機場,也走出冷氣房,吳思柔深吸一口氣,那有點溫暖、有點濕黏的空氣,就是她故鄉的氣息,說不上好或不好,總之是濃濃鄉愁。
上了車,吳香伶開往家的方向,一路上她們談了很多事,關于工作、生活和爺爺的病情,兩人情感介于母女和姊妹之間,什麼都能分享。
吳思柔眼光不斷飄向窗外,十年不見,台灣變得繁華許多,也顯得有點擁擠,在這塊不大不小的島嶼上,每天上演多少悲歡離合,而今她又再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菲佣瑪麗亞端出自己煮的麥茶,用奇特腔調的中文說︰「思柔小姐,歡迎你回家!」
「謝謝。」吳思柔不大習慣讓人伺候,點頭致意。
茶還沒喝完,瑪麗亞又從廚房端出豐盛餐點,笑咪咪的說︰「香伶小姐、思柔小姐,請吃飯。」
瑪麗亞知道小小姐要回來,昨天就開始準備食材,她來台灣工作十年了,入境隨俗,已能煮出整桌道地的料理。
「哇!這麼多好菜。」吳思柔其實沒什麼食欲,長途飛行後只覺得累,但眼前的梅干扣肉、鹵白菜、炒米粉、魚丸湯,麻婆豆腐等,對海外游子可說是夢幻逸品。她每樣都至少嘗了兩口,好奇妙,菲律賓人做出的台灣菜會這麼好吃,或許也融合了瑪麗亞自己的思鄉之情?
吳香伶坐在佷女對面,看得出她表情的復雜。「我好久沒有和你一起吃飯了,如果爺爺也在就好了。」
「爺爺一定會回來跟我們一起吃飯的,別擔心。」吳思柔樂觀地說,她必須樂觀,倘若悲觀只會撐不下去,這些年她至少學會了這件事。
吳香伶點點頭,忽然也覺得一切還沒那麼糟。「明天上午我請假,我們一起去看爺爺。」
「嗯,如果爺爺看到這些美食,應該會有回家的力量。」吳思柔相信,食物除了讓人們飽足,也會牽動內心最深的回憶,就像她此刻一樣。
瑪麗亞在廚房听到這句話,立刻說︰「等老先生回來,我再做更多更好吃的,包在我身上!」
「那就萬事拜托你嘍!」吳思柔笑了,瑪麗亞給人的感覺相當愉快,他們家就需要這種活力。
吃過飯,兩人在客廳一邊听音樂一邊聊天,瑪麗亞在廚房一邊做事一邊哼歌,牆上女乃女乃的遺照似乎也陪著她們,這個夜晚多麼熱鬧。
直到晚上十一點,瑪麗亞已經回房休息了,吳香伶也打個呵欠說︰「我真的得去睡了。」
由于時差的關系,吳思柔仍無睡意。「姑你先睡吧,我回房去整理行李。」
「好,晚安。」吳香伶微笑說,佷女回來真好,讓她有了說晚安的對象。
吳思柔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燈,這房間仍像當初一樣,停在她十七歲那年,衣櫃里是她少女時代的衣服,每一件都連結著特別的回憶,桌上還有她高中的課本和書包,那是多麼純真的年代……
這一夜她早有預感,睡不著是應該的,房里擁擠得不得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都回來了,讓她重溫往日情懷,除了惆悵還有更深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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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病人靜養,並避免感染機會,加護病房一天只開放兩次探望,分別是上午十點和晚上六點。
早上九點吳香伶就開車載佷女直奔醫院,途中兩人沒有太多對談,心情不由得沉重。
穿上隔離衣,戴上口罩,吳思柔和姑姑一起進入加護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爺爺,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上次見到爺爺的時候,他明明身體還健朗得很,怎麼現在會瘦弱成這樣?不只臉頰凹陷、雙眼無神,高大的骨架似乎也萎縮了,變成一個仰賴機器生存的人。
「爺爺,我回來了。」她走近床邊,強自鎮定,在爺爺耳邊說。
「柔柔,是柔柔嗎……」吳建南听到孫女的聲音,他還以為是在夢中,一邊喘息一邊說︰「你工作忙……何必回來……」
在他心中深深以孫女為榮,他去過那家博物館,壯麗而優雅,來往的人也顯得斯文,每次有什麼展覽,孫女都要負責跟那些藝術家聯系,決定展示哪些作品,多麼了不起的工作。
吳香伶看得出父親其實很開心,只是嘴巴上不肯承認,父親的個性之拗,恐怕只有母親治得了,但母親已逝,這就成了無解難題。
「一點都不忙,我放了長假呢。」吳思柔忍住落淚沖動,她不想在爺爺面前哭,這絕對不是送別,在那之前她絕對不哭。
「爺爺可能快不行了……希望看到你穿婚紗的樣子,我就沒什麼遺憾了……」這些日子以來,吳建南不斷夢見妻子,也夢見往日種種,他想他是撐不過這關了,只是還有些遺憾,希望還有機會彌補。
吳思柔眨眨眼,不讓淚滴滑落。「爺爺你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就必須快點好起來,親自幫我主婚,否則我怎麼結得了婚?」
「真拿你沒辦法……」他笑了笑,轉為劇烈咳嗽,頭都咳暈了,如此折磨還不如早點解月兌。
听到咳嗽聲,護士過來幫忙抽痰,折騰好一陣子,病人才又能夠呼吸,吳思柔和吳香伶在旁,什麼忙也幫不上,只是看得好心痛,連呼吸都如此困難,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探望時間只有半小時,她們不能停留太久,再怎麼不舍仍要告別,吳建南最後仍不忘說︰「柔柔,找個好對象……帶來給爺爺看……」
「我會努力的,爺爺你也要努力。」她很希望達成爺爺的心願,但有些事很難強求呀。
一走出加護病房,吳思柔對姑姑說︰「我不打算回美國了。」
「你要留下來?」吳香伶也猜到了佷女的心情,看過病床上那風燭殘年的老人後,沒有人能就此轉身離開,更何況是一家人?
「嗯,我不想錯過跟你們相處的時聞。」尤其若錯過最後一段日子,她會恨死自己。
「當初你為什麼出國,我都快忘了原因,爺爺應該也不介意了吧。」幾年前吳香伶就跟父親提過,何必讓思柔在那麼遠的地方生活,但父親似乎希望思柔不要回來,莫非還顧慮著十年前那段往事?
吳思柔當然明白爺爺的想法。「我跟他早就沒聯絡了,你們不用擔心。」
「其實當時是你們年紀還太小,如果是現在,我贊成你們在一起。」
每當想起這件往事,吳香伶總深深覺得愧疚,她怎能拆散一對單純的小情侶?他們相愛並沒有錯,都是上一代留下的恩怨,才讓羅密歐和茱麗葉無法相守。還記得思柔剛離開的前兩、三年,蘇家那男孩常上門來問思柔的消息,父親當然不肯透露,那男孩落寞離去的背影,讓人看了就心疼。
「人海茫茫的,要去哪兒找?不用了,我只想多陪陪你們。」
「你在美國交的那兩個男友,不是都分手了?回來台灣找個好男人呀。」吳香伶很了解佷女的感情世界,但這些事可不能讓父親知道,要跟外國人交往?門都沒有!
吳思柔搖搖頭,正經八百道︰「長幼有序,要姑姑先結婚,我才能結。」
「敢跟姑姑開玩笑,很大膽喔!」吳香伶今年五十歲,早已放棄結婚這檔事。
兩人說說笑笑,沖淡些許感傷氣氛,不管怎樣人生仍要往前走,老是愁眉不展是不行的。
「我得回銀行上班了,你知道怎麼回家嗎?」吳香伶看看表,現在開車去銀行應該差不多。
「嗯,我自己搭捷運回去,姑你開車小心。」
版別姑姑後,吳思柔來到醫院大廳,準備走出門去搭捷運,她雖然會開車也有駕照,對于台灣的交通狀況卻不太適應,路上那些駕駛人都深具膽識和才華,短期間她可能還是要搭公車和捷運代步。
大廳中,許多人排隊等著拿藥和掛號,每張臉上都寫著憔悴和無奈,醫院真是個讓人灰心的地方,似乎連陽光都透不進來。爺爺在這麼陰暗的地方,還一心希望她結婚,可是她上哪兒找對象?
在美國她交過兩任男友,分別是德國人和法國人,都隨著對方離開舊金山而結束戀情,現在偶爾聯絡,只當彼此是老朋友。而今她回到台灣,是否也該在這兒重新出發?可是要愛上一個人,卻不是很容易呢。
正當她如此思索時,背後傳來一個男性聲音。
「……柔柔?」
誰在叫她的名字?聲音有點遲疑、有點熟悉,她回頭一看。整個人僵住了。老天,她怎會忘了他的聲音,他不正是她昨夜夢見的那個人?
蘇其偉站在那兒,一身西裝革履,也是一臉驚訝,他作夢也想不到,十年後會在醫院踫到舊情人,她看來沒什麼變化,一樣長發披肩,一樣白皙苗條,只是蒼白得有點快昏倒的樣子。
「好久不見。」蘇其偉找不出別的台詞,真的好久不見了。
「嗯……好久不見。」她雙手交握在胸前,壓著心跳的地方才能平穩呼吸。
「你來醫院是……」他不希望她有任何病痛,雖然她讓他心痛了這麼多年。
「我爺爺住院,我回國來看他。」
「原來如此,他還好嗎?」當初就是那個頑固的臭老頭,狠心拆散了他們,怎麼現在居然倒下了?他真想再會會那老頭,就算對罵幾句也好,若那老頭提早走了,他可就少了不少樂趣。
「住在加護病房,病情還在觀察中。」她簡單說明,她知道他一定恨透了她爺爺。
「希望他早日康復。」人是會長大的,長大的過程中,他至少學會了禮貌。
「謝謝。那麼你來醫院是……?」同樣的,她也不希望他有任何病痛。
「我爺爺也住院了,幸好他們兩人沒踫到面,否則一定吵著要轉院。」他苦笑一下。人生何處不相逢,他和舊情人偶然再見,爺爺則和舊情敵住在同一家醫院,該說是巧合還是緣分?
「說得沒錯。」她也有同樣感觸,命運多麼難以預料,她居然和他在醫院重逢,就因為彼此的爺爺都住院了。
望著她那雙迷離的眼,蘇其偉胸口狂跳,仿佛回到初見那一天,在她家巷子口,彩霞滿天,他的心開始不受自主,開始被傻傻的吸引過去……
他還想說些什麼,但這時他背後的秘書呼喚道︰「總經理!時間快來不及了。」
「抱歉,我得回公司了,這是我的名片,有空的話讓我請你吃個飯,就當……歡迎你回國。」他找了一個還算合理的借口,總不能說他還為她心動吧?他已經被狠狠拋棄過一次,沒有人會想當第二次炮灰。
「好呀,沒問題。」他邀約得客套,她回答得也平淡,雙手接下名片,上面寫著「擎宇建設公司」總經理,她真的很替他開心,他原本就是有能力的人,理當坐上這位子。從網路上可以查到很多資料,她一直在注意他的發展,知道他繼承了家族企業,事業上做得成功,自然也吸引女性,常被推崇為黃金單身漢。
「一定要打給我!不,先告訴我你的電話。」他實在不放心,萬一就此又斷了連絡怎麼辦?當初她說要打電話給他,他信以為真,結果十年了都沒音訊,他可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她有點為難。「我昨天才回來,還沒辦手機,也沒有名片。」
「你們家還是住在老地方嗎?」那個他永遠忘不了的地方,直到這幾年,他每次經過時還會多繞幾圈,心想也許會再見到她,可惜從未如願。
「嗯。」不變的家、不變的房間,只是年華偷偷溜走。
「電話還是這個號碼?」
他隨即背出一串數字,把她嚇了一跳,怎麼他還記得?怎麼他每念一個數字,她的心跳就加快一拍?
「沒錯……還是這個號碼。」她簡直要哽咽,拜托他記性別這麼好,該忘的就忘了吧。
「那就好,我一定會找你!」他的語氣像是種威脅,在她听來卻覺得好懷念,那個二十歲小霸王還存在呢。
他轉身大步離開,她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被一種深深的感傷淹沒,當初她也是這麼目送他離開。
再次相逢,心湖翻涌巨浪,莫非她還愛著他?她曾以為自己放下了,畢竟她都能接受別的男人了,但也許在內心深處,藏有一個自己也不敢正視的秘密。
當晚她又失眠了,往事不斷來入夢,閉上眼也看到,睜開眼還是一樣,坐起身,她拿出皮夾里那張名片,還有日記本里那張照片,一滴難忍的淚悄悄滑落,在湖面上不斷蔓延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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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鬧鐘叫醒了吳思柔,舊金山和台灣相差十六個小時,她想盡快調整過來,昨晚她幾乎沒睡,就算睡了也得不到安寧,不知何時才能找到迷宮的出口?
瑪麗亞在廚房里忙進忙出,她工作的模樣很迷人,笑呵呵的表情讓人看了就開心,吳思柔和姑姑一起吃早餐,等送姑姑出門上班後,她晚點就會去醫院看爺爺。
原本應該很平靜的生活,卻從昨天的偶遇開始有了變化,她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只知平靜將是一種奢侈。
鈴——鈴——
電話鈴聲響時,吳思柔差點沒跳起來,她知道那個人會打來,而且是迫不及待的打來。
「喂,你好,請問找哪位?」瑪麗亞接起電話,隨即愉悅地揚起聲音。「思柔小姐,找你的喔!」
「謝謝。」吳思柔顫抖著接過電話,明知故問︰「請問哪位?」
「是我,你現在有空嗎?」果然是他的聲音,俐落直接,沒有問候或招呼,一開口就是重點。
「呃……我晚點得先去醫院一趟,加護病房探望的時間是十點。」看看牆上時鐘,現在才八點,時間仍早。
「那好,我就在巷口,我等你。」說完後他掛上電話,不給她拒絕機會。
老天!這男人永遠都是行動派的,她早該明了,時間不會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尤其是一個深深愛過也恨過的人。
收好包包里的東西,吳思柔撐傘走出家門,這條巷子她走過幾百幾千次,第一次感覺如此舉步維艱。巷口等著的是她的初戀情人,她仿佛從二十七歲走回分手那一天,往事歷歷在目,伸出手就可以踫觸似的,卻像陽光只留暖意無法捕捉。
蘇其偉站在巷口的紅綠燈下,他身後不再是重型機車,而是高級轎車,一樣是黑色系的,有如黑色使者。
遠遠的他就看到她走來,腳步緩慢而遲疑,好像隨時都會轉身跑開,讓他全身緊繃屏息以待,她穿著一身小碎花裙裝,她是他見過最適合穿裙子的女性,天生就該是個小鮑主,就該受人百般呵護。
然而她也擁有堅定的意志力,甚至可操控人心,他非常明白,他有過深刻體驗。
吳思柔終于走到巷子口,紅磚道改鋪過了,但整排的行道樹仍在,抬頭就可見到樹縫中的星光,但他應該不會記得這件小事了,那只是她傻氣的想象呀。
「我們到前面那家店坐坐。」他指向前方,過去那家冰果店已不再營業,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咖啡廳。
「好。」一路上她撐她的傘,他走他的路,兩人不再有交集,更不可能手牽手,進了咖啡廳,冷氣迎面襲來,她收了傘,拿出外套穿上,他看在眼底卻沒說什麼,多余的關心只是讓自己軟弱。
眼務生送上菜單,她看了一眼就說︰「葡萄柚汁,不加冰。」
「珍珠女乃茶,要加很多冰。」他似乎有默契,點了跟當年一樣的飲料。
上午時段沒什麼客人,他們坐在角落處,要談什麼都行,但是沉默突然降臨,心中是熱也是冷,不知對方眼光是在試探或閃躲?
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滄海桑田忘不了……混亂思緒中,她想起有這麼一首歌,唱得多麼貼切。
他的眼神緊盯在她身上,想看出她老了嗎?憔悴了嗎?結果他看得出神,忘了初衷,只看到她的美。
「你不用工作嗎?」她用吸管攪拌著葡萄柚汁,其實什麼也喝不下。
「工作是很多沒錯,但你欠我的時間,我想先討回來。」他也喝不下珍珠女乃茶,只是握著那冰冷的杯子,或許能讓自己降溫一下。
「什麼意思?」她有種被逼到角落的感覺,討債集團要的是錢,他要的卻是時間,她還得起的嗎?
「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等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我後來有別的手機號碼,但原來那個號碼我從沒換過。」他也曾想拋開過往,讓一切重來,但無論如何就是舍不得,如果她終于打了電話跟他聯絡,卻是一個空號,或是一個陌生人接起,他會非常舍不得。
她無言了,他確實有資格發火,一個失約十年的戀人,怎能讓人不氣惱?
「不告而別,是應該當面解釋的。」
「我以為你看了那封信……」她聲音微弱到快消失了。
他不接受這種告別方式,從過去到現在都無法接受。「我是看了沒錯,但那只是你單方面的說明,而不是雙方的對話,也不是溝通之後的結論。」
「拜托你,都那麼久了……」她終于喝一口葡萄柚汁,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苦澀?
她心慌的反應並未動搖他追問到底的決心,有愛就有恨,他恨她正因他愛她,因果循環生生不息。「我的個性你又不是不了解,第一次有女人拋棄我,我總要探究一下原因,否則以後怎麼改善自我?」
「我相信你很受歡迎的。」任何有長眼楮的女人,都會看到這個條件絕佳的男人。
「但我心底沒有安全感,除非我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他並未夸張其事,這份情感挫折一直埋在他心底,讓他懷疑承諾也否定堅貞,因為那都會隨風而逝。
望著他眼中深深的怨尤,她想她真的欠他一個道歉,如果他能好過些,她願意道歉一千次。「你沒有錯,是我的錯,我信中說得很明白,因為我不夠愛你,無法堅持下去,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誠心。」
「就這樣?」他不滿意,非常不滿意,終于她承認是她的錯,但他一點也不快樂。
「是的,就這樣。」她強迫自己漠然,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為什麼前一天才說愛我,第二天就放棄我?為什麼給我一切,然後什麼都不留?」他不懂,她的溫柔和殘忍為何如此並存?為何都能在他心中掀起狂風暴雨?這不公平,他像個小丑被擺布,卻還思念那雙操控的小手,與其說是恨她,更不如說是恨自己!
他的逼問讓她找不到借口,只能說︰「求你別問了!有沒有答案又如何?都是我的錯,你要我怎麼做?」
「你說得對,有沒有答案都一樣,我只是想問,我無法停止。」他的問題太可悲,也許是一種不甘心,讓他找出她當面質問,但是得到了道歉又如何?十年已經過去,他仍走不出那段回憶。
沉默,她只能沉默,怕一開口流露真情,但他還不放過她,繼續傾訴︰「後來我常去你家找你,也去你學校問你同學,但是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你到底在哪里。我不斷求情,我嘗試各種方法,就像個瘋子……」
他說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有如行尸走肉,雙親和弟弟妹妹都擔心極了,最後從爺爺那兒知道了內情,原來他們家最灑月兌的小霸王,竟被情傷打擊得不成人樣。
「抱歉。」她不知道有這些事,家人從未告訴她。光是想象他慌忙尋找,卻處處踫壁的情況,就讓她心痛到快裂開,二十歲的他原本是那樣驕傲,她卻讓他無法驕傲下去。
「怎麼找都找不到你,後來我生了場大病,差點留級,花了一年時間才恢復正常。」爺爺的陪伴和開導,是他走出風暴最大的助力,兩人都有被拋棄的經驗,由前輩帶領後輩,傳承失戀的解月兌之道。
「抱歉。」她欠他太多,還不起也還不了。
「我恨你當初不告而別,我真的好恨你。我告訴自己,再見到你的時候,我應該要趾高氣昂,讓你後悔當初離開了我。」這些年來他在事業上全力以赴,隱隱帶著一種恨意和期待,就是要讓她知道,他是多麼好的一個男人,她完全有眼無珠,是她的錯!
「抱歉。」她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
望著那張讓他歡喜也讓他憂的容顏,他月兌口而出︰「除了道歉,你可以補償我,例如做我的地下情人。」
「什麼?!」她沒听錯吧?
「我不想結婚也不想跟誰正式交往,但我需要一個女人,而且我希望那就是你。」事隔十年再次見到她,他仍然心神迷亂,他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他踫過更美更艷的女人,卻沒有人如此吸引他。
「抱歉,我做不到。」她狠狠傷了他的心,若有什麼是她能補償的,她願意,但絕對不是這種方式。
「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跟我上床幾次會怎樣?」他冷笑中帶有嘲諷,仿佛要藉此隱瞞什麼,難不成要他說還愛她?讓她再踐踏一次真心?
「你變了,以前你不會這麼說話的。」她明白這是他報復的方式,刻意把兩人關系說得不堪,可是拜托別這樣,他們擁有過的是那麼美好而單純。
他聳個肩,一臉無所謂。「十年了,誰不會變?你不也變了?」
「我知道,但是……請別讓我們的回憶變丑陋。」那是她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段,不管分手後多少風雨挫折,只要一想到曾與他相愛的過程,人生就值得感激了。
「那對你重要嗎?」他說話無法不帶刺,就像一個復仇者,他自己流血了,也必須讓對方難受。
她無法回答,肯定或否定都為難。「我想……我該回家了。」
「好,我送你。」他只是口頭上欺負她,其實他也做不到,兩人之間不可能只有性關系,她始終是他的女神,要就是身心都要。然而他無法再追求她,再把脆弱的心獻上,再得到一次背叛,他將會跌至谷底,永無翻身之日。
「真的很抱歉,希望你……希望你沒有我,會過得更好。」她低下頭,再次道歉。
看她愧疚的表情,雙肩在顫抖,他沒有絲毫愉快之情,他等了這麼久,到底要的是什麼?他已經迷惘。更可笑的是,他竟然還想握起她的手,給她溫暖和依靠,他簡直是不自量力,傻過了頭。
「走吧!」站起身,他走到櫃台付了帳,以眼神制止她拿皮夾的動作,拜托就讓他驕傲下去,否則就要軟弱了啊。
兩人走出咖啡廳,走在紅磚道上,仿佛回到十年前,微風吹呀吹,心事飄呀飄,時光在其中流動,讓人分辨不出從前和現在。
他停下腳步,指著行道樹,試探性的說︰「你看,樹縫中有很多星星。」
她深吸一口氣,眼楮被陽光閃耀得有點睜不開,為何他還要記得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他只是痛苦的回憶不是嗎?因此她強迫自己說︰「這種天真的台詞不太適合你。」
「你說得對,我不會再那麼天真了,再見。」他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會成熟,他會世故,二十歲那年不能再來過。
「再見。」她直接走進巷子,頭也不回的,任由淚流滿面。
她不能再回頭,是她傷他傷得太重,他應該找個好女人去愛,若當初她能堅持下去,或許他不會這麼不快樂,但她做了個自私的決定,想顧全大局卻輸得好慘。
這次是真正告別了,他對她不會再有留戀,再見了我的十七歲,再見了我的初戀,再見了我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