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像出鬧劇,滑稽透頂。
為了怕被人笑是前朝古跡,她重金急聘上海幾名頂尖的裁縫師傅改制她的老式衣物。她想盡辦法在最短時間內,為自己打造出中體西用的外形。
她從未如此賭氣,就為了挽回讓世欽覺得她「丟人現眼」的污名。
可這一瞬間,她徹底泄氣,完全扁平。
眼前的人,就是她一直耳聞的南方淑女,就是世欽家人一直引領盼望的兒媳,就是會令世欽後悔所娶非人的絕代佳麗。
曼儂……她連名字都與眾不同。哪像自己,什麼鳥蛋喜棠,活像窮鄉僻壤辦喜事時隨便拋撒的廉價贈品。
「這位是?」曼儂給她的呆相瞪到莫名其妙。
「世欽的那個人。」
美眸登時愕瞠。她知道世欽哥的那個人會來赴宴,但為何會跑到老遠的後棟畫室來,擾人清靜?
「你又想干嘛?」曼儂略帶譴責地瞥了哥哥一眼。
「介紹新朋友。」他無辜得很,一派天真。
曼儂艷麗的不悅神色,更讓喜棠感到受傷。
她的美是文明的美,文學的美。齊耳的清湯掛面發式,齊眉的細致劉海,看來應該會像女學生般地呆氣。可在她身上,卻化為歐式優雅的風韻。像是世欽書房里雜志照片上的仕女,西方冷艷迷離的風情。輔以一身俐落的粗服,沾著顏料點染的美麗污漬,素淨的臉,全然以藝術為自身性格的妝點,顯得喜棠的盛裝花臉,像個路邊賣藝的。
「我哥老喜歡玩一些自以為高明的笨把戲,請別在意。」
她連聲音都低低柔柔的,有如香頌,帶著奇特韻律。
「很抱歉的是,我沒辦法留你在這個畫室里。」此處既是她獨處的聖地,此時也是她重要的創作期。「所以請和我哥一起回前棟的派對大廳吧。」
「哦,呃,當然!」趕快退步擠個諒解的笑容。可是,臉皮好硬,嘴角牽不太起來……
「祝你玩得愉快。」
人家連一個敷衍的笑容也沒有,疏離卻很真誠有禮地,親自上前帶上門,隔開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她沒有落鎖。喜棠怔怔觀察著。她與人保持距離,同時又很尊重對方人格。防君子,不防小人。
喜棠深覺自己虛偽的笑容,既扭曲,又丑陋。
一敗涂地。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丹頤回大廳的,毫無知覺地撫著摟回懷中的大妞妞,沒有反應地面對各方迎來的寒喧,行尸走肉似地任丹頤領著,到處穿梭。
糜爛華美的樂團演奏著鴉片般的甜適旋律,幾雙不善的眼神虎視眈眈,蟄伏在人群中。
「你就是董先生帶回上海的護身符嗎?」
一句擦身而過的笑語,點亮喜棠的注意力。驀然回首,就見到一名三、四十歲左右男子執起酒杯向她致意。
他的相貌與外形並不顯眼,但他方才的招呼很怪異。
「難道不是嗎?」他似乎有些詫異,卻仍笑容可掬。「他為了要取得印璽,甚至不惜代替父母,親自到北京王府登門拜訪。」
什麼印璽?「你是誰?」
「董先生商場上的朋友,我姓順。」
喜棠快速瞥了旁正忙於與女客談笑的丹頤,決定離席。
「很高興認識你,順先生,後會有——」
「希望你在董家不會過得太委屈。」
這詭譎的祝福止住了她的腳步,撇頭掃他一記不悅的冷睨。「董家的事,不勞你費心。」
「我是為紐家抱不平。」他寬容地苦笑。
他怎麼會知道她母家姓紐?更何況,額娘的家族早在漢化日深及革命的沖擊下,歸入漢姓。有的宗族按滿語紐祜祿為「狼」的意思改為姓郎,有的直接取滿姓改為漢姓紐,但這並不是外人都曉得的。他為什麼會知道?
「我和董先生只是商場上的朋友,和紐家卻有很遠的交情。」
「多遠?」
「遠到建議你,別讓他握有你的護身符,好試試他的真心。」
這人究竟在打啥啞謎?「你是——」
「董太太,請問一下你這衣裳是找哪位師傅做的?」一票女人忍不住上前搭訕。
喜棠登時皺起小臉。干嘛,又想諷刺她這身老行頭什麼?「不曉得。我找了一群,教他們按我的意思做。誰做了哪些功夫,我完全記不清。」
「是你教他們改的?」女人們怪叫,傳嚷不休。
「她說不是師傅做的,是改的。」
「怎麼改的?」
場面莫名地火熱起來。
「不好意思。」其中一名勉強笑問。「我們注意你好些時候了,可還是看不明白你這衣裳不同在哪些地方。能不能請你說明一下?」
「等一會。我和這位順先生……」咦,人呢?
「董太太?」
左右遠眺,看不到什麼,只見將她團團包圍、來意不明的眾家娘子軍。
算了,不過是個怪人,管他說什麼。
「董太太!」
催魂索命啊?逼得這麼緊。她懶懶頹嘆,「我不過叫師傅們學西服那樣,收個腰,衣擺做些修改,袖口來點花樣。如此而已。」
「哎呀,真是這樣。瞧!」
「喂!」她們怎麼在她身上模索觀察起來?當她陀螺似地左轉右轉。「你們……」
「見著了沒?我就說這腰身收得好。」
「可我只听過西服有收腰,沒想過大襖也能這樣做。」
「這下終於找到解決之道了!」哈。
這群女人愈發囂張,喜棠無力纏斗,乾脆走人。
「對不起,請讓一讓。」人牆搭得還真結實。「借我過一下行嗎?」
「我們的路可以借你過,你能否也叫董世欽讓條財路給我們過?」
喜棠沒想到,殺出脂粉堆,外頭還有一叢叢排隊找麻煩的各路好漢。敢情大家先前都在觀望,見到一個順先生探路成功,大膽地就接二連三地擁上來?
她好煩,只想回家,搞不懂自己干嘛來參加這種自討沒趣的派對。
她應該听世欽的。可是她不甘心,她何必對一個覺得她丟人現眼的丈夫死心塌地?
「開玩笑的。」男士們舉杯致歉,文雅中仍隱露江湖味。「大家只是為董世欽賺錢的手腕感到欽佩。」
「本以為他會以利益為考量,與張家聯姻,沒想到他竟出了讓大夥跌破眼鏡的奇招。可見這位商場英雄,不愛江山,寧愛美人。」
「害我狠狠輸了一筆。」
眾男士大笑。「下回打賭,記得『押』在她身上。」
這話極其曖昧,又狡猾得不留把柄。喜棠只顧撫弄懷中的大妞妞,佯裝不懂,以探知世欽更多情報。她雖然不知道世欽到底多會賺錢,卻明白這些江湖老板們亟欲與他聯手卻連連踫壁的怨氣。
奇怪的是,這時本該出面的主人丹頤,只顧和眾家美女寒暄,把她丟在一邊。這個主人做得也太不得體了吧。
「敬董太太!」
呃?
「是啊。敬董世欽的江山美人!」
「你要多多努力,把董世欽拴在身邊,好讓我們能在商場上乘隙揀幾個小錢。」
一杯高腳香檳不知何時竟遞入她手心。可這種敬酒辭教她怎麼喝得下去?
「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
「既然要謝,就得喝下去,不然太沒誠意。」
令喜棠詫異的是,如此惡意大聲慫恿的人,竟是丹頤。
「說得對,張老弟!」
「來!大家一起來敬董太太一杯,祝她和董世欽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一名胖漢舉杯高呼,全場同樂,一同舉起手中香檳。
不行,這絕不能喝!她表面平淡,內心急急麻亂。這杯酒擺明了是對世欽的羞辱,她才不要讓世欽吃這悶虧。
遠處起居間內的文人們聞聲而來,見到喜棠深陷重圍,趕忙支援。可是來不及。眾人都已闊懷仰首,飲盡美酒,外加人群簇擁,讓他們難以快步上前搭救。
「喝呀,董太太!」
「就是啊,不喝就太不領情了。」
「這可是大夥對你和董世欽的祝福,祝英雄美人,共享江山!」
「瞧,狗嘴也能吐象牙!」
一室笑鬧。
「你不喝就是擺明了不給大家面子。」
丹頤說的這是什麼鬼話?這文明的場合,怎會像傳統筵席般地鬧起酒來?但眾人居然異口同聲,附和起丹頤,甚至鼓掌激勵,像在等她耍猴戲。
「喝!喝!喝!」
怎麼辦?環顧四周,找不到一處台階可下。她個頭太矮,也眺望不到任何幫手。
「喝!喝!」擊掌的節奏逐漸加快,逼她入甕。
大妞妞給嚇得蜷蜷顫抖。十面埋伏,重重脅迫。
好吧,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要丟臉,她替世欽來丟!
她皺緊小臉,猛地閉眼仰頭,灌下一嘴的空。
咦,酒呢?
眾方的喧鬧全靜止了,連擊掌吆喝的勢子也僵在半空。人人錯愕地望著喜棠身後冒出來的巨大身影,呆視他替喜棠飲盡杯酒的悠緩態勢。
他淡然將空杯置回服務生的托盤上,拾起火亮冷冽的俊眼。
「謝謝各位的祝福。」
鴉雀無聲,沒人知道該回應些什麼。就算想嘻嘻哈哈地馬虎帶過,也在對方凌厲的氣勢下不敢躁動。喜棠呆住,仰著小臉瞠目結舌,腦筋轉不過來。
世欽怎麼可能會出現在此?
「你居然趕過來了。」丹頤忍不住好笑。「不是說你傍晚有重要的餐會嗎?」
「開完了我就直接過來。」但他省略幾乎飛車肇事的部分。
「好!為你這份特地前來赴宴的心意,我敬你!」
旁人順勢起哄,以化解尷尬。
敬完丹頤,隨即又來幾名企圖打交道的老板們,輪番致敬。世欽毫不馬虎,一一回敬,喝酒像喝茶般,氣定神閑。
世欽不是不會喝酒嗎?那應該就是那個香檳不是酒,而是某種果汁羅?一群大男人拚命敬果汁,多奇怪。
「世欽兄,你到底是怎麼得到在股市呼風喚雨的本領?」
「你上次又怎麼知道那家公司的低價股可以放手買進?」手筆之大膽,令人咋舌。但其後股價飆高的收益,更令人震愕。
「我事先打探到他們董事會改組的風聲。」一切熱切詢問,他都淡淡回應。
「你早听到風聲所以才快手由匯豐銀行取得低利融資,還是你其實別有打算?」
「你有計畫加入炒買黃金和外幣的行列嗎?」
四面八方擁來的不知所雲,听得喜棠昏頭搭腦。她啥也不曉得,只曉得世欽一面回答,一面被人遞來香檳,喝完一杯再來一杯。活像火車廂,一節掛一節。
還好世欽及時接手。要是她剛才喝下第一杯,恐怕也會這樣被人灌到海枯石爛。
不知為何,她有點擔心世欽。雖然他看來十分悠然,她仍隱隱不安。
喝這麼多,他都不會想上廁所?
烏亮大眼骨碌骨碌轉。隨即,她連人帶狗一起虛軟地跌入世欽懷中。眾人果然如她所料,立時大嚷。
「這是怎麼了?」
「暈過去了。是不是人太多太悶了?」
「不好,她這老毛病又犯。」丹頤嘖聲搖頭,兩手交抱環胸。
「對不起……你們繼續聊吧,可我得先……」
她八爪章魚似地死攀著世欽不放,他們還能怎麼繼續?
呵呵呵,她輕輕松松,就把世欽拐跑。
正想在車上好好追間世欽一頓,就愕然發覺到他上車後全然不同的臉色。
「世欽?」
隨著車行的震動,他鐵青的面龐更添冷汗。
他怎麼了?
「快離開大路,轉到小巷弄里。」
前方司機一听世欽這飄忽的輕語,連忙行動。車勢之猛,害喜棠跌往靠座,嚇得司機右側的紐爺爺假牙發顫。
車一找到陰暗角落,世欽便推門沖往壁沿,翻江倒海地猛烈嘔吐,幾乎跪地。喜棠驚惶得只能意思意思地扶持龐大壯碩的身軀,意外發現他渾身冰涼,微微發汗。
「世欽,你盡量吐,沒關系。」她自己也心驚膽跳,卻故作鎮定地同他一道屈身,跪扶在他身側拍撫他的背。「這里離張家夠遠了,你不必擔心。等你覺得好些了,我們再上路。」
他難受至極,心頭又不勝厭煩,頭也不抬地一手推開臂膀旁的依賴。
「髒……」他不要她接近如此狼狽的他。
喜棠遵命,立即跳開,跑回車上去。他無力起身吩咐司機直接把喜棠載回家,但她應該可以揣測到他的意思。畢竟,她已不是第一次靈巧地模透他的心思,假藉虛弱,拉他月兌離難以應付的危急場面。
才正覺得腸胃的暴動緩和些,馬上又來一波顛覆,吐到他胃液逆流,寒顫不休。
真糟,情況比他預料的更慘。剛才旁人遞給他的,恐怕不光是香檳,有幾杯應是烈酒。他不曉得,他全憑意志力吞下去的,無暇深思自己喝了什麼。
寒涼的額頭靠往牆面,顧不得髒污,他只想好好調息。可是,意識已開始渙散……
「世欽,來。」
一杯不知哪里來的清水等在他眼前,他勉強順勢漱口,就又靠回牆面上。一陣寒寒窣窣,惹得他頗感不安,微微開眼,竟看到喜棠正拿件襯衫為他擦拭西裝上的污穢。
「這樣比較不髒了吧?」
她一臉開心,等著邀功的德行,令他錯愕。
她辛辛苦苦找師傅改制的華服髒得一塌胡涂,從小被人伺候大的格格現在卻跪在地上伺候他,接觸連下人都不太願意踫的穢物。
「你有好一點嗎?」小小的軟軟的掌心貼往他前額,隨著遙遠的甜美回憶,沁入他心脾。
也是小小的軟軟的掌心,也是醉得生不如死的時分,一個抱著小布女圭女圭的大女圭女圭,玩扮家家酒似地宣判著——
你該糟了,頭都冰冰的。
「你自己站得起來嗎?」她不確定有本事背他回車里。
如果你自己站得起來,就到我的院落吧,我替你看病抓藥。
那時她幾歲?五歲,還是六歲?他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像逮到一個新玩具似地,洋洋得意地把他拖回院落里,玩了一下午的「神農嘗百草」,脅迫他吃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差點玩掉他的命。
我們明天再來玩。
當天晚上,他吐到家主快快延醫,癱在客房里奄奄一息,小人兒卻還興高采烈地攀在他床頭邀請。天真到近乎邪惡,善良到近乎殘忍。但,那雙眼楮太可人,認認真真地把他收入眼底。
在那兩瞳晶晶燦燦的明眸里,他是單獨的個體。他不是哥哥姊姊們的附屬品,他也不叫「世璋他弟弟」、「世方他弟弟」、或「世連他哥哥」。
世欽!世欽!
她像學到一首有趣的歌,不停地唱呀唱他的名,喚不膩。問她叫他做什麼,她就會開心地咯咯笑,繼續叫,彷佛這就是最好玩的游戲。
「世欽?」
驀然睜眼,映入眼簾的,竟是年少時至王府作客看到的架子床床頂,一時不辨他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要不要我請大夫來?」
原來是已經回到家了,現在正躺在為喜棠重新買過的硬板架子床上。西式花園大洋房,一進到他和喜棠的臥室,有如栽進另一個時空︰檀木椅,架子床,臨窗還有個仿似炕床的長榻。文房四寶,琴棋書畫,掛了滿牆,整間大房完全不復見起初布置的英國風鎮。他常有種錯覺,若向窗外一望,搞不好北京白塔就在眼前。
「什麼時候了?」他慨然起身。
「十一點多。你好些了嗎?」
「什麼好些了?」問得奇怪。
「你剛才還在路上吐得好嚴重,怎麼一回來就好了?」害她擔驚受怕得要命。
「吐乾淨就沒事。」
「喔。」好冷淡。人一舒服了,翻臉不認人。
「你去哪里?」
「我今晚去跟喜柔睡。」大妞妞,過來過來。
一團毛茸茸還不及搖尾奔去,就被只巨掌攔腰抱起。大妞妞最喜歡這個「姊夫」,他的手指總能搔弄得它渾身酥軟,舒服透了。
它仰臥在他健壯的臂彎里,四腳朝天,等著他玩它的小肚肚。
世欽一向具有紳士風度,尊重「女士」的要求,逗得大妞妞不亦樂乎,氣得喜棠雙頰鼓鼓。
「把大妞妞還我!」
「請你尊重它的民主自由。」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大妞妞是我的!」
「我也沒說她不是。記得走後把門帶上,順便叫個人上來幫我放熱水。」
平時都不曾見他如此壞過,如今終於露出真面目。「要叫人伺候,自己去叫。希望你別忘記,我現在還在生你的氣!」
照顧他是一回事,新仇舊恨又是一回事,少把兩者混為一談。
她正想上前搶回她的寶貝狗,不料他早懶懶散散地任它攀爬到他肩頸上,像團圍巾似地圈在他頸際玩。
「放它下來!」這麼高,教她怎麼拿得到?
「你生我什麼氣?」
什麼態度!倨傲得好像他才是該生氣的那一個。「我才不要告訴一個覺得我丟人現眼的混蛋丈夫!」
「好吧,那就好好保守你這已經泄掉的小秘密。」他大步踱到門前,開門吩咐佣人,進來準備熱水。回身時,莫名撞到急急追在他後頭的小不點。「你干嘛?」
「我要大妞妞!」不把狗還她,教她怎麼走人?
「你要跟姊姊走嗎,嗯?」他故意寵溺地搔揉著臉旁的大妞妞,賣弄他倆的難分難舍。
大妞妞這個叛徒,重色輕友的女人!世欽這個不要臉的家伙,奪人所愛,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怒氣當頭,一陣警覺霍然掃過。
「世欽,你該不會還在酒醉當中吧?」
「酒都吐光了,還醉個頭。」他邊走回床畔邊沿路丟自己月兌下的衣物。
「可是……」不對勁呀。「你平常都很一板一眼、中規中矩的。」
「喔?」
唔,他這個笑容好邪惡,看得她熱血沸騰,好像她做了個很有意思的提示。還是趕快救回大妞妞,速速逃離,以免連她也跟著大妞妞一塊兒淪陷。
「那個,大妞妞從小就跟我一道睡的。如果她不跟我走,恐怕……她會徹夜睡不著。」所以,拜托快點把她的心肝寶貝還來吧。
「大妞妞,要不要跟姊夫一起睡?」
「汪!」小尾巴搖得可精神了。
「你听見了吧。」他無情睥睨。「听見了就請自便,恕不奉陪。」大爺要泡澡去也。
喜棠又嘔又委屈,又不好意思在來回忙碌的下人面前跺腳,急得只能在房里走來走去絞手指。
他到底有醉沒醉?他挾持大妞妞為「狗質」是在逗她還是玩真的?
她今天已經夠煩的了。早上被大哥大姊炮轟,再被世欽的「丟人現眼」一說傷到小小自尊,下午趕著指揮眾家師傅修改衣裝,晚上歷經派對浩劫,還見到令她愧為女人的曼儂……
累積了一整天的冤屈,頓時爆發為淚勢。
「董世欽!你給我說清楚——」
她殺進浴室拍門痛斥到一半,倏地轉為尖叫,掩面大嚷。
「你不要臉!這裏還有人在,你怎麼可以月兌光光?!」
「廢話。我不月兌光,難道還穿西裝打領帶,洗人洗狗兼洗衣裳?」他百無聊賴地刻意站在澡缸旁伸懶腰,賣弄赤果雄渾的魅力。
「你們還不趕快退下!」淨在那里賊笑。這些下人,跟主人一樣,鬼得很。
室內一干癩蝦蟆全驅之別院後,她才驚魂未定地背著世欽急急噓喘,火燒臉蛋。
天哪,嚇死人了。她雖然和世欽已有夫妻之實,可現在這一刻她才驚覺,自己從來沒有看過他——她都只顧著沉溺在他那張太好看的俊臉。
敝不得她老覺得世欽好重,原來他身上的肉那麼多。可他的肉都硬硬的,不像市集攤販暴露的那般軟軟的。最可怕的莫過於那個……
世欽平日穿西裝褲時,那里並不特別突兀啊。那……那個,是被藏到哪里去了?夾在大腿里面,還是西褲里別有安置它的口袋?
太詭異了,實在想不通。
「喂,你既然把我的人全趕跑了,請來負點後續責任。」
「什……什麼?」她人是轉過來了,臉還努力朝向原處。
「接一下大妞妞。」
小狽驚吠。
喜棠火速回頭,駭見被拋到半空的大妞妞,連忙傾前展臂搭救。
千鈞一發之際,她接住了狗,世欽接住了她,大夥一塊栽在熱水里,大眼瞪小眼。
喜棠疼惜大妞妞,疼到骨子里了,為搭救它而害自己慘跌水中時,不忘本能性地舉高愛犬,省得又多一只落水狗。
「你要我把什麼事情說清楚?」他淡道。
「什麼?」
「你剛街進來時不是這麼問的?」
啊。「我這個妻子很上不了面嗎?」
「先想想什麼叫『你這個妻子』吧。」
她不懂,卻任他接手抱過大妞妞,置回肩上。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糟糕?」
「你說呢?」他交臂枕在腦後,架著大妞妞,舒適地泡著,任濕漉漉的艷娃粗心大意地趴在他身上。
「你一開始對我提的成親條件反感,後來又說我的品德有缺陷,需要教——」
「省得你偷拿我的收藏典當。」
「後來你又莫名其妙地認為我過分大膽——」
「有嗎?」
「你在書房榻上跟我呃……的那次。然後你又嫌我奢侈,跟我追討我和大妞妞在百貨公司闖禍的錢。今早又認為我是個帶不出去的妻子,比不上你原本想娶的人——」
「你加太多油、添太多醋了吧?」簡直荒腔走板。
「你是不是把我看成壞女人了?」她傷心追問。
「是啊。」
「為什麼還笑?」對她就這麼沒有感情?
「笨,真是笨。」
她怔怔眨著迷蒙大眼,呆看他愜意仰頭扭轉肩頸,放松舒懶的德行,絲毫不把她的難過放在眼里。
早知如此,她就不要喜歡世欽了。喜歡一個人,太傷心。事事努力,處處討好,像個奴才似地連人帶心,卑躬屈膝。結果呢?她的心意,對方全視而不見。一切付出,彷佛理所當然。她甘願與他同喜同悲,他卻認為這些毫無價值。她誠摯拋出的芳心,竟被他一腳踩在地。
她何苦受這些委屈?他又憑什麼這樣對她?
「對,我就是壞女人!怎麼樣?」大不了一拍兩散,各走各的道。「你不喜歡就算了,誰希罕你?!你以為你什麼東西,你又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我若是個壞女人,你就是個爛男人!」
爛到連一顆真心都不懂得珍惜。
「說得好。」鼓掌鼓掌。
「你少跟我打哈哈!」她邊氣邊哽咽,豁出去了,管他難堪不難堪。
「我沒那個閑情,今天一整天,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從早被折騰到晚。」他無聊吟道,拿起一旁毛巾替她擤鼻涕。「還沒擤乾淨,再一次。」
她難過得一塌胡涂,氣他氣個半死。可他這平凡至極的舉動,又害她感動得要命。
「其他人都是怎麼當夫妻的?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很快抓到訣竅,我卻到現在都還不曉得自己的丈夫在想什麼?」
「你很快就會曉得。」
淚眼呆眨。「喔?」
後來……曉得是曉得了,可他隔天中午醒來時,竟宿醉到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世欽和昨晚的他,真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