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黎國建在水上的城塞,說白了,其實就是以一艘巨型樓船為作戰指揮台的水軍船隊,而作戰指揮的大將船則被無數小戰船層層包圍在中央。
望衡軍奇襲對方水軍宿營,切斷他們水上城塞彼此間的支援,卻未趕盡殺絕。
水路茫茫,敗兵如何撤、撤往哪個方位、移動速度如何、對方援軍埋伏何處、如何集結、與倭人連系是否迅捷、倭人的海上巢穴又藏在哪里……人一旦遇危,定往熟悉的安全所在撤逃,南明烈于是為敵軍大將留了挺充足的時間,讓他們棄掉那艘半毀的巨型樓船,乘著非常不起眼的小船遁逃。
他早就安排一小隊好手密切留意對方動靜,這一尾隨到底,當真事半功倍,之前不易查探之事全都瞧出端倪。
敵軍的集結與重整意外迅速。
端掉他們一個水上城塞,其他幾座的布陣亦跟著變化。
而望衡軍沒有乘勝追擊,突然按兵不動的態勢讓對方也跟著觀望起來。
結果觀望到最後才知,望衡軍不僅沒乘勝追擊,地方官員與百姓們還大肆辦起慶功宴,連望衡軍主帥都卸甲換華服,飲酒作樂去了。
所謂上行下效啊,主帥已然如此,底下的將領和士兵們難道不跟著樂?
既然望衡軍能搞出一個暗夜奇襲,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今夜海面平止,浪起無聲,比起專供船只避風的海灣更加寧靜,若快打快攻,確實是扳回一城的好時機!
所以,他們來了。
就等著他們。
撥開腦中層層迷霧,絲雪霖思緒拚命動起——
師父一開始僅挑一個敵軍水上城塞小試身手,她原以為是想給剛統整好的望衡軍確立信心,結果是她小瞧這場奇襲小戰所能引發的連環效用。
而師父如此高調地在慶功宴席上露臉,吃吃喝喝談笑風生,根本反常至極,而事反必妖啊,她竟蠢到沒看出底細,還氣鼓鼓地對著師父跳加官!
頓悟的當下,她瞠圓眸子瞪他,質問的氣勢甚是凶狠——
師父為何不說?!
那雙漂亮鳳目沖著她細細眯起,神態有些莫測,仿佛在說——
本王不說,你就看不明白?
……所以師父也在試她就是了?
可惡可惡!是她太蠢!
等到當夜又有屬下來報,說是順藤模瓜終于逮到潛藏在軍中的八名敵軍細作,絲雪霖還真想給自個兒後腦勺一記重拍。
敵軍細作緊盯望衡軍主帥與各部將領的起居動向,為引那些「暗樁」浮出水面,且來一招反策,誘敵方大軍入局,師父才會跑來窩在胖員外的華宅里與大伙兒同樂,開心听著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的奉承話,跟舞姬們混作一團……
都是師父表現得太怡然自得,害她以為……以為師父是喜歡那些女子的。
扁想著師父喜歡別人,她腦袋瓜都凌亂了。
心思不清明,兩眼如盲,才會蠢到自個兒暴怒暴走。
好!師父要她自己去看,那她就好好的、仔細地、使勁兒看個清楚明白!
子夜時分——
海面上被熊熊火光照映得如白晝般清晰。
下水的無數條小翼與小斗艦,或作為誘餌誘敵船追擊,或以連弩、火箭或小火炮迫使敵船轉向,不管哪一種,皆為引敵軍深入陷阱。
望衡軍在水中設下的機關奏效。
當敵船近岸,我軍斗手們適時操作機括,沉在水下的木樁陡然豎起,釘在粗圓樁子上、一條條帶刺帶勾的鐵鏈隨即被橫拉于水面上,用來破壞船底十分有力。
敵船一旦破底或卡在機關上進退不得,我方斗艦必然將之合圍,趁他病要他命,與敵船接舷之後就是毫不留情的近身戰,連落水往回逃的也絕不放過。
先封鎖,不令敵船近岸。
苞著包圍、殲滅、追擊、再徹底殲滅。
戰場殘酷,近身戰尤其慘烈,絲雪霖早有覺悟,纏著師父來東海驅逐敵寇、重建邊防,她很明白入眼的會是何種景象,只是當兩軍短兵相交,最最真實的一面呈現在前,心志再強,亦受沖擊。
但師父沒要她回避。
像拿她當大人對待,他讓她去看去听去想,這一點又令她受沖擊的心志得以剛毅堅挺。
不過盡避如此,師父還是沒任她跟到底。
望衡軍的沖艇和小斗鑒在海面上分組攻敵,為統整和有效變化陣形,指揮船亦須往海面戰場推進,親王主帥月兌去華服重披戰袍,把她趕下船。
望衡軍是沒打算讓任何一艘敵船上岸的,倘使真有漏網之魚模上來,陸面上亦設防線,相較而言,岸邊算是非常安全,安全到她心癢手也癢,好想搶一艘小翼下水,偷偷跟上去。
可是不行。
來東海前她跟師父約法三章,要听他的話。
她遂爬上這陣子甫完工的了望高台,了望台堅固雄壯,內部分三層,分別有供士兵休憩、儲存武器和兵糧之處,留守的士兵認出她是這兩個月來一直跟在烈親王身邊、喊烈親王師父的小泵娘,見她長驅直入直往高台上奔竄,並未阻她。
躍上制高點,放眼看去確實一目了然,敵方大軍的鯊形陣被望衡軍埋伏于兩側的沖艇打亂。
師父這招側面突擊安排得好啊!
她內心不禁喝采,眸子舍不得眨,腦中思緒轉個不停,想著若她是敵軍主將該如何接應,若她是師父又會如何進擊。
此時對方陣形收攏,試圖以矩陣護住大將指揮船。
約莫是徹底明白中了欺敵之術,深落陷阱,終于棄卒保帥準備要逃。
當敵軍剩余戰船輕易集結,未受望衡軍太多阻撓,絲雪霖已知師父定留後手。
丙不其然——
海面驟然爆開一團火光,烈火猛烈,竟在海上迅速燃出一個巨大圈子,將甫集結成矩形陣的敵軍團團圍困。
先分別削弱、擊破,留給對方統整殘兵,再以逸待勞來個一網打盡。
東黎欲霸佔天南朝東海的海上控制權,對天南朝沿海的擾邊行徑不曾真正歇止,這一次敢與燒殺擄掠-惡名昭彰的倭人聯手也實在欺人太甚,絲雪霖來到東海,曾隨親王師父巡視遭掠殺的幾處沿海漁村與小城,再听那些撿回一條命的百姓們述說當時慘況……她全然能懂,如今有這樣好的時機,既然誘敵深入,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完全殲敵方為上上之策。
這一戰必要將對手打趴,對于來犯之敵,丁點惻隱之心皆是可笑之舉。
然,該是完美火攻封鎖的大火圈卻有一小段沒有燃起。
敵軍察覺到了,所有戰船自然護著大將主船往那斷口突破。
絲雪霖急得心如火烤,往不遠處看去,才驚覺我方的一小船隊遭遇攻擊。
暗暗模上那支小船隊的是十來名使長刀的倭人,其他船只已趕過來援手,但那架裝載著水上火箭的小翼卻漂走了,因小翼未能及時抵達定點放出火箭,才使得火攻封鎖的大圈子出現缺口。
不行!別漂別漂!回來啊——
絲雪霖抱頭又跺腳,急得快流淚。
腦中急速轉動,拚命動著,一幕幕畫面如浮扁掠影。
她想起隨師父巡視時曾見到幾位姑娘家,一張張年輕卻無生氣的臉,最小的還不足十歲,那些女孩兒是活下來了,但被倭人和東黎攻陷的城村,敵軍主將放任底下士兵隨著倭人燒殺擄掠、奸婬婦女,連身子都沒長熟的女娃兒也不放過,若非親人死命保下,硬護著不讓姑娘家尋短,哪還能活?
要跟本王去東海,可以。
你必須跟本王約法三章,既說不離開我,就得老老實實跟著。
若情勢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從。
腦海里,師父的話一字字盤桓。
若然不從,那本王與你之間的師徒情分便是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
她不是不听話、不是不遵從,而是再遲一步,敵軍便有機會遠遁。
她厭惡戰亂,但有人打上門來,手段凶殘毫無憐憫,便不能原諒。
既然要殺,就殺個徹底,最好連根拔起,方能保沿海百姓長年太平,絕不能教那些混帳東西逃掉!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所有思緒一甩而開,她抓著垂掛在外牆上的繩梯一躍而下,似听見高台上誰在喊她,她頭抬也未抬,提氣便往海上沖,搶一架小翼就去追漂遠的那只小翼。
這種供單人操控的輕舟她已使得非常好,知道如何追著風、借風力在海面上疾行。
她躲過流火,躲過亂射的箭弩,亦躲過幾個落了水、企圖搶她小翼的敵軍。
她以自己都未料及的神速搶到那架漂走的小翼旁邊,側傾身軀,藕臂陡伸,一把揪住小翼上的繩桿。
不知是否有人能一次駛動兩架輕翼小舟,以往不知,如今卻是知道了——
真有這般本事!
絲雪霖努力保持平衡,駕著雙翼沖向大火圈的缺口。
耳中呼呼嗚鳴,她听不清周遭聲音亦無心去听,只知必須盡快堵住那道口子,不能讓師父的火攻封鎖出差錯,不能放那些混蛋逃出生天。
一切動作全憑本能,她學著士兵們放火箭的方式扯開機括,隨即放開那架裝載火油的小翼,小翼被點燃的火箭帶著疾沖,她攀在自個兒的這架小翼上迅速往後退,卻退得不夠快,當那端的火猛然爆開,把即將突圍沖出的敵軍船隊燒成一大火球時,她的小翼亦受波及,烈火炸開的力道將她噴飛,小翼碎裂四散,她墜進海中。
「阿霖——」
是師父的喚聲,就算跌進海里,耳朵嗚嗚響,她依舊能听清。
糟了!是很糟很糟又很糟的那種糟糕啊!她的行徑肯定被師父看得一清二楚,要不,師父也不會喊她喊得那樣怒氣騰騰。
想避避風頭,但往哪兒避啊?
欸,她總不能一直沉在海面底下不出頭啊……
突然,有誰伸了根粗粗的竹桿子過來,絲雪霖甫抱住,船那頭的士兵們開始吆喝著收桿,很快就把她救上船。
定楮一看,她上的正是望衡軍的主帥指揮船。
其實憑她泅水的本事,要自個兒游上岸或找一艘小戰船攀上絕非難事,用不著指揮船趕來相救的,那個……
如今……反正……總之是安全了、得救了,只是眼前還有一道如懸崖峭壁的「天險大關」要闖,誰來救她過關?
不等那道冷冰冰的「天險大關」發話,她先跪再說——
「師父……」很可憐兮兮地喚了聲。
不但嗓聲可憐,此時她絲雪霖的模樣也頗可憐。
被人從海里撈起,渾身濕漉漉,束發早被水流打散,披頭散發的樣子顯得臉蛋又小又蒼白,不知是覺得冷,抑或受到驚嚇,她直挺挺跪在那兒,指尖克制不住地發顫,尤其端坐在前的男子半句話不說,她越看越驚,背脊都隱隱抖了起來。
外頭,戰事底定。
她拉回漂走的小翼堵上那個火攻缺口,及時將敵軍殘余船隊逼回火圈內,望衡軍數十艘斗鑒上的連弩齊發,強攻不過一刻鐘便完全殲敵。
但她家師父對于這最後一波的連弩強攻似乎不感興趣,明明還在指揮船上,卻沒探頭多看一眼,把她叫進主帥臆房里後……就成眼下這樣。
她扛不住就先跪了。
南明烈實不知該揍她一頓小屁好呢?還是該好好夸她?
若然她是他麾下的士兵,適才她那一手渾然天成的單人駕雙翼之技,足能令他刮目相看、開口嘉許,更別提之後冒險放出火箭所建下的功勞,想在軍中連升三級他都允。
烈火炸開,把不及退避的她也一並轟飛,他額心驟然刺痛,入眼盡是火紅,怎麼也看不清前路,是縹青突然近身,在他耳際吐語——
「小姐無事,已泅出水面。」
听得那一句,他神識才定,才知胸口繃得疼痛,五指已將船舷捺出裂痕。
一直認為自己天生冷情,即便曾與她親爹知己相交,亦是淡如水般的君子之交,之後她的爹爹遠走西澤,斷了音信,他是曾有悵然若失之感,卻並未在心上刻劃過深的痕跡,但這丫頭來到他身邊不過幾年……不過幾年啊,他這一顆心總像吊著十五只桶子,常因她搞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
他身為皇族人,有諸多皇兄皇弟,更有多到數不清的佷親晚輩,但就是孤獨一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
而她亦然,與他是如此這般相像。
這幾年養她、教她,與她一塊兒生活,像相依為命的兩個,所以不知不覺間才會令她進到內心深處,遇上她的事就無法淡定嗎?
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當如何?
若不堅決立好規矩,確實給她一些教訓,他往後日子怕要永無安寧,不知要為她費多少心神、白了多少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