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霖——」
听到師父沉聲喚她,她心里一酸,鼻腔也跟著泛酸氣。
「老人家,您與我最好相忘于江湖,咱們後會無期!」夠有禮數了吧?
不馴地哼了聲,她誰也不看,大有一種豁出去的氣魄。
她忽地跳下主帥指揮船,沒有直接落水,而是攀在船只外側,手腳俐落地解開附設在樓船側邊的一架輕型小翼。
海風捧場,白浪賞臉,行在海浪之上,她撐著小翼揚長而去,連半個回眸都懶,無比地張狂瀟灑。
彼家老爺子嘆了口氣,好一會兒才收回隨那艘小翼而遠放的目光,卻見烈親王目光仍未收回,神俊瞳底閃爍不容錯認的縱容。
知道老人在看他,南明烈眉目一斂,淡淡笑道——
「國公爺莫怪,都是本王慣出來的,看來是把她給寵壞了。」
嘴上說「寵壞」,神態卻愉悅綻放,仿佛那丫頭行舉再如何月兌序,都是他喜愛看的……這就令老人家越瞧越不是滋味了。
柄公爺非常不明白亦無比懊惱,明明是自家嫡嫡親的丫頭,怎會被別家的男人給寵壞?
見到不想再見之人,勾起不想再記起的往事,絲雪霖只覺今日遇到巨鯨、贏了賭盤的喜悅全沒了,被破壞得很徹底。
重點是她家的親王師父還來補上一刀。
「師父很壞!」她氣紅臉蛋嚷嚷。
南明烈是追在她身後趕回的,也慶幸這丫頭雖在氣頭上,仍乖乖返回城中帥府。
盡避她怒發沖冠,卻沒把自己關在自個兒院落生悶氣,而是直接往他寢房來,待他回府,一踏進居處,就見紅著眼眶氣跳跳的她在那兒來回踱步。
「本王壞在哪里?」見她原來在自己房中,他暗暗吁出口氣,面上卻依然一副雲淡風輕、雷打不動的模樣。
絲雪霖磨磨牙,噴火。「你……跟不相干的人站在一塊兒,師父是叛徒!」
漂亮鳳目瞬間刷出銳光,充滿壓迫。「胡說什麼呢?」
「哪里胡說?!」她眉眸悲憤。「師父不是跟盛國公成一伙嗎?要不也不會特地帶他來海上看我,還要我乖……我為什麼要乖?為什麼?!對京畿顧家而言,我早是死人了,為什麼還要乖?!」
「可對本王而言,你絲雪霖是活生生再真實不過。」他難得揚聲。
她楞住,不明白他的意思,直直瞪著,胸房起伏甚劇。
南明烈緩下脾氣又道︰「本王確是特意帶盛國公去看你,看海上的你。」
不是因為要看她,所以出海,而是為了看海上的她,才帶人前來。
莫非師父是想對誰顯擺?
明知今日她與巨鯨有場角力,她是他看中的,下了重金賭注的,他買她贏,也信她能贏,他領顧家老爺子來看生動跳月兌且剽悍的她,一個早應該化作一小甕骨灰的血親孫女……師父是想給誰難堪?
既顯擺又使壞的,她怎麼就、就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腳一跺,不管三七是多少,她卯足勁兒撲向親王師父。
手臂環上男子精勁的腰身,整個人密密貼靠,腦袋瓜往他頸窩和胸前蹭啊蹭。
她發上、身上有著大海、潮風與日陽的氣味,女兒家香息添上一股颯爽英氣,既柔軟也剛毅,竟覺更耐人尋味。
南明烈身形未動,目線甚至直直持平,僅動兩片峻唇——
「你這是做什麼?」
「听師父心跳聲。很好听。」咦?像漸漸加快,且一聲響過一聲。
「松手。」南明烈語氣從容。
「不松手。」絲雪霖搖頭,理直氣壯道︰「我問過師父,如果此次‘海上尋怪’任務大成,師父得讓我抱一抱,隨我愛抱多久就抱多久。稍早在指揮船上人多,怕師父不好意思所以才忍下,現在不想忍了。」抱抱抱,用力再用力,務求親密緊貼無間隙。
「本王記得,並無應允過你什麼。」略頓。「全是你自個兒決定。」
「可師父那時也無異議。既然沒反對,那就是同意。」
以前師父會由著她摟抱親近,尤其是她遭惡夢魘住的一段時候,還曾時不時陪她入睡,任她扯著衣袖或袍角,讓她偎在身畔。
卻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劃開界線,每每她突襲地撲抱過去,十次能有一次成功就算大幸,更別提像小時候那樣蹭著他同榻而眠。
他偏凜冽的身香一直是蕩在她深夢中的暖意,她愛極,渴望親近,渴望那絲絲縷縷的溫暖與柔軟,喜歡擁抱,覺得留在世上的她並非孤獨單一,還有誰照看著,與她息息相牽,將她視作特別。
但他不再允她那般親昵親近。
他說,她長大了,是大姑娘家了,他教她什麼是男女有別。
她不喜歡。
她只知道心里很喜歡他。
別家姑娘自然跟他是男女有別,但她不是別家姑娘,她是他家里的,是他的。
他多年前便說過,她的人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不是嗎?
抱抱抱,有肉吃肉,有湯喝湯,能蹭多少是多少。
然而,蹭到後來都察覺古怪了……師父這會子由她密貼緊抱不掙扎,頂多動動口要她放開,並未動手強迫她放開,說不準……很有可能……不!是根本就是,他這是以退為進地在跟她施展「美男計」啊!
口頭上要她放開,實則允許她繼續。以退為進,這招高啊!
今日盛國公莫名其妙來到東海,師父還把他拎出海,看她在海上逞威斗狠,其中必有緣故,而這個緣故竟讓師父願意如此「犧牲」。
「師父不抵抗,這是在阿霖面前吊著酥香流油的烤雞,不吃怎對得起自己?」
南明烈尚未意會她的企圖,緊抱他不放的丫頭突然踮起腳尖,撅唇親了過來。
她往他嘴上堵,鼻子還撞到他的。
結果兩張唇甫貼住不過半息,她就被俐落甩開,咚咚兩響跌到榻上去。
「又放肆了!」南明烈攏起眉峰,面色不豫,兩耳被氣得泛紅。
絲雪霖很快翻身坐起,耳朵同樣紅紅的,她輕嚷——
「我看三喜、茂子和奎頭他們就是這樣對付心愛的姑娘,師父是我心愛的,為什麼不讓我親?每回嘴才一踫上就把阿霖甩飛,我遲早會饞死。」
與望衡軍一群大小漢子混過幾年,她當真越混越流氓氣,更流氓的是,她會把那些听過的、偷覷過的事,拿來往他身上炮制。
南明烈只覺大錯全在他,是他沒將她教「正」,令她偏差得已難扯回。
見師父惱她惱得都說不出話,絲雪霖落寞了,重重嘆氣——
「師父就說吧,到底發生何事?我心髒練得挺強壯,承受得起,不用先拿師父的美色來‘鎮魂壓驚’的,呃……我是說那個……顧家老爺子為什麼跑來這兒?有麻煩上門了是不是?你想讓阿霖做什麼?我听著便是。」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前一刻還囂張猖狂,一下子卻跟枯萎的小花似。
南明烈兩耳更紅,心里的氣越嘆越長。
他步近,勾來一張圓墩坐在她面前。
見師父明明一副打算長談的樣子,卻突然沉默不語,絲雪霖心糾結起來,不禁問︰「是不是很棘手很棘手?
京畿顧家拿我說事了?」
「別人不棘手。」南明烈心里一軟。「最棘手的那個,此時在本王眼前。」
絲雪霖翹睫顫了顫,最後才抬起一指疑惑地指著自己。「……我?」
「正解。」
「師父?!」她哪兒棘手了?頂多一點點鬧騰而已。
南明烈臉色終于好看些,耳仍紅熱,他下意識揉了揉,道——
「你隨本王留在東海已三年多,當年與敵軍海上決戰令你嶄露頭角,之後你的翼隊在海防與海戰上亦屢屢建功,十二萬望衡軍無誰不識你,盡避你無官餃亦無正式軍職,還是挺威風,威風到連遠在京畿帝都的說書客們都拿你在東海的事編段子,听說已有三十來段……」沉吟幾息,清冷聲音帶軟意——
「依本王看,今日海上騎鯨的事一旦傳開,應該能再編上五、六折段子,厲害的說不定能編上十多折,嗯……談資如此豐富,阿霖可養活了不少說書人家。」意思是她確實會鬧,鬧出的事夠多。
「師父……」她低唔了聲,挲挲鼻頭,突然間打直背脊,想到什麼似。「師父,是不是那些說書客的關系,顧家老爺子才會留意到我的事?」
南明烈頷首。
「不僅盛國公,連皇帝亦有耳聞。此次國公爺親自過來,事前應已徹查了田氏當年對你所做之事,知你曾遭亂棍打得奄奄一息,被人丟往城外亂葬崗,而非田氏說的死于急癥,他特意請過皇命,來到東海就為親眼確認你的身分。」
「請過皇命是什麼意思啊?他、他是跑去皇上面前告狀嗎?說師父撿到我卻不吱聲不歸還,欺瞞他們顧家?」完了完了,她真替師父招禍了!這京畿顧家除了她爹和老杜伯伯,就沒好人!
她氣得臉蛋通紅,急得眸眶發熱,坐不住,蹦起來開始踱方步。
「有了!」腦中靈光一動,她跳到他身邊一蹲坐下來,揪著他的袖。「師父就說自己毫不知情,是因善心大發,不忍見死不救才將我撿走,既不知我打哪兒來的,也不知我為何傷成那樣,因為我失憶了嘛……說你當年是有仔細盤問過我,但除了‘絲雪霖’這個名字,我啥都記不得,什麼也拎不清,一強迫我去想,我的腦袋便劇痛難當,總之我就是失憶了,這樣行吧?行嗎?」
蹲踞在他腳邊的她,頭仰得高高的,臉上滿是希冀,像只乞憐的犬崽。
他禁不住探掌去模她的頭,微微笑道——
「原本也許是行的,但今日在海上,你甩了老人家臉面,恨到懶得多說一句、多瞧一眼,你覺得國公爺還會信你失憶嗎?」
「啊?!欸欸……」大失策。她兩肩陡垮,額頭直接抵在他腿側。
「阿霖……」
「嗯?」語調有氣無力。
「這些天就跟國公爺好好相處吧。」
絲雪霖倏地抬起頭。「我不要!」
「本王的話你不听了嗎?」
「師父你不能……不能這樣逼我。」她兩手將他的闊袖抓擰成團。
「听話。」
「你明知道的,我不要跟京畿顧家再有牽扯,我不要他們。」嚷到最後聲音已帶鼻音,想哭,卻很生氣很生氣,她火大問︰「師父不要阿霖了,是不是?你想把我丟回給京畿顧家是不是?師父你……你太壞太壞了!」
「又胡說什麼?」南明烈沉下臉,聲音嚴厲。
「才沒胡說,師父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嘛……」嗚嗚嗚。
被姑娘家喊了那麼多年「師父」的男人額角鼓跳,眉間額上那朵火焰印記亦刺疼著,似要燒起。
就說了,最棘手的那一個在他眼前。
欸,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