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還在生氣呢。
但即便發怒,眉凜瞳深,輪廓繃得凌厲,這張臉仍是相當俊俏好看的……尤其是鼻子,既直又挺,鼻頭有肉,瞧起來就是好正派的模樣。
又尤其是刀鑿斧劈般的削瘦峻頰,搭著底下一個微潤的方顎,硬中帶軟,剛中帶柔,恰到好處啊恰到好處。
再尤其是那張略寬的嘴,嚴肅抿緊,抿作一線,唇瓣卻顯得別樣柔軟……
幽微火光在他面上晃動,被陰影輕覆的半邊臉上,瞳心竟格外火亮……欸,多招人眼珠啊,害她又要看傻。
「鷹族的麗揚三公主,你不答話嗎?」咬牙切齒,像唇瓣再軟也快噴火。
她油鹽不進、沒心沒肺般揚笑——
「什麼三公主?什麼麗揚?大將軍喊誰啊?咱的貴姓是‘夏舒’,這個姓是怪了些,那是因我干娘姓夏,我干爹姓舒,我隨他倆的姓,再因為我干爹活月兌月兌就像個上門女婿,巴著我干娘不放,所以夏在前、舒在後,我的大名嘛,單名一個陽字,太陽那個陽,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夏舒陽。」
棒著大牢,她話說得吊兒郎當。
忽見他單掌劈鎖,那牢門巨大的鐵鎖應聲裂開,一干守在通道外的虎狼衛疾步沖進,銀刀紛紛出鞘,待瞧清里邊情勢,又全都止步不前。
男人砸鎖闖進,其勢洶洶,夏舒陽表情微變,說不緊張那是騙人的。
才想鼓動蓮花粲舌說幾句服軟的話好生示弱,他已不管不顧直逼過來,將連連後退的她一把揪住,扛上肩。
虎狼衛個個有眼力,見主帥「劫囚」,二話不說銀刀立刻回鞘,並分站兩邊讓出通道,動作整齊劃一。
夏舒陽直到被扛出地牢才回過神,心驚歸心驚,但非常明白掙扎無用。
一旦被他拿住,她小巧騰挪的路數與擒拿手很難起得了作用。
他所習的武藝未見得多高明,全憑天生力大無窮,且氣勁驚人,跟他這樣的人對斗,只要一被近身,在拳對拳、腿對腿的肉搏戰中絕對討不了好。
認清事實,定定神,既然有人願當苦力,她索性就放軟身子由他扛。
大軍屯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出都統司的軍監大門後,她被拋上馬背,紅鬃駒輕蹄奔躍不過一刻鐘,四蹄甫停,她又被拽下來。
男人將她挾著,大步流星往一處宅子里去,鬧得上前牽馬的、守在大門兩旁的,以及宅內服侍的人全都瞠圓招子。
「我說將軍大人,咱們能不能斯文點兒?瞧您這又扛又拋又拽又挾的,您還沒審呢我都被折騰暈了,我這不有腿嘛,而且還挺長挺美,您將軍令一下,刀山火海我都跟,眉頭若皺一下就不是好漢。人生是這樣的,就算當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條好漢,所以您這是……到底挾我上哪兒呀?」
小話嘮的本性展露無遺,聶行儼原本忍氣忍到胸膛快炸破,听她嘰哩呱啦,自說自話,心里一咯 ,那把火莫名消小了些。
他冷哼了聲,抬腳跨過門檻,挾她進屋就往小廳里的羅漢榻上扔人。
夏舒陽驚呼——
「桂啊——干麼呀這是冷靜啊,您千萬冷靜!咱們別沖動、別激情,有事慢慢談、慢慢談,有商有量不是?不能這樣蠻干啊!」
她還趴在榻上沒能翻身,連半口氣都沒來得及喘,他已狠撲上來,將她壓制得僅能胡蹭兩條小腳喊救命。
他不扯她腰帶,也沒打算月兌光她衣物,只听到裂帛聲響,背心陡涼。
他把她上身的兩層衣料全撕開,從頸後到腰上,裂出一道長長口子。
……想找什麼呢?她瞳仁黯了黯,下一瞬又開始沒正經。
「就算真要這麼蠻干,咱們……那個……不是門還大開,廳里頭整個亮敞敞嗎?我是無所謂啦,可總要替旁人著想,要是不小心被瞧見欸,都不知別人要多難為情了。」
沒……沒有?
聶行儼扯開那道上衣裂口,劍眉飛凜,目光帶寒,不斷在那片背肌上梭巡。
縴背光滑,偏白膚澤在滿室燭光中有些朦朧,沒有他曾見過的展翼胎記。
怎會沒有?!
眼皮猛地一跳,他抓著她翻過身來,手勁實在粗暴。
「痛痛痛——輕點輕點啊!噢唔……」夏舒陽嘴一噘,話都說不清楚了,因男人掐著她的下顎扳高她的臉,正細細盯著。
對她,有太多事欲厘清。
見她仍活著,張揚猖狂,活生生乍現眼前,他面上盡避鎮定,內心卻早如翻江倒海折騰過好幾回。
于是把她扔進軍監地牢,自己則乘機平息了會兒,直到這時才拎她出來審。怎可能不是她?!
這眉眸與唇鼻,不管是七年前的那一場重會,抑或更久之前的初相遇,分明是她,不會錯看!
「目力是如何復原的?」緩緩松開她的臉,一雙寒星目猶緊盯不放。
夏舒陽眨眨眸,眸珠溜轉。「我沒瞎過,目力一直挺好。」
聶行儼眉峰微沉。「你當日……我用鐵爪勾攀下絕壁尋你,底下是深淵,沒有落腳處。」略頓。「你如何能活?」
「我一直活得挺好,為啥不能活?」再眨眨眸。
「你莫非……記不得事嗎?」他眉間皺折更深。「是那時墜崖傷著腦子?」
「你腦子才不好使……呃,小的是說,小的腦子挺好,沒忘事,沒傷。」
他不放棄。「背上的胎記為何不見?!」
「欸,將軍大人,我這雙漂亮眼楮雖沒生在後頭,但身子到底是自個兒的,自個兒背上有沒有胎記我會不知嗎?您既沒瞧見,自然就是沒有啊!」
她不肯承認,他心中卻已強認她。
幾番質問,言語交鋒,她答起話來一推二五六,邊都不讓沾,讓他如何問出心里最想問的那一事——
結定。
當時混亂一片,腦子里糊作一灘泥,七年過去,許多細節記不得,只記得那冰火交煎、喪失己心的滋味,還有她柔軟又帶著自絕氣味的耳語……
那個雪光映天的晨時,她立在崖壁之上說了許多許多,她這愛說話、一說就說個沒停的脾性跟小時候初會時一般模樣,而那晚他倆的事,她不管他懂不懂、明不明白,反正是把他徹底利用了。
憑什麼?
憑什麼干出那樣的事,折騰得他死去活來,似活生生扒下他的皮,而當她真正清醒了,她就真的能輕易去死?!
惱恨到真想抓住她肩膀狠狠搖晃,看能不能讓她吐露些什麼。
但她如今不認,能奈她何?
撤去勁力,他松手放她,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從容坐正。
夏舒陽暗暗吐出口氣,隨即爬起,大剌剌盤坐。
望著那神色一轉疏離的男性側顏,她壓低嗓音笑問——
「將軍大人莫不是把我錯認成別人?唔……是與大人相好過的姑娘嗎?」立時被賞了一記令人頭皮發麻的眼刀。
她縮縮脖子仍笑,痞氣使得渾然天成——
「嘿,被人說中就說中,瀟灑認了多痛快,也沒必要惱怒嘛。瞧瞧,大人審我都審到榻上來,連衣衫都撕得多順手,我都沒惱不是?是說啊……這話咱們說將回來,大人干麼這樣呢?大人可說生得一表人才、鳳表龍姿,身邊都不知有多少美嬌娥相伴,既有了新人,舊人也該拋諸腦後,所謂除新布舊,舊不如新,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戳在她面上的那記眼刀瞬也不瞬,想看透她似。
直到他挪開雙眼,再次留個冷酷側臉給她看,她才悄悄握緊微顫的手。
周遭的氣,仿佛也隨之繃緊。
熒熒燭光將兩人影子拓上牆面,那影兒一個靠著一個,好像她正拿額頭抵著他的寬背……
「我沒有。」默了許久,男人突然出聲。
她微愣。「沒有什麼?」
聶行儼並未回答,薄唇抿成凜凜一線。
她凝陣去看,心髒忽地狂跳起來。
他是說,沒有新人,沒有美嬌娥。
他不可能……不可能等著誰。
那個誰于他而言早已不在,他親眼目睹的不是?那人不在了!這麼多年過去,不可能單憑那一夜的牽絆就守著不放。這算什麼?!
牽絆……牽絆……身香迷魂,他膚上遍染,莫非真是心留夢魘,枷鎖無形,那個誰讓他鎖了心,于是心不能了結,魂無處安生。
一室靜得出奇,待他重新轉向她,冷峻面上神情漠漠,瞧不出波瀾。
「你是天養牧場的人?」
他問什麼,她根本沒听進耳里。
「夏舒陽!」這名字突如其來自他唇間吐出,字字沉亮。
「嗄?啊!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夏舒陽沒錯……呃,我是說……是,是天養牧場來的,我是天養牧場的人。」她頭皮泛麻,心口發顫,費了番氣力方穩住。
為掩飾內心倉皇,她笑,紅唇咧得開開,完全沒有姑娘家的矜持,陣子亦彎成兩道小卑橋,十分討好又道︰「大人,咱們天養牧場一向正派經營,這會兒不就被
逼急了,才會在大軍屯鬧那麼一出,實在不是有心,咱們也得維護信譽不是?您要審,就該把那幾個冒充牙口和買家的家伙倒吊起來好好審,都不知安什麼心呢?」
「那你又是安什麼心?」他異常平靜問。
她心中又掀驚瀾,面上仍那副痞態。「我這顆心,赤忱可表天地,就是還想再多活幾年,要不,真想即刻掏挖出來送給將軍珍藏啊!」
聶行儼忍下想掐死她的沖動。
她不願坦承真實出身,他也不跟她再糾結下去。
既得知她尚在人世,知道她的來處,要查她墜崖之後發生何事,他信自己還有這點能耐,只是不知她去哪兒學來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破罐子破摔」的憊懶德行,明麗臉蛋搭上流里流氣的樣兒,佛看了都發火。
「那八人已都審過,全是陀離王廷派出的細作。」他大馬金刀坐在榻邊,長指沉吟般輕敲膝處,語氣生冷。「竟都撞到你手中,真巧。」
「陀離國的細作?八個都是?!」她一臉吃驚,頻拍胸脯。
「莫怪天養牧場這回會著了道,鬧得灰頭土臉,當真老天保佑、蒼天開眼啊,及時識破對方手腳,將這一干人全給攔截下來。」
「你會不知?不是早都安排好了,怎會不知?」瞳底流火輕濺,他冷唇微勾。「白日在村中場壩和那條柵沖內,天養牧場眾位好手將‘合圍進、分散退’的兵法使得行雲流水,攻時能層層逼進,最終合于一點,撤時則一波接連一波,瞬間退散精光,而外邊更有接應人手,化整為零沒入四周,快得令官方無法追捕,模不清路數……瞧這等籌謀,不像不知。」
夏舒陽只覺眼皮跳得厲害。
她兩手在胸前用力揮了揮,急聲道——
「不知的,是真真不知道啊!若事先得知是一群細作,咱們可不敢輕舉妄動。這般喊殺喊打圍攻過去,就是想立立威、殺雞給猴看,讓那些想給天養牧場使絆子、下刀子的人警醒些,別以為咱們好欺負。就這樣,是真的!除了一片丹心,還真沒別的,將軍大人您要明察呀!」說到激情處,她兩腿從盤坐改成跪坐,打直腰,雙手貼在膝上。
她唱作俱佳,能編能演,聶行儼任她發揮個夠,最後才慢騰騰道——
「不管是殺雞儆猴還是一片丹心,隨你鬧事的那群男女老少總歸是拒捕,我親眼所見,沒冤枉你們。既然這般,天養牧場身為雇主自是月兌不了干系,這事不是你擔了就算,牧場主人不出面說分明,如何可以?」
「你……你、你干麼找我干娘干爹?!」這會子真急了,她驚得連敬稱都不用,張口就是「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