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里喜愛
這樣的話,每字每句皆像一把小蹦槌,咚咚、咚咚、咚咚——直槌得他耳膜與胸房雷鳴陣陣,轟然亂響。
所以她是告訴了他,她有心儀的人,那人是他。
所以每每見面,次次臉紅。
修行超過千年,天狐大人頭一遭嘗到冰寒與熾熱相交煎之感,像被制住周身穴道,絲毫不得動彈,真身被擲進寒冰湖中受凍,下一瞬又被置在熊熊烈火上煎烤,一冷一熱又忽冷忽熱,比沖關還要險惡,完全茫然失序。
他竟乖乖听話領她出結界。
崩計在那茫然無措的當下,她要他做什麼,他九成九都只會照辦。
直到她奔出好遠,夾帶秋霜的晚風吹淡她的背影,然後消失無蹤了,立在松林間目送的他才陡然發覺——這一次,她沒回首,沒朝他笑語揮手。
她沒看他。
這樣不對。
她不可以在說出那些話之後,頭也不回就跑。
「公子」少女輕柔喚聲蕩近,人已來到他身後。
入耳不入心,白凜不應聲、不回頭,思緒只繞著一人打轉。
某一年春,黃道吉日格外多,峰下城隔三差五就有人家辦喜事,她拿了好多喜糖和紅糕來,說是相熟的城里人家送的,給她這個「第一女鐵捕」沾沾喜氣,好讓她也快些辦喜事。
說這話時,她低眉斂目,嘴角靦眺翹起,也有霞色染過雙頰。
他問她為何不嫁。
她說找不到人嫁。
那時他還大大笑話她,笑她奇詭的「半巫半仙體」,還亂七八糟得了個女鐵捕的名號,峰下城的男人們算有自知之明,曉得不該招惹她。
他是在嘲諷她,挺毒的,她倒揚起下巴笑道——
「別忘了,我這個半巫半仙的第一女鐵捕,體內可還有天狐大仙的血氣。」
他被她逗笑,純然的愉悅充斥整個胸中。
此一時際凝神著思,當時的開懷,有部分原因在于她的「找不到人嫁」。
至于為何如此,他那時不曾深想,如今像模模糊糊逮住什麼,卻也不能懂。
「公子,姑娘走遠了,有紅繯陪您啊。」
她喜歡他滿久了吧?
唔,肯定挺久了。也對啊,既看上他這般的絕世美玉,凡人男子如何入得了她眼界!
難為她了,找不到人嫁也是在情理之間。唉,他竟還笑話她?
白凜的心緒在經過一陣大動蕩後,變成一朵朵小浪在里頭翻騰蕩漾,有些近乎得意的、驕傲的東西浮上,即便被攪得暈眩,感覺卻是歡快。
突然,他側目一瞥——
「啊!鮑子,紅繯錯了,紅繯不敢!」少女扛不住那忽轉峻寒的目光,原本親膩揪著他一袖的柔荑,在他注視下嚇得趕忙放開。
少女甚是乖覺,瞬時變為真身,小紅狐眨巴著圓碌碌的眼楮,用一身亮滑毛皮輕蹭他的袍擺,低下頭欲舌忝他的果足。
白凜沒任赤狐舌忝上,竟是彎,用雙掌將小狐撐抱起來。
他將赤狐舉到雙目能與他平視的高度,赤狐圓眸汪汪,兩耳耷拉,一臉無辜樣兒,喉中更低低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
「我瞧過那家伙這樣抱你。」他自言自語,五感全無防備,將自己拉入一個極近本心的所在。
赤狐可憐兮兮地扭動鼻頭,他則歪了歪頭繼續盯著,雪絲柔蕩半身。
「在你之前,她定也這樣抱過那只黧黑地狐她的那個「小黧哥哥」。」最後那句話帶著點不明就里的嗆酸。
「倘使有朝一日她瞧見我的真身」語氣悠慢,似不確定了。「她還想使出這麼一招,怕是不能夠。」
九尾雪天狐不是她撐抱得起的,更不是隨隨便便任人抱的。
他驀地有些怔愣,怎麼彷佛像是沒辦法讓她用雙手撐在前肢下方抱高,內心還覺挺遺憾似?
用力甩甩頭,發絲如白泉生動,他再使勁閉了閉眼,試圖把那「可怕」的遺憾感從腦海中拔除。
怎會這般?他是修煉修到走火入魔了?
竟被她幾句話鬧得大縱不靜,心緒不寧!
許多景象擋也難擋地紛紛涌出,一幕幕飛掠,越去拔除、抑制,反倒勾出更多,都是與她這十年來相往的片段他神識像也跟著飛掠,繞在她身邊,從那個十二、三歲,待一只惡狐真心誠意到有些犯傻的小泵娘,到十六歲展露颯爽英姿、膽大心細的她,然後是如今多了份沉穩卻依然熱情熱性的姑娘
心里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怎樣都是好的
扁是瞧著他、听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
啵!
他左胸一震,有什麼纏綿其間,彷佛翻騰不定的浪生成一朵心花。
花含苞待放,他感覺到那股嘗試要綻開的力道,令人血氣奔騰,期待又渴望。嘆氣,徐長的氣逸出薄唇,他緩緩睜開美目
紅光疾射而來!
他瞬間已閉目,卻猶不及,兩道異光仍穿進他目底,再竄達天靈。
天地,驟然變色!
在毫無防備且心念最為紛亂之際,他的神識遭侵入,元神被拖至另一個結界。
赤狐紅繯!
妖異紅光從她雙瞳中異變而出,帶黑剎魔性之氣,他並不陌生。
盤坐于地,眼不能視,耳與鼻格外靈動,他听到精鋼冶造之物的敲擊聲,嗅到以為恆久再也不會聞到的腐敗氣味。
他身在牢籠,在一個幾百年前他早已掙月兌的牢籠當中。
而這座無比巨大的牢籠,根本是某人特意為他而造的真實幻境。
赤狐被派來蟄伏在他身邊,就為今日此刻!
「公子讓紅繯等得多辛苦啊,實在該罰呢。」回應他腦中所思,紅繯軟綿綿的話音像風般回旋,如遠似近,辨不出方位。
「唉唉,公子真不像狐族出來的,不妖不媚就算了,人家對公子既妖嬈又嫵媚的,公子瞧都不瞧一眼,都不知有多無趣。」
白凜守住本心,自觀內巡。
元神中的真元尚自清明,但虛元在抵擋黑氣侵佔時已被震出裂痕。
虛元一破,真元便毫無防護,若真元亦傷,將是大傷。
真元若破,他千年道行即毀。
「你哪兒是待我好?你將我帶著,其實是為了姑娘,那人喜歡小獸、喜歡跟精怪們交往,你讓我跟姑娘玩,又防我對她起念動手,呵呵呵姑娘身上確實香啊,即使有你的血氣壓制,近近去聞啊,那香氣仍透膚直冒,饞死人了。嘻,除了姑娘,你不是不給踫嗎?扯你袖子還得遭瞪,怎麼?我這就踫你、模你了,我還要取你一綹雪發,襯著我的紅衫、配在腰間當裝飾多好看」
「紅繯,退下。」
白凜不動如山,散亂的氣在四肢百骸當中一點一滴聚攏,當那略沙啞的男聲傳進耳中時,他耳膜鼓震,方寸亦震,狠狠沉下氣才能穩住心神。
「主子」
「退下!」
他听到赤狐悶悶哼了聲,隨即鬢角微疼,有誰扯直他的發,利落截斷。
他一口氣盤聚再盤聚,幾百年沒受過這般屈辱,但超然于物外是他此時最需要的。不能受擾,不被影響,自心自煉,唯己強大。
那低柔男嗓動蕩,震得他周身體膚隱隱泛麻——
「我一直等著,總想會有這麼一天,你我將再重逢。白凜我最愛的使徒。」
白凜在對方話音甫落時驟然發功!
處境極其凶險,一施勁就得抱粉身碎骨的決心。
只進不能退,一退全盤皆輸!
他倏地張眼,果如所料,不管男聲或女音皆從紅繯口中吐出,一體雙分,她的主子將部分虛元置在她寸心之間。
轟隆——砰!咚——轟隆——
他體內萬流同宗,匯成強大的氣,試圖逼出黑氣的同時,勁壁亦重重外推!
一反動,周遭更凶猛的阻力咬上來,一波強過一波,直震元靈。
他听到虛元龜裂的聲響,但拚得魂飛魄散,斷不能在這牢籠幻境中言敗!
便是銷了他千年道行,便是死得不能再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定然拖著對頭一塊兒。
只是有淡淡悵然
心田的那朵花,似開未開,將綻未綻,隱隱流香泌出。
他彷佛還沒弄明白。
秋篤靜在夜半時候驚醒,猛地從榻上彈坐起來!
發了惡夢,從未有過的夢境,逼真得令她膽戰心驚、嚇出一背細汗。
下榻,蹣跚晃到角落臉盆架前,她捧水潑臉,水似帶秋霜,凍得她面皮一麻,腦門清凜——不!不是夢!
她忽地頓悟!
是體內天狐血氣驅動,讓她透過白凜的眼看到那景象!
她看到赤狐化作少女,雙目仍是小獸的眼,瞳心銳厲細長,迸出妖光。
心突突飛跳,血氣躁動不安。
肯定出事了!
她提劍佩刀,沖出房外欲去牽馬,在廊下遇到年已十三的小泵娘蕭湘。
蕭湘那年被帶來竹苑安置,便一直留到現下,可能是爹娘皆死于精魅作怪,她對巫族事物格外用心學習,天分雖不算高,但勤能補拙,這些年已成秋宛竹的得力幫手。
此時不知她是半夜起來解手,抑或听到動靜才跟著起身察看。
「我上凜然峰一趟。明兒個一早竹姨若問,就說半夜巡捕房捎來急務。」
秋篤靜捏捏她的頰,小聲道︰「別張揚。」
蕭湘點點頭,遞來一小袋東西。
秋篤靜揭開袋口一瞧,是加料又新煉的刺磷粉,對付小妖綽綽有余,遇上大妖也能拖延一下,替自個兒掙到月兌身時機。
她微地牽唇,探手去揉小泵娘的發。「謝謝湘兒。」當年凜然峰上白凜的出現,一直都是她和蕭湘之間的秘密,小泵娘誰都沒告訴。
她最後催促小泵娘回房,然後偷偷將座騎牽離竹苑一小段距離才翻身上馬。
一上馬便縱蹄疾馳!
到凜然峰下,策馬再上快不過她施展輕功,遂棄馬徒步。
傍晚時候才狼狽「逃」下山,還想可能得拖上好一段時日,讓那股難受勁兒淡然些才有辦法再上來尋他,至少也得把臉皮撐厚些,面對他時才不會尷尬、心動,然後又紅了臉。
豈料前後不到半天,她又返回。峰頂上究竟發生何事?!
直上飛馳約莫兩刻鐘,峰頂那片松林在夜中顯得異樣寂靜,像盤踞不動的巨獸,根往深處扎,牢牢咬緊屬于它們的地界。
月輝無法穿透,整座松林闐暗無端,樹與樹的間隙宛如通往冥地的開口,秋篤靜手背一陣灼燙,巫族的入符圖紋盛燦光明,整個亮透她雙掌。
不僅是妖,且是大妖中的大妖!
松林嚴重異變,眼前景象絕非白凜所造,而高傲的天狐大人若在,又豈能任誰動他這座松林?除非他亦受困當中!
太婆們教過,白凜也提過,若要沖破結界,只需專心一意對準一小角下手。
一隅既傾,力道將四面擴散,不攻自破。
她大膽奔進林中,甫踏進,身後便被封了退路,暗成一片。
既入對方結界,動作得快,不得拖延!
她拔出入符過的淬霜劍直直插入地中,替自己造出一小塊淨地,雙手各抓了把刺磷粉,兩臂交叉高舉,擋在面前——
「斷、續、飛、逐!污邪速離——散!」每喊一字,體內熱血越發奔騰,丹田之氣層層上提,最後一字喝出,入符圖紋受她召喚,這次不是整面氣壁,而是飛箭疾射,道道金束朝某個樹間黑洞筆直射進。
瞬間,耳中傳來似人似獸的叫囂,尖銳異常,她閉眸不看,寧神不听,撒出掌中刺磷粉,她再抓一把,叫得更響、更堅定——
「斷!續!飛!逐!污邪速離!傍我散——」箭光再出,專打那個點。
她是「半巫半仙體」,她是「天王大補丹」,她體內更有千年雪天狐的血氣。
她是獨一無二,很強很強的!
她必得相信自己,她定能掀倒這妖氣沖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