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容華仍清清淡淡一張俊顏,直到被帶進一處竹屋獨處,她才允許自己倒坐在竹榻上,衣衫底下的薄身早已沁滿冷汗。
很輕易就見到穆行謹,在一處新建的、極其清幽的竹林小築里。
懊是行謹病得有些月兌形,而她畢竟已被帶出海,逃跑不易,倫成淵才會如此干脆地讓她見人。之前尚在中原的時候,他根本連行謹的名字也不提,任她旁敲側擊,他不否認亦不承認。
而今是覺行謹見到她必然開懷,便想由她出面勸著,要行謹乖乖進食吧。
結果行謹見到她,震愕、驚嚇、怔傻、疑惑、惱怒種種情緒全跑過一遍,偏偏就是不開懷。
「我真不敢相信,你……堂堂‘廣豐號’主事,好歹水里來、火里去闖了那麼多年,竟會傻到受人要脅?你、你既跟人私奔就奔得遠些,回頭管這些事干什麼?你還湊合進來了?咱們家的穆大少,請問你腦袋瓜尚清明嗎?知不知道這麼做,你我一塊兒落難,穆家‘廣豐號’等同被砍了頭?!」喘口氣。
「……還有你……你到底是女兒身,闖這種地方對嗎?!」凹陷的面頰突顯出兩丸烏瞳特別圓大,死瞪著她。
見十幾天前還病得昏昏沉沉,今日卻能指著她的鼻子開罵的穆行謹,穆容華高懸的一顆心終于歸位,悶在胸房的那股氣亦紆解不少。
來到這座島見到他的第一面,她生生被逼得兩眼泛潮。
那當真病到月兌了形,蒼白到她幾要認不得他。
她一次次輕喚中,他勉強掀睫,然後認出她。
在那當下他氣到唇直抖,顫聲罵——
「不是女兒家嗎?明明是女兒家啊……來這兒……來這兒……作死嗎?」
雖有倫成淵遣來的僕婢仔細照料,她仍守在他身畔多日,而倫成淵就為行謹而來,自然哪兒也不去,同她一塊兒守。
有幾次她支著額、睡眼昏寐間,瞥見少年執著行謹的手,挨在榻邊看他看得入魔,終于這兩日行謹狀況穩下了,少年卻不出現。
這是什麼既嬌又傲的論譎情愫?
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近君情怯。
人事亂,情事亦亂,越想越亂,干脆全拋諸腦後。
她的目的僅有一個,唯一的一個,再清楚不過——
護行謹平安,帶他回去。
如此而已。
「有人拿咱們家十一爺作賭,我自然要賭,還得想法子賭贏才行。你也說了,這水里來、火里去這麼多年,多少關都闖過,豈能敗在此地?」她將掙扎著欲要起身的穆行謹扶坐起來,與他松快說笑。
穆行謹沒好氣地哼聲,耳根倒有些紅了,他蹭著雙腿下榻。
穆容華探袖扶他,他也不拒絕,大大方方拽住她的小臂,站起來活動筋骨。
見他們往外走,兩名忙著家務的僕婢立即放下手邊事跟了來,卻被穆行謹沉著臉冷冷瞪回去。
「十一爺剛用過膳、喝了藥,我陪他出去走走,不會走遠。」穆容華打圓場。
穆行謹一聲不吭,掉頭就走,顯然此次遭劫,把他尖銳、憤恨的一面全引出來,才會逼得他以傷害自己的方式沉默抗拒。
「你對我該要有信心些。落難有落難的做法,先保自身安全再想逃出之法,若逃不出去就乖乖待著,別忘你排十一,我可是老大,哥哥我總會尋到你的。」一頓,因「哥哥我」這個自稱竟如此自然從口中吐出,唇角不禁翹起。又走幾步之後,她徐沉道出重點——
「所以往後萬不可再這樣蠻干。絕食不進,這算哪招?都已處在困勢,豈能再傷自己?十一弟向來精明,怎會入了魔障看不清?」
兩人緩步走進一片綠竹林中,有風來回穿梭,沙沙葉響,徐徐竹鳴。
她身邊清瘦的男人深吸了口氣,終才慢吞吞道……
「……你是老大,自然听你的。往後我……再不那樣了。」
他這話听了該令人安心,穆容華卻覺胃袋一沉。
依行謹愛與她斗嘴、激辯的脾性,她以老大姿態自居又說教,他不回剌她兩句怎會甘休……但,他卻乖乖受了。
「倫成淵出海不歸一事應已傳至家中長輩耳里。他身為家中獨子,我想尚書大人絕不容許此事發生,若得知了也不敢張揚,定然先派人暗中追查。」她尋個話題欲引他多說些話——
「來島上之前,殷叔曾遞來消息,查出戶部尚書與當朝中書大執宰在政務上多有不合,若將倫成淵干下的事呈上朝堂,他身為國舅爺又是朝中大官之子,想一舉定罪還是得依靠中書執宰在朝中之力。」她微聳肩頭,似一派輕松——
「當然,需耗出的銀子少不了,但是啊,絕對能一吐怨氣,你以為呢?」
她側眸瞧去,只見穆行謹喉結略動,眉眼辨不出神色。
內心怪異感擴大,竟覺得……覺得……
「行謹你是不是……唔!」嘴上突然多出一只巨掌!
那人真不知從何處現身,明明肩寬腿長、手大腳大,精壯得不像話,卻從來靈動如蛇、疾飛似豹,猛一來就從身後搗住她半張臉,不只她遭此「毒手」,連行謹也被搗得嚴嚴實實以防出聲。
隨即一陣眼花,人已被拖至細竹形成的根叢後頭。
她與行謹兩人四眼全瞪著黃發大漢。
行謹也是個見事精明的,見穆大少瞠圓的眸底無絲毫慌懼,甚至還閃閃發亮,心中多少有底。但他仍擺出一臉嫌惡,揮掉搗嘴的大掌。
游石珍要他噤聲罷了,他不讓他搗,哼哼,他還不想讓他吻掌呢!
這一邊,穆容華亦拉下他的手,卻未放開,以唇語詢問——怎麼了?
游石珍以目光示意,才須臾,林中傳來兩人腳步聲。
腳步聲停在不遠處,那二人正因某事起沖突,可惜離了些許距離,談話內容無法听得真切,穆容華聚精會神去听,勉強捕捉到一些——
「……之前談好的,咱的船和人馬供你用,連這座島都任你來去,還幫你養心上人……那份倫氏大族收藏百年的藏寶海圖,你非交出不可……」
听不清楚被問話的人答了什麼,忽聞過江龍一陣冷笑。
「沒帶出來?急著出海,所以沒帶身上……哼哼哼……國舅爺,倫大公子,你該不會覺得我很好唬哧吧?」仍笑,忽地轉狠。「咱幫你一把,得擔多少風險,你最好放聰明些,別逼我翻臉!」
雙方又你來我往飛快交談,過江龍最後笑笑撂話——
「我的手下會安排穆行謹到寨子里住,至于是長住抑或小住,就看倫大公子何時將藏寶圖取來。」
倫成淵嗓聲拔高,急吐出什麼,過江龍的聲音重重壓過他。
「你何時來換,穆行謹何時離開。可別讓我久等,你也知,寨子里雖有姑娘供大伙兒解饞泄火,還是有幾個好男風的,穆行謹是塊美得流油的天鵝肉啊,你若來晚了,他被撕吞個徹底,可不能怪我。」
驟然爆出狠叫,少年驚怒大吼!
砰——肉身被狠狠摔落在地的聲響傳出!
「跟老子耍狠嗎?國舅爺,你以為這兒還是你倫家地盤?」低聲笑。
之後,過江龍大步離開竹林,約莫半刻鐘後,挨揍的少年才狼狽起身離去。穆容華听個七七八八,卻曉得游石珍耳力絕佳,定然全听聞。
她望著他,等他道出所有細節,他反倒細眯雙目,亮出白牙想咬誰似。
「听見沒?嗯?你听見了吧?過江龍只提穆行謹,要下手也是對穆十一下手,沒打算對付穆大少。這些天他動不動找你胡聊,莫非真聊出一朵花了?你說說看,這是怎麼個意思?」
他這人……說什麼哪?!
穆容華頓時傻眼,覺得珍二爺又在亂下重點。
穆行謹八成蹲伏過久,力氣不大足了,他緩緩坐倒在地,目光在自家大少和黃發大漢間轉了轉,點點頭虛弱出聲——
「很好。看來我將會是唯一的受害人。既是如此,可否請教這位壯士,咱們何時能逃?」
行謹瞧起來不太對動。
似全身肌理繃得太緊,待穩下神志,心緒陡弛,整個人便要散了架。
他自是強撐著,面色卻一陣紅一陣白,穆容華想到之前心中那股怪異感。行謹你是不是……有點在意著那個異常偏執的少年?
結果依舊沒能問出。
捏著眉心,除了沉沉嘆氣實無他法。
見行謹的狀況確實得躺平休息為好,游石珍完全不把病人的意願當回事,當機立斷將人扛回去,並囑咐她在林子里好好待著,有事與她說。
唔,應該是他那邊得了什麼消息……
思緒一轉至此,內心疑惑越滾越大。
她一直沒問出,他是如何在短短時日內混到過江龍底下當海賊?
也一直沒問出,除了五房叔父和殷叔的兩小撥人馬由他調度,究竟還有何方的好手前來助拳?那些人他是何時結交上的?
不太可能臨時從關外馬場調來人手,那太花費功夫,遠水難救近火。
上回兩人獨處時,不是他忙著發火,就是她忙著解釋,要不就是他和她抱在一起忙著火熱……咳咳,哪有機會細細詢問?
他還鬧她——
我拿身子去賣,自然有人相助。
……是賭氣才故意這麼說的,是吧?
胸間莫名窒悶,她下意識揉了揉,待在原處只覺更悶,于是舉步往林坡上走。日陽被層層竹葉篩過,仿佛最最燦爛的才能通過篩選。
那些燦亮若寶石的碎光落在她發上、肩上,落在她頰面、胸前,落在她隨風的清袖與蕩漾的衫擺。
上了林坡頂端,從高處俯視,原來能望到下方濱海的一大面沙地灘頭。
距離有些遠,但還能看到海里幾名逐浪浮涌的漢子,那些人長年與海為伍,身落海中似蛟龍戲水,相當自得其樂。
有幾個游上岸了,從水中挺直身軀慢騰騰踏上灘頭。
竟然都赤條條、光溜溜,未著寸縷得非常徹底。
突然眼前一黯!
溫燙燙的粗獷大手這次改來捂她的眼。
她人被往後帶,退回竹林中,耳邊立即響起男人微繃的嗓音——
「那玩意兒那麼髒,還看?」
「那玩意兒」……指的是男人胯間那玩意兒嗎?
臉略燙,她好氣又好笑,倏地拉下蒙眼的大手,回身面對他。
「我就瞧過你的。」她一本正經。
「我的又不髒。」他較她更一本正經,語氣鄭重。「知道你會模,我洗得很勤,總干干淨淨的。」
說她流氓……他才是流氓!
穆容華略燙的頰一下子燒紅,眸子圓亮,芳唇掀了掀沒吐出話。
不能說他不正經,因他表情著實正經。
不能罵他胡攪蠻纏,因他眼神再認真不過。
她按捺起伏略重的胸口,抿抿唇,選擇轉移話題。「過江龍提到的那張藏寶海圖,你听說過?」
「嗯。」他頷首。「是有那一張圖,不過到底有無寶藏,無人能確定。」
「無人能確定,自然等著誰確定。一張藏寶海圖,過江龍之所以與倫成淵湊在一塊兒,全為它。若倫成淵交不出圖,情勢將要大變。」
「嗯。」仍是頷首。
她飛快瞄他一眼,頓了頓,有些僵硬問︰「……你莫非還在生氣?」
「自然還氣。」他答得干脆,瞬也不瞬盯著她微斂的墨睫。
「還要氣多久?」
「不知道。」
「再一天夠不夠?兩天……三天還不夠嗎?!」
「就不知道。」
「那……該怎麼辦?」語氣繃繃的。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所以他是不打算給她台階下了。
好啊,那就僵著,讓她在台階上罰站好了!
她突然抿唇不語,杵在他面前動也不動,只有長睫隱隱顫著,低掩眸里似有若無藏著潤潤碎光,好像……好像他是在欺負她,對她很不好。
游石珍內心把常罵和不常罵,以及從未罵過的骯髒話全飆過一遍。
能怎麼辦?
還真真舍不得拿她怎麼辦!
「今晚子時三刻行動。你務必跟穆行謹待在一塊兒。不管听到什麼聲響,都不許離開那座竹造小築。」他口氣陡凜。「听明白嗎?!」
她驀地揚臉。「……嗯。」
「時候到了,我帶你們走。」
「嗯。」
自認告知完畢,游石珍隨即閃身走人,徒留她一個。
穆容華怔怔在原地罰站許久,才記起,她又什麼都沒問出……心頭沉沉的很是難受。
因他還在生氣,而她沒能好好安撫他,竟還繼續跟他賭氣。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