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她時,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無痕,雪頰和唇角也沒躲過甜湯飛濺,幾小坨熬得軟爛的紫米附著在臉膚上,當他墨睫眨了眨,邊詢問她時,無辜可欺的模樣實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內心狂燒。
至少,陸世平被狠狠燒了一通。
那根沖天炮是點火時沒擺好才會如此。
炮火直直往廳里飛時,外邊玩得正樂的孩子們也嚇傻了,拿著燃香負責點火的孩童還嚇到哭了。
但陸世平覺得最該哭的人,該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額頭敲木桌。
尋常時候,午後的灶房院子甚是寧謐,尤其大伙兒剛用過飯、喝了茶。幾位領頭的廚子、廚娘回自個兒屋里小歇,但爐火未滅,灶房里仍得遣人輪流守著,以免主子臨時要吃點什麼,還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沒她什麼事了,只因心里懊惱,才會趴在桌上直敲額頭。
灶房院子內的大伙兒听聞她昨晚在前廳的「壯舉」,好些個笑到人仰馬翻,盧婆子和大廚連師傅盡避安慰了她幾句,但兩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盧婆子說了,這事算她運氣,一是她「救駕有功」,二是她的「救駕」方式雖說弄得三爺一身狼狽,卻未弄傷他。該是如此,主子大爺才輕易地放她一馬,雖無賞,亦無罰。
「你絆了一跤是嗎?……
輕柔的男嗓吹進耳里如沐春風……
神情無辜得可愛啊,好可愛好可愛,跟師弟的憨直模樣簡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師弟生得濃眉大目,而他白淨斯文,瞧起來多了點楚楚可憐味兒。
昨兒個才過完元宵,天氣仍寒,窗子僅開了道縫兒透氣。
天光縷縷穿透窗紙,光中有細微浮塵,她瞅著那點點飄浮,未察覺自個兒嘴角翹起蒙朧彎弧。
繼續「面窗思過」,動也不動,她听到兩、三名小雜役進出灶房的聲響,也听到他們幾聲笑談,似乎想趁午後歇息時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來能烤火、烤栗子、烤剩余的年糕,二來也能把大廚師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干些再晾,方便干貨儲藏。陸世平還是沒動,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會兒,等會兒盧婆子或其它人進來,便會喊醒她的。
嗶剝、嗶嗶剝——
她閉起雙眸,不知自己有無睡去,只曉得神識從一團慵懶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來,脊背發涼,頭皮發麻!
她起腳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邊臉還險些撞上門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雜役搬來小凳圍著火堆,邊烤火、烤食,邊做事。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小雜役們同時大叫,就見陸世平像個瘋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撲過去!
***
「如此說來,修好太老太爺的寶貝七巧盒之人,原來是這位露姊兒姑娘。」
出‘鳳寶莊’北院後門,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層寒霧,左側沿湖邊行去,那里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選擇走右側的幽然小徑,徑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細細綠竹林當中,然後便來到綠意圍含的‘九宵環佩閣’。
此時際,‘九宵環佩閣’的主人苗三爺正撫過琴,案上的金爐仍蕩檀香。
他听完兩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說的,在琴曲最後一音彈落後,修長十指輕按琴面,語調問得徐慢。
「太老太爺常往她那兒跑嗎?」
兩竹僮皆十歲左右,主子問話不敢不答,卻是你看看我、我瞧著你,磨蹭好半響,小夏才勉強擠出聲音——
「有時去灶房院子,幾次總能遇到一、兩回,灶房的人大都見怪不怪了,太老太爺會窩在那兒纏著露姊兒……露姊兒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爺昨晚飯沒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嗎?」邊問,他邊起身,兩名竹僮已伶俐動作,一個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輕輕揮開。
在這琴閣中,東西擺設從未改變,他雖盲,亦能行動自若。
另一名竹僮則沖了茶,端來香茗,擺在紫檀木小幾上。
「怎不答話?」他舒適地坐進圈椅里,一手精確地模到那只蓋杯,再出聲時,一祥徐慢輕緩,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髒亂顫的能耐。
這會兒換佟子硬著頭皮答道︰「就……太老太爺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輕撞一下,他連忙說明。「听說,太老太爺常去蹭吃,但、但廚房院子的人都曉得太老太爺得忌口,所以沒敢給他多吃的,露姊兒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對這位「露姊兒」的事上了心,並非因為昨夜在席上被她潑淋一身甜湯。而是事後,他返回自個兒的‘鳳鳴北院’清理時,太老太爺樂呵呵地闖進,看著滿身狼狽的他撫掌直笑,耀武揚威得很。
「咱就說,露姊兒好祥兒的!原來我錯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國、是一伙的!她不給咱甜湯喝,怎麼求都不給,原來是準備端出去潑人!現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這模樣……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爺爺我是痛快了!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氣了!所以……紫米銀耳蓮子湯好喝嗎?噗哇哈哈哈——」
露姊兒,姓平名露,進‘鳳寶莊’已一年有余,她打的並非賣身契約,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
然,說她是「丫頭」似乎不妥,據聞芳齡頗大,都二十多歲卻未婚配。
這般討好太老太爺,讓老人家如此喜愛,她可有什麼打算?
還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寶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過,七個屜子關關相扣,卻也道道相隔,倘有錯置,要修繕完好絕非易事,非有妙到巔毫的細致手工不可,而她卻是個中能手嗎?既有如此手藝,倒進了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當真是她所要?
「瞧來,你們倆跟露姊兒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兩只小的又互看,眉來眼去的,模不清主子意思。
最後還是膽子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話。「……露姊兒人很好的,見剄咱們倆幫爺備茶、備食、送洗衣物,她都會搶著做。還有爺治頭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藥,都是露姊兒顧著爐火慢慢煎熬出來的。再有,常是盧婆婆替爺備好甜湯或點心,露姊兒就守著,守到咱們去取為止,那東西都還溫溫熱熱的,剛好端回來讓爺品嘗……」
佟子在一旁點頭如搗蒜,邊「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倆該做的活兒都給旁人做了,我要你們還有何用?」
主子的語氣依舊溫溫淡淡,和氣得很,但小夏的胖頰倏地發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張得圓圓,黑白分明的眼楮亦瞠得圓滾滾。
兩只小的說不出話,又開始你看我、我瞪你地無聲「交談」
然後,教人模不著頭緒的苗三爺突然長身立起。
秉在夾狹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說,兩個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來,一個趕緊取來盲杖遞進爺等待的掌心中,另一個已自覺地趕去將‘九宵環佩閣’的門大大敞開,供爺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閣,靠著手中盲杖徐緩前行,兩個娃兒就跟在他身後兩步之距。
他暗忖,兩竹僮畢竟年歲太小,還得教訓一番,要是以往的貼身小廝景順沒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場上打磨,肯定能在這位「露姊兒」身上瞧出點端倪。
不過……如此也好。
對這位大齡丫鬟當真好奇了,是該會會。
***
回大宅,憑著記憶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進那扇連結的月洞門時,苗沃萌腳步一頓,握盲杖的五指緩緩收緊,靈敏的耳力一顫。
嗶剝、嗶嗶剝——
什麼聲音……
嗶剝、嗶嗶剝——
這聲音?
他臉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幾是奔跑了,袖擺與袍服唰唰作響,兩竹僮被鬧得只曉得起腳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還沒出聲,便听到好幾聲驚呼——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露姊兒,那火燒得猛,你撲去干啥呀?」
「哇啊!啥玩意兒?一塊破木頭?」
「露姊兒,手都燙紅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別抱著啊!這麼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從火堆里揪出一塊烏漆抹黑的木頭引,你發燒啊?哪根筋不對了?」
「嗚……人家的烤年糕全掉進火堆里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啞,如風一波波株過草海的音質——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啊!嚇著你們了,是我錯,只是這塊木頭不一般,燒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兒,你手被火燙傷了嗎?」
不該出現的輕柔男嗓幽幽蕩開,三個小雜役和陸世平聞聲同時回首,見到踏進灶房院子的三爺,一時間全怔住了。
陸世平尤其傻眼,昨兒個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萬想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在此。
然後,他、他……他竟也喚她「露姊兒」?
他跟她半點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識朝跟在他身後的竹僮們瞥去,兩個小家伙佔著主子目力盡失的便宜,擠眉弄眼對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著實慧根不足,有看沒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點著盲杖步近,那張玉雪面容罩著憂心。
「到底是什麼木頭這般希罕,竟讓露姊兒拚著雙手灼燒也得搶救?」
水潤長目依舊無著點,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陸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張了張,沒能擠出聲音。
至于三個小雜役更是一個挨著一個並肩站立,突見主子來到他們這整天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院子,一下子還真難適應。
這一方,苗三爺沒等到他要的回應,墨睫微掩,籠霧般的目瞳奇異地斂了斂。
「去把露姊兒手里的破木頭拿開,瞧瞧她手傷得如何?」
他一吩咐,兩名竹僮只得乖乖餃命而來,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陸世平面前。
小夏先動手扯她懷里燻得焦黑的長形木塊,她搖搖頭,眼底閃著連自個兒也不知的乞求光芒,兩臂收縮,本能想護得更緊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臉糾結,表示他們倆也是听話辦事。
「稟報三爺,沒、沒……不是什麼稀罕木頭,只是……只是這塊東西頗實在,拿來當柴燒著實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或砧板之類啊,物盡其用,這才好不是嗎?」陸世平硬著頭皮急語。
「是嗎?那我還真想模模,究竟有多實在?」猶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沒轍了。
陸世平細細喘息只得松了兩手。
當竹僮們取走木頭,那被火燻焦粗糙表面刮過她掌心時,她才意識到掌心灼熱的疼痛。
輕捧傷手,她眼巴巴地看著竹僮將木頭舉到苗沃萌面前。
「爺,在這兒。」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長指若撫琴一般拂過,指月復尚感覺得到火舌余溫。
他笑語︰「呵,我手感鈍,真模不出有多實在。這種東西遍地都是,當柴燒正好——」
話音未盡,他忽地從竹僮手中抽走木頭,狀若隨意地一拋。
但他「隨意」這麼一丟,恰恰又把木頭丟進火堆里了!
「爺!」竹僮們雙雙訝呼,都不知主子是無意,抑或「听聲辨位」的本事越來越爐火純青了,隨便一擲都能命中!
「怎麼了?」他一臉不明就里的表情。
他的竹僮沒即刻答話,而是又發出更響亮的驚呼,還有小雜役們的抽氣聲和叫聲。他們又叫又罵——
「露姊兒快放手!袖子都著火了!」
「你哪根筋沒接上?啊!你魔障了嗎?瘋什麼魔?瘋什麼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殘雪冰鎮著!二柱,快去提水來!」
院子里一團混亂,幾個剛小歇過的廚子、廚娘和雜役們全探身出來,再亂下去,定要驚動整座灶房院子。
「露姊兒手又灼傷了?」苗沃萌點著盲杖走近,語氣滿是關懷。「這……這怎麼回事?」
小雜役們見苗三爺和和氣氣的,不顯主子架勢,心于是穩了些,忙將前一刻發生的事誠實以報,說木頭如何從三爺手中飛月兌、如何「恰到好處」地掉到火堆里、火舌又如何卷食木頭,然後木頭又如何被露姊兒拚命搶回來……
「三爺,露姊兒的手得請大夫瞧瞧,這祥不成的,紅得厲害啊!」小雜役拿開臨時用來冰鎮的雪,見了那傷,直皺眉。「咦?露姊兒瞪我做什麼?我有說錯嗎?這傷,你自個兒看看,有得你疼了!」
陸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胸臆間沖撞。
她這是干什麼?
此時自問,滿滿苦笑。
就為了一塊木頭,她從睡夢中驚醒,踉蹌沖出,又不管不顧扒挖火堆……就為一塊木頭啊,就是無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惡待……只是現下在苗三爺面前,她又該怎麼解釋她近似瘋魔的行徑?
「到我的‘鳳鳴北院’吧。我那兒有對付火傷的上好藥膏,你先敷著,能收奇效的。等方總管請來大夫,再幫你診治開藥,兩不耽誤,可好?」
她搶了木頭後坐在地上,听到苗三爺關切的話語,鵝蛋臉傻傻抬起。
他居高臨下,背著冬陽,面龐輪廓瓖著薄扁,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雙迷美的眼,瀲濫著某種她描繪不出的幽光,很溫柔的模樣。
她嘆了氣,在心里長長、長長地一嘆,覺得像陷進泥淖里,卻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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