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將‘九宵環佩閣’里的十三張名琴全數「滋潤」了。
配置來‘鳳鳴北院’的這些天,她身份是三爺院內的貼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內寢外的隔間。
那個小所在算得上寬敞,也留著兩扇窗,但出入都得從主子的寢房進出,睡時就拉起一長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里叫喚。
然,雖說她是三爺的丫鬟,但一些貼身服侍的活兒現下仍由竹僮們分工了,她頂多幫忙整理床被、用膳時替主子布置菜色,然後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攏苗三爺又密又長的柔發時,接過梳子替爺束發戴冠。或是竹僮沒系好爺的腰帶時,再換手環過爺的腰,心動明明地嗅著他身上檀香,重新幫他理過。
北院里的瑣事,她這個丫鬟沒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爺拎往‘九宵環佩閣’,那里的活兒當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養琴,還有滿滿一室的琴譜需整理,遇到日陽露臉,也得乘機曬書。
換了個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長青院’請安時,她這個‘貼身丫鬟’也跟著去,他苗三爺都得挨太老太爺好幾顆白眼。
任憑老人家如何刁難叨念,他就那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脾氣好到惹人落淚。
假的!
但假得……款,當真好看。
反正由著太老太爺斥責,他靜靜受過,‘松柏長青院’這邊便算揭過了。
然後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虛。
進‘鳳鳴北院’的第三天夜里,她開始「夜游」。
「夜游」的目的——偷偷協助眼盲的苗三爺將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將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後真睡著了,還好又自個兒醒來。
如過去幾晚那樣,陸世平掀被起身,躡手躡腳從隔間溜出。
她不敢走近內寢里側那張大榻,朦朧間,見那半透明的垂幔後床被隆起,靜謐無聲……苗三爺該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內廳,經過兩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隱約可聞鼾聲。
她禁不住扯唇,無聲笑了笑,隨即晃出廳外,連燈籠也免了,就偷偷模模從北院後門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徑,往翠竹林走去。
這一帶湖邊上,竹林、白梅林,以及不知生在何處的木稚林,皆是苗家‘鳳寶莊’的產業。她想,苗家定在外圍安排護衛巡守,林子里有無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這幾次的「夜游」,倒也沒人跳出來逮她。
愈來愈熟門熟路,夜中,縴細身影挪動,不一會兒便抵達‘九宵環佩閣’。
推門踏進,她直接走往藏琴軒,走近臨窗下的長榻。
她掀開榻上的青布蓋子,藉著透進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爺這些天刨出的琴形輪廓。槽月復的底部已刨過,龍池、鳳沼、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記號,該是明日就能下刀鑿出。
她張指量了量記號間的距離,確認無誤。
隨即平掌撫模了會兒底部,用手指感受木頭細膩的紋路,略沉吟過後,她拿來刨刀貼在底部某處,又薄薄刨過幾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這人在琴藝上堪稱全才,鼓彈、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師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現出的風華,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仿佛天生如此、天賦難奪,所以師父當年對他才會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低幽嘆了聲,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剛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誰在那里?」
那冷聲驀地在身後響起,陸世平脊柱陡顫,急急倒抽一口寒氣。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長黑影倚在軒室門邊,听其聲,辨其身形……
「三……三爺……」她困難地吐出聲,趕緊理好榻面,覆好青布蓋子。
「你是誰?」問得更沉。
陸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爺,我是露姊兒。」
他忽而不語,仿佛想著她的話,記不得她是誰似的。
「三爺不是睡下了?都這麼晚了,怎還來這兒?」甫問出,她便想沖自己大皺眉,听听她問這什麼話?
爺還沒質問她,她倒先質問爺了!
她現下仔細一想,適才離開北院內寢時,她站在幾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見他的鞋擺在踏架上……那麼,薄薄帷幔內隆起的僅是被子而已?他確實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緒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該找什麼理由搪塞,一邊也打起精神等著听他的嘲弄冷哼。
然,並非她預料的責難,更無嘲諷冷笑,她原以為是慵懶倚門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無預警地朝前倒下!
「三爺?」她驚呼奔近,本能地伸長雙臂,幸好來得及捧住他的腦袋瓜,沒教他磕得頭破血流。
一踫觸到他的臉,才驚覺他頰面冰涼,額面盡布冷汗。
「三爺——三爺听得見我說話嗎?」指微顫地輕拍他臉頰,她焦急地低問。
苗沃萌神識並未喪失,感覺一雙溫熱的手在臉上游移、拍撫,他嗅到柔軟淡香,這氣味似混過木材香氣,他心弦微動……
露姊兒。
他記起她了。
這一夜疼痛來勢油洶,在他腦顱里摧殘,他思緒幾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齒間澀澀擠出聲音,像每個字都磨出血絲似的。
陸世平見他能說話了,急跳的心稍穩。
她連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顧不得什麼,一手已繞去摟緊他薄秀腰身,使著勁兒幫他站起,再讓他靠著自個兒身側,緩緩走回那張長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將青布蓋子底下的木頭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頭,他上半身竟已歪倒、側臥在榻上。
長榻整個空出位置後,她月兌下他的絲質墨履,再將他袍服中的兩條長腿搬上榻,讓他躺得舒適些。
「你躺會兒,我這就去跟方總管說,遣人請大夫過府。」她抓著袖子擦拭他一額冷汗,正要離開,手卻被他修長五指精準抓住。
「沒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無策,不必驚擾家里……專治我頭癥的朱大夫在鄰縣義診,再過幾日才會返回太湖。」
「頭癥……」她吶吶顫唇。「三爺是頭疼得厲害,才、才如此嗎?」
苗沃萌沒有回答,卻似一波劇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悶哼一聲,一手不由得按住發脹刺痛的腦勺。
是那處曾挨過師父狠擊、高高腫脹的地方!
此時此刻,她半句話都吐不出,濃重的愧疚與滿滿的憐惜交疊,猶如燒紅的鐵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無力,任寬袖軟軟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覺渾身力氣皆拿來抵抗那樣的痛。
然後……在疼痛稍退時,他又能捕捉那來來去去、不知張羅著什麼的腳步聲,輕且焦急,他能從她行走、舉止所發出的聲響中,分辨出她此時心緒。
嘶——該死!又疼了……
「三爺,我點了燭火,也把養在銅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壺裝了些水擱在炭火上燒,但水燒得還不夠熱,你將就些,我先幫你淨淨臉。」這兒沒有設小灶房,離大宅的灶房院子又遠,還好廳側小室尋常皆備著一大缸清水,而他們白日燃起來取暖的火銅盆亦擱在小室,她只好克難,勉強燒出溫水。
入夜溜出來,她身上也沒帶帕子,干脆取餅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來燭火,她拿斷袖浸過溫水,仔細擦掉他一臉汗,見他兩邊額角微微突跳,似繃得難受,她沒知會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發。
她淨過他頸後的汗濕後,開始以十指按撫他頭皮,指尖探進他柔密墨發里,力道或重或輕,緩緩按揉。
片刻過去,見他眉峰稍弛,繃緊的嘴角亦柔軟些,她咬咬唇間︰「三爺的頭……被砸傷的地方常……常引出這祥的痛嗎?」
他面無血色,微緩地吁出口氣。「你怎知這頭癥是被砸傷落下的病謗?」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館’,頭腫眼盲傷得不輕,卻一律稱說是自己沒留神跌倒,磕傷腦勺……不是遭襲擊砸傷。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麼,她一顆心正忐忑卻見他薄唇淡掀——
「服藥再加以針灸,三年下來,這頭疼之癥已漸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開藥方亦沒辦法對付的,需他親手施針……」合眼,長睫在燭光下不太安穩地輕顫,他聲音幽微,似喃喃自語。「琴……撫琴最好……感覺病癥將起,腦中刺麻脹熱之際,有琴傍身會好些……曲在心間,音在指下,若能寧神撫出一曲、再一曲、無數曲……不自覺間挨過去,竟也不那麼難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爺是夜里自覺不對勁,才誰也不告訴,獨自來‘九宵環佩閣’找琴相伴……」並非問句,而似嘆息,她兩指揉著他額角穴位,輕啞問︰「那……琴音在這時候,真能助你凝神稱心嗎?」
「太遲……」薄唇磨出兩字。
陸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癥將發未發,尚能靠意志力轉移病心,將其壓抑。
但此時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潰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轉移病心已然太遲。
「三爺?」微驚低喚,因他似又痛起,剛舒緩的眉心再次成巒。
溫潤面容陡地繃緊,白額再次滲汗,他氣息變得短促含濁,齒咬得輕響。
陸世平深深呼吸吐納,試圖將胸中那股燒灼擠出體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從他濃發中抽離,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揮,沒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卻猛地抓住她腰間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麼?苗沃萌想不出來。
他受的痛,僅能靠自己獨撐,咬牙撐過也就好了,難不成想賴著誰?
「三爺,我沒要走,我……我陪你,沒要走的。」
那語氣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聲沙啞,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動。
怎麼放手的他也沒感覺,總之折騰得又汗濕衣衫。
長身微蜷,他費勁調息,極想捶打腦勺發脹作疼的那一處,但那自戕之舉到底徒勞無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錚鳴。
凜神一驚,他內心忽而大縱不靜,緊閉的長目陡張。
罷受傷那段時候,他雙目尚能瞧見模糊黑影,然,隨著治療時日一久,反倒什麼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與物再辨不出輪廓。大哥以重金請來的朱大夫對他頭傷連續用針,每隔一段時日就得挨一頓針灸,如此已連施三年,說那是他獨創的「否極泰來」之術。
物若至極,必反。
而他若想重見光明,必先全盲。
此際,雙目瞠得再大,依舊黑茫茫一片,他像橫在黑川中的孤島,天地俱默。
錚!
琴音再起,點點飛掠,環環輕扣,每一段音皆似盡黑穹蒼里的一顆飛星、一道閃電,流閃明明,震得他心動明明。
他被震得一時間忘卻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純粹大雅之聲,不駿發飄逸,更無郁勃牢騷,完全的中鋒正筆。
安雅且沉和。
玉與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誰?
玉石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