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想將卓大娘架走,無奈真比力氣,她應該沒辦法勝得安靜利落,與其又弄出聲響,還不如求大娘別聲張。
大娘瞠圓的眸子一溜晃,見小院子來了男客,那人往她們這兒抬頭,眼神卻淡淡地飄,她正因對方好看的皮相微微一怔,再見那人手邊擱著根長長細杖,頓時瞧出點端倪。
卓大娘指了指秋光中一身閑適的苗三爺,再指指自個兒雙眼,搖搖頭。
瞎眼的?瞧不見?
陸世平點點頭,這才慢慢放開大娘的嘴。
卓大娘指指她,福態下巴朝苗沃萌一努,眨眨眼,笑得有些曖昧。
冤家找上門了?
陸世平忙搖頭,兩手還強調般在胸前胡揮。
她極快地瞥了眼幾步外的苗沃萌,見他捧起竹杯正慢吞吞啜茶,像似漫不經心。
卓大娘大概是頭一回見她這祥焦急外顯,眉遂蹙起,又比手畫腳一番。
上門討債的?
陸世平咬咬唇,干脆就……認了。她點點頭。
卓大娘「喔……」地嘆了聲,總算看明白。心想,債主眼盲,八成沒認出人,她只要不提「陸姑娘」這稱呼,該就沒事的。一想通,略寬的嘴咧出笑,道︰「咱是路過,順道進來問問,不知那東西制好沒?幾日後要拿回娘家送人的,若是好了,就先拿了。」
陸世平進屋內將大娘訂制的一只大大六角朱盒取出。
一見那做工實在的朱盒,卓大娘兩眼都燦光了,捧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得仔細,沒得挑剔。
取餅好貨之後,她從袖底掏了錢往陸世平手中一塞。
「哪,這是尾數,那就這祥,那……就兩清了呀!」
陸世平攤開掌心一瞧,比原先說好的還少了些,她迷惑揚睫。
「走了、走了,咱家里還有事忙,你也快去忙吧!」卓大娘揮揮手輕嚷,沒看她,捧著朱盒轉身快走。
她被佔便宜了嗎?
料定她不想出聲,不想被「債主」認出,索性短給她制盒的尾數?
抓著錢,她無奈地抓抓額際,最後只得苦笑。
輕吁了口氣,一下子便釋懷了,欲回屋內,她甫旋過身,背脊不禁一凜。
苗三爺又在「看」人,雖未直接對上她,然目光直通通的,神態似笑非笑。
「能再跟婆婆討杯茶嗎?」嗓調一貫的溫文優雅。
她走近,突然想起忘了拖著腳步,跟著又記起方才還急咧咧從屋內飛沖而出……他定然覺得古怪吧?
再去看他,看那清朗俊美的五官,實瞧不出個所以然。
替他重新換過茶葉,擺上新茶,她輕輕拉他衣袖。
他再次輕謝,將竹杯捧在掌心里,湊鼻聞香。
團團茶煙迷蒙他的臉,有一縷青絲掠下,虛貼他腮畔,她探指欲幫他撩開,指尖卻顫得有些不像話,苦笑壓抑著,最後仍沒去踫。
一垂眸就見地上的影兒。
他坐著,她站著,兩人影子在午後秋陽下略斜長,上身重疊,仿佛他坐著將她抱住……看得都痴了,她傻傻笑。
突然,男人的影子挪了挪,他上身微微離開她胸前,但頭仰高了……陸世平呼吸一窒,頰面涌潮。因那影子啊,像他正靜靜索吻,等她吻下。
心跳驟急,她閉眼甩甩頭,連忙站直身子。
即便不踫他,邪思依舊一大堆,遇到苗三爺擋都擋不住。
她舉手又要痛捏自己,竹籬笆外忽又傳來腳步聲。
她本能欲避,怕來的是哪個相識的苗家家僕,結果卻是卓大娘家的小叔。
卓家小叔年歲不大,約二十二、三,她在此落居後,偶爾听得鄰近的人說起,說卓小叔之前跟隔壁村的姑娘訂過親,但那姑娘福薄,未及過門就病沒了,後來長嫂如母的卓大娘托了媒婆想幫自家小叔另牽紅線,牽了大半年也沒牽成,不是女方家瞧不上,便是卓小叔自個兒不喜愛,婚事便遲遲未決。
陸世平趕緊迎將過去,兩人站在籬笆門邊。
卓小叔眼神戒備地覷了院子里閑坐飲茶的男子一眼,那人確實如大嫂所說,是個好看的書生相公,但在他看來,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何況還是個瞎眼的。
「還好嗎?你、你沒事吧?」他低聲問,經常勞動的結實身軀略傾近。
陸世平心想,應是卓大娘回家提及她這兒的事,時不時會過來敦親睦鄰的卓家小叔才會過來探探。
她心里一暖,誠摯的笑躍上唇角,搖搖頭。
卓家小叔亦咧嘴笑了笑,面龐明顯暗紅。
「沒事便好,沒事便好……對了!」
他想到什麼,忙從懷里掏出一條折得四角穩貼的素巾,表情變得十分靦。
「謝謝你前些天幫我裹傷,這巾子我洗得干干淨淨了,那、那是該還給你……」
陸世平接過素巾,指指他的大手。傷怎麼祥了?她問。
那天他送來田里剛采收的一籃子菜,她進屋提壺欲請他喝杯茶,他杵在小院子里竟玩起她的大小蔑刀,手一滑便自個兒劃傷了。
人在她的地盤受傷流血,她哪能不顧?還好僅是小小一道淺口。
她以往拿捏手勁制琴時,亦常弄傷自己,常備在身邊的刀傷藥粉和金創藥都是有的,遂取出幫他仔細敷過又裹上巾子。
「好多了。你瞧。」大個子粗掌一抬,直直抵到她眼前。
她認真看著,然後頗滿意地點點頭。
卓家小叔突然氣息有些粗重,陸世平微覺古怪揚睫,不明就里地望著他。
「你……你那個……我除了還你素巾,還、還買了一條新的要給你。」說著又從懷中掏出一條巾子,花色繽紛熱鬧。
「你可以替換著用,你、你覺得怎麼祥?」
陸世平有些怔然,隱約覺得……似乎哪邊不太對勁……
期待的目光透出熱意,黝黑面龐可疑浮紅……她瞧瞧面前的花巾,再瞧瞧他,張口欲說不能說,搞得自個兒一臉怪相。
一時間沒了主意,她下意識抬起胳臂,像打算要接下花巾子——
啷——啪——
竹桌那兒大亂乍起!
陸世平聞聲立即側眸——都不知苗三爺怎麼弄的,他手中竹杯滾得老遠,茶灑得桌面和地上都是,小火爐竟也翻倒,擱在上面熱著水的陶壺自然是砸地了。
見他寬袖濕透一大角,顯然是被熱水濺上!
她大驚,哪還顧得上要不要接花巾這種事,快步過來,撩開他衣袖便看。
手背已泛紅了呀!
捧著他的手,她略慌張地咽咽唾沬,沒想太多已扶起他的手肘,拖著就往屋內去。
「你……等等啊——那個,呃……」杵在籬笆門邊的卓家小叔一下子也混亂了,見喊不住人家姑娘,他舉腳亦要跟進。
突地,那位被拖拉著走的白面公子回首。
卓家小叔渾身驟凜,心髒怦地重跳。
那、那人哪里是瞎的?」
那雙溫溫淡淡、瞧起來很無害的眼,這麼回眸過來就是一記帶寒眼刀啊!
然後眼刀精準抵住他,然後……然後那人嘴角還翹翹的,甩眼刀還不忘笑,皮笑肉不笑,笑得人一股寒氣從腳底冷起又直往頭頂竄啊!
***
進到小灶房,陸世平翻開儲水缸子的木蓋,用大葫蘆飄舀起一大瓢清水,二話不說已將苗三爺發紅的手直接壓進瓢子里。小灶房小得可憐,只擺著一張小矮凳和矮桌,她扶他坐凳,又把瓜瓢擱在他膝上讓他自個兒捧著。
他水中的手動了動似要伸出,她用力按住他的腕。
張嘴,欸,礙于情勢沒能凶出,只好一邊凶凶地瞪他,再用動作很堅決地示意他手別亂動。
苗沃萌垂目,墨睫似掩非掩,唇在笑。
「婆婆,這傷沒事,被熱水濺上時是有些燙,不過現下沒事的。都怪我自個兒莽撞,盲杖掉地上了,我彎身去檢,沒留神弄翻了茶,結果竹杯滾落地,我抓著杖子就想拾,那火爐子該是被我手中盲杖掃倒,也才砸了那口陶壺……累得婆婆這般憂心,怎好意思?」
他最好是真知不好意思啦!
怎喝個茶也能倒爐砸壺地燙傷自個兒?不讓她省心就是了!
他既出門就該多帶幾個家僕或婢子伺候啊!獨自待在陌生所在,眼還看不見,倘是她、她真是大惡人,見獵心喜,惡意橫生,瞧他怎麼辦!
真是氣急了,抿著嘴,眸里竟有些濕熱。
家里沒備火傷藥膏,她細想了想,便起身取下架上一只小陶罐。
她蹲在他身邊,拭盡他濕淋淋的手,跟著從陶罐中挖出些許薄荷露涂在他手背上。薄荷露的制法還是以前在苗家‘鳳寶莊’時,盧婆婆教她的,夏天時候吃個幾口,或調成薄荷水,極消暑。
希望冰涼涼的感覺能快些滲進膚里,她微噘嘴朝他手背吹,一抬眉便見他離得過近的俊顏,玉容似染紅雲。她心頭一顫,倏地起身。
外頭有人叫喚——
「爺!三爺——三爺您在屋里嗎?」
那明快男嗓她略覺耳熟,不禁躊躇了,想避開,一時間卻不知避往哪兒好。
她似無頭蒼蠅在小灶房里來回踏了幾次方步,銀牙一咬決定先發制人。
她正欲走出,外頭那人已闖進,兩人差點在灶房門邊撞成一堆。
「咦?你──唔!」
陸世平是看也沒看清來者何人,橫豎先請對方噤聲就是了。
她又抬手去捂住那人的嘴,捂得嚴嚴實實,待定楮看清,眸心在眼底縮顫,像竄著兩團小火。
這人的眉目……她依稀記得的。是那日搖船送她去‘樨香渡’,後又接她返回原來渡頭的那名年輕舟夫!他頗能聊,聊的事甚廣,他的嗓聲當時便覺似在何時听過……啊!她真記起了!他的臉、他的聲音,在當年落雨的‘樨香渡’,他們近船邀相見時,他就立在他家主子身側,他是那個名喚‘景順’的家僕!
所以那時抹黑了臉,搖船接送她,全是有意安排的了……
至于是誰安排,欸,她不用猜也知。
他既是貼心家僕,該也知道苗三爺最最不願見的人便是她。
想著,她手勁陡輕,一下子便撤手,眸子卻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她太在意苗沃萌得知他口中的「婆婆」是誰,最後要鬧得不歡而散,卻未曾思及,景順此時忽見她,表情為何不見驚愕。
景順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瞧出她該也認出他了,假咳兩聲才道︰「那個,呃……咱瞧外面小院有些亂,爺連盲杖也落在那兒,心急了,所以才、才不請自入……」姑娘清眸猶落在他臉上,有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仿佛一切隨便他了,任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景順手里緊握拾來的盲杖,吞吞口水。
「其實,嗯……是說咱們家三爺的眼……呢!」眼珠子一溜,話便沒了,因他家三爺擱在膝上的手突然收握成拳。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要他閉嘴。
唔,閉嘴就閉嘴。
景順不僅閉嘴,還有些窩囊又有些心虛地避開陸世平那兩道眸光。
「爺,船備好了,隨時能走。」
「嗯。」苗沃萌淡應,起身接過景順遞來的杖子,點著地一步步走出。
出了屋後,他忽問景順。
「身上帶錢了嗎?」
「帶了。」
「那小爐子和陶壺是我砸壞的,把錢賠給這位婆婆。」
听到「婆婆」二字,景順五官一揪,實不敢看向陸世平。明明有心‘做壞事」的不是他,他亦是受人支使,但要他這祥「光明正大」卻也「偷偷模模」地過完這場戲,著實別扭至極啊!
他被放出去學生意上的事還不足三年,他家溫潤如玉的三爺何時變得這般迂回機巧?嗚,都跟大爺有得比了……
他硬著頭皮答話,乖乖把銀錢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