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昭陽鎮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特氣氛中,仿佛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大大剌剌咧地伸了個懶腰。
街頭巷尾,百姓們交頭接耳,談的全是同一個話題;酒肆茶鋪中,說書客已開出新單元,今日的章節名稱——
豪俠一怒闖府入,惡吏無膽跪地撲。
店門剛開,人潮蜂擁而來,座無虛席。
昭陽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
「阿伯,勞煩來兩碗溫豆汁兒。」女子聲音清朗溫和。
「好咧。」老伯掌著竹杓,眼一抬,灰眉挑了挑,忽地呵呵笑道︰「姑娘是您啊。我以為您早出昭陽鎮啦,沒想到還來我這兒喝豆汁。」
招弟淺笑。「等事情辦妥就走。」她本為尋帶弟下落才來到此地,卻遇上不平之事,無法袖手旁觀。
老伯俐索地盛上兩碗豆汁,瞥了她身旁高大男子一眼,呵呵又道︰「姑娘今兒個帶了朋友來關照咱兒啦,盡量喝、盡量喝啊,今天不收錢,咱兒請客,愛喝多少便喝多少。」
「是嗎?今兒個發生什麼好事了?」招弟捧起碗,眼角瞄向一旁,見那男子似笑非笑,正取起另一碗豆汁喝著。
老伯還是呵呵笑道︰「不止今日,咱兒還要連請三天,呵呵呵,前些時候還怪這世道,現下老天可開眼啦,咱兒同你說,昨兒個吳天霸被縣太爺派人給捉了,審都沒審,說什麼……什麼證據確鑿的,直接就關入牢里。呵呵呵呵,真是大快人心!」
「這可不是最精彩的。」賣狀元糕的小販此時擠了過來,神采奕奕︰「听衙府里的人說,前天夜里,縣太爺房里傳來呼救,喊役幾聲便停啦,幾個耳朵尖兒的衙沒趕了過去,偷偷躲在外頭瞧著,嘿!還不嚇傻啦,說是有十來個武功高強的武林好漢將縣太爺團團包圍,逼他得為張家大嬸出頭,真了不起!」
招弟喝完豆汁,揭了揭嘴,緩聲道︰「當真了不起,就該干脆點兒,一刀殺了縣太爺。」
他呀,若盡職守責,便不該饒那狗官性命,招弟心想著。對目前這般的處置,她是既不明白更不認同,而男子卻連句解釋也沒,靜看著事情發展。
「嘿,大爺,都說了咱請,不必給錢。喂,這位大爺!」老伯接過男子遞來的空碗,見他放了幾枚銅板在攤面上,足夠兩碗豆汁兒的錢,然後轉身就走。老伯不由得嚷著,可是男子恍若未聞。
「阿伯,謝謝您。」招弟放回碗,亦大跨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多,她閃避行人,身子自然地朝他移近,肩膀踫觸著他的臂膀。微側過頭打量,他臉龐剛毅,神情自若,只是嘴角仍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惹人疑雲暗生。
「鷹爺,我……」招弟正啟口,男子卻陡地停頓步伐,雙目平視。
她眨了眨眼,亮燦的眼珠子疑惑地滾了圈兒,才發覺不僅他停住不動,周遭的人全止住腳步,定定地望向不遠處飄揚的旗幟和騎在馬背上的護衛。
「是、是巡府大人?」幾個有見識的人已由旗幟上的圖紋和字推敲出來。
「是八省巡府。瞧,旗子共八種顏色,各代表一省哩。」
「八省?這官管得地方還真廣!我連本省都還沒走出去過咧!」
百姓細碎地交談著,有幾名兵勇先行上前,將沖上的人排到兩旁,讓出一條路來,然後掌旗的小兵已到,護衛們前後跟隨著,護住一頂官轎。
「來啦來啦,挺威風呵,不知人長得什麼模樣?」
「奇了,怎會巡到咱們這個小鎮?听說這位大人是個大清官,連皇親國戚犯了法,交到他老兒手上,說辦就辦,不容情面的。」
「嘿嘿嘿,那……那個狗官這回慘啦,莫不是知道這位巡府要來,才快一步把吳天霸治罪?還拿出大把白銀做好事?嘿,他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瞧著吧,我就不信沒誰攔轎喊冤。」
這人話才道完,前頭已傳來悲號,響徹整條昭陽大街。
「青天大老爺啊!」兩旁探出好多人頭,瞧著一名女子跪行,當街欄轎。
「不得無禮!」一名護衛緊張地拔出配力。
「孫三。」轎內傳出男子的聲音,平順清和,自有威嚴,「把刀收回去。」
「是,大人。」
那大官也不下轎,視若平常,從容又道︰「把欄轎的人隨隊帶到昭陽衙門,本官要馬上開審,有什麼冤情,在公堂上說個清楚,我自會還他公道。」
此話一出,那護衛孫三尚未回答,兩旁昭陽鎮的百姓們已「啪啦啪啦」地沖出一堆,全跪在轎前。「我的青天大老爺啊!」「您要主持公道啊!」「冤枉啊……嗚嗚嗚嗚……」「我可憐的兒啊……」「冤枉呀,大人!」「他侵我宅、奪我屋啊,大人!」哭號聲層次分明。
「全部隨隊帶上,往衙府去。」孫三大手一揮,兵勇們上前對欄轎申冤的百姓們又拉又攙,浩浩蕩蕩,再度起轎。
此刻,昭陽鎮的老小哪還有心情逛街上茶店,見官轎經過,不管有免無冤,全跟著大批人馬往衙府去了,衙門口才兩扇門竟,擠得水泄不通,連擺在一旁的擊冤鼓都給當成梯架子,爬滿人。
鷹雄微微一笑,調回頭,兩手負于身後舉步便走。
「鷹爺……」招弟回神,出聲相喚,那男子毫無回應。
「鷹爺?!」隨著喚聲,兩道掌風由身後拍向鷹雄,他背後仿如生了對眼楮,單肩微沉,已迅捷避開。
招弟未等招式使老,掌忽地變換成爪,施展大擒拿手里的絕技。
鷹雄「咦」地一聲,似乎頗為贊賞,回身單掌擋架。
這時,街心上雖冷清許多,一男一女如此你來我往、對招拆招的也實是醒目,鷹雄翻掌扣住招弟手腕,突地旋了個大圈,挾著她閃進巷弄內。
招弟覺得背後冰硬,意識到自己又讓他壓在石牆上了,好勝心陡熾,他扣住她的腕,她五指卻捉緊他前襟,右腳毫無預警一記勾拐,借著巧勁再旋一個圈,換他被她抵在石牆上。
招弟微喘著氣,明眸一抬,亮燦燦地望住他。
「竇姑娘,請高抬貴手。」他微笑,短髭滿的下顎剛毅嚴峻,神情卻是柔和,故意相讓。
「我有話問你,問完了,自然會放開。」對話照本宣科,招弟回想到前天夜里,唇角跟著上揚。
「你問就問,不必捉著我。」
「我不捉著,你肯听我一句嗎?」
鷹雄垂首相對,扣住她腕部的勁力已卸去十之七八,長聲嘆氣,「你想說什麼?」
「這位八省巡府為什麼會來昭陽?」劈頭便問。她向來相信直覺,當心中對某事起了怪異之感,或升起相互連想,便知其中未如眼前所見。
鷹雄瞳眸深邃,搖了搖頭,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次浮現。
「鷹爺既不願多說,邵麼……讓招弟猜猜可好?」她略偏著頭,美好的下巴一揚,繼而道出︰「巡府大人會管到昭陽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方來,全是鷹爺居中聯絡,是你早已擬好的計劃,是也不是?那晚,你饒過縣官,卻要他審問吳天霸,那姓吳的自然逃不出昭陽,這是其一。其二,他入獄進監牢,對縣太爺定是懷恨在心,如今巡府大人來到此地,自當過問一切案件,此二人一個是有錢有勢的惡霸,一個是只手遮天的地方官吏,長時間互通有無、賄賂掩護,對彼此那些見不得光的買賣最為清楚,若對簿公堂,必會狗咬狗,一嘴毛,將對方干過的歹事一籮筐全盤出來。我猜得可對,鷹爺?」劍眉挑動,似笑非笑的神情撤去,鷹雄低唔一聲,心中雖感說然,並未展露。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了。」模稜兩可地帶過。
招弟抿了根唇瓣,視線下移,見兩手仍抓扯著男人的衣襟,她慢慢松開,十根指頭兒平熨著,下意識為地撫去襟上皺折。沉吟片刻,忽地嘆了一聲︰「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鷹雄聞言一怔,隨即寧定,目中透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柔和,瞧著她發髻上的蝴蝶珠花,隨著動作輕靈搖顫著,在英氣聰敏中憑添嬌態。
見他不語,招弟深吸了口氣,鼓勇又適︰
「你自有打量,為什麼不早說?我以為、以為你真要放過那個狗官,讓他繼續為害百姓。」眼睫緩緩抬起,妙目中揉進歉然,誠摯地閃動。「這些天,我心里頭挺惱你的,說了許多冒犯你的話,是我誤會你……對不起。」
招弟是敢作敢當的脾性,有錯也認得坦率,她右手抽回來便往自己臉頰扇打,還沒揮上,手腕陡然酸麻,又讓鷹雄認穴扣緊了。
「你做什麼?!」他錯愕低問,將她雙手扯在胸前。
「自掌嘴巴。我罵你……罵你枉為‘天下名捕’,還說這個稱號只是虛名,還……還有意無意地挖苦你。」招弟小臉固執,靜聲道︰「我說錯話,誤會你。」
這小泵娘啊,心思就和尋常人不同,多上好幾個竅兒。鷹雄緊緊瞧著她,不知該怒該笑。
「‘天下名捕’只是虛名。你沒說錯。」
嗄?
沒料及他會這麼回答,招弟不明突里,以為他說著反話擠兌,心里登覺難受。
「鷹爺,你、你……我是誠心道歉的……」小手扯了扯,男性的大掌依舊緊扣著,硬不教她抽回。她臉微赭,低聲嚷道︰「你放開。」
「竇姑娘,鷹某如此回答絕無他意,也絕非心懷怒怨,說反話相激。」他亦說得誠心,不願再造誤解。
招弟方寸震動,感領到男子掌心傳來的溫度,紅著臉又適︰「你、你放開。」
這會兒,鷹雄也意識到了,二人此時的姿勢太過貼近,他冷靜地松開手,腦中卻記起那一晚夜探衙府,與她貼靠在窗邊時,體內升起的莫名熾熱。
收回手,招弟連忙退開一小步,心跳得好急好響,怕他要听見。
鷹雄假咳了咳,大手抹了把肥上短髭,瞄向她。「你毋須道歉。」
巷弄狹長,靜謐謐的,空氣中暗流隱隱,教人心意蠢動。
听過解釋,招弟垂首不語,內心其實已相信他的說詞。費力地調整呼吸,她仰首迎視,臉頰上的嫣紅尚未消退,如染著水粉一般,強自鎮定地轉了個話題︰「這兒的事既已作了安排,有那位巡府大人主持公道,替鎮民出頭,我想……沒什麼再需費心……我也該離開了。」
「離開!」鷹雄眉一挑,「你要往哪里去?」
「我同許多鎮上百姓打听過,對那名李爺和帶弟都沒啥兒印象,這里離天台山已近,我也不知還能去哪兒尋他們,或者,他們直接上山,根本是過鎮不停。」她已在昭陽鎮耽擱了兩日,這下子要追蹤他們更加困難。
「他們已不在此地。」
「你知道李爺和帶弟的行蹤?」招弟驚喜地問。
鷹雄微微牽唇,舉步走出巷弄,大街上陽光充足,照在石板大道上微反銀光。
「鷹爺……你知道他們下落的,是不是?」身後跟著一位姑娘,邊問邊扯著他單邊衣袖。「你告訴我呀?」
頓住步伐,鷹雄眯眼側首面對她,語氣平靜︰「在溫州時,我要你千萬別私自行動,得等一個確切的消息,你理也不理,隔天便不告而別,你這麼做不覺任性?未想旁人要如何憂心嗎?」那神情瞧不出是否惱著。
怎麼繞回老問題了?招弟怔了怔,接著听他話中意思,見他眉峰淡蹙,他……他這是為她擔心嗎?沒來由地,心中竟生起一番甜蜜滋味。
「我、我說過了,我要找帶弟。」
「我以為你至少會回仙霞嶺隘口與其他鏢師會合,結果匆匆趕去,你根本沒來赴約。你要找竇二姑娘,卻不等消息確定,只身往北行,也不管四海鏢局的眾位了?」他語氣仍靜,面容輪廓卻有些嚴峻。
招弟掀了掀唇,心覺自己並無理虧,可是在他瞪視下,竟覺氣虛。
「我沿途留著四海的暗記,鏢局的人見著了,自然知道我往哪里去。而這個問題你已質疑過我不少回,我說過我的武功足可自保,四海鏢局里的眾人都相信,為什麼你偏偏不懂?總是把我當成初出茅蘆的生手?總以為隨隨便便就會教人騙走?」
他目光轉為幽深,端詳著她英氣娟秀的五官,體會到一件事,知這姑娘根本不覺獨自在江湖上來去有何不妥,她雖年紀輕、閱歷未稱豐富,又是個姑娘家,膽氣與個性卻不輸須眉。而自己該繼續責問,抑或祖掌激賞?
終于,混和著淡淡的無奈和微乎其微的贊賞,他勤了一聲︰「你若肯多等會兒,也不必白跑這一趟。他們確實在天台山一帶出現過,但最後送至我手中那則訊息,已然交待清楚,那位李爺早帶著令妹往鄱陽轉回,至于是何原因、為什麼目的,卻不得而知。」他實在該往鄱陽繼續追蹤,卻仍換了方向往北而來,才知心里放不下一個膽大心細的姑娘。
他告訴自己,如此為之皆為道義,一開始她便隨他而行,自己就有責任護她周全。更何況,他著實欣賞她的性子,認她如同妹妹一般,知她孤身上路,焉能放縱不理?
听聞消息,招弟瞪大眼眸,試圖在腦中理出頭緒,愣了會兒才啟口說道︰
「那、那我得趕緊知會阿爹,他一入鄱陽,便是四海鏢局的地盤,定能由他手上救出帶弟。」她來回在鷹雄面前跺步,思索如何安排怡當,忽地頓住,挫敗地低喊一聲,小手又去捉人家的前襟,略扯了扯︰
「你來到這兒的第一天,為什麼沒馬上告訴人家?哎呀,這麼一來就慢了,你知不知道?!即便快馬加鞭,把消息帶回鄱陽也得花上幾日時間,屆時,他們又不知去向了。你怎地不說?!怎地不說啊!」雙手繼續扯著。
那張面容仰高,在自己胸前,听著招弟來帶焦急的聲音,如冰珠擊地,她身上總有一抹馨香,屬于她獨有的氣息,稍稍貼近,便肆無忌憚地佔領他的嗅覺。
「你快把我衣襟扯破了。」語中帶笑。
「你怎地不說呵!」
「啪」地一聲清厲響出,來不及提點了,他的前襟已裂了長長一條縫。
「啊?!」招弟驀地定住,呆若木雞地瞪著,喉中發出無意識的單音節,終于,十指一根根地、既緩又慢地松開布料。
先前已扯過一回,皺折難以撫平,這會兒再扯第二回,前襟的衣料擰出許多細紋、皺巴巴的,好幾處都已扯月兌了線,里襯都已外翻,會撕裂出這麼大的縫也是預料中事。
這是她下的「毒手」嗎?!她四海竇大竟做出這等可笑丟人的事?!
招弟小嘴微張,望望自個兒的手,又瞧瞧男子破損的衣襟,臉龐一抬,見那對神俊目瞳挾有深邃笑意,一時間根本忘記要質問些什麼。因一把火已「轟」地燒上來,把腦袋瓜兒中幾百條思緒全燒成粉末,動也不能動。
「我、我、我買新的賠你,好不好……」良久,終于擠出話來。
她這傻愣模樣千載難逢,真教人發噱,鷹雄瞧著,終于忍俊不住,搖了搖頭,接著竟哈哈大笑了起來。
「鷹爺不要新的?」她無辜地擰眉,憂慮地道︰「你要我補舊衣嗎?我女紅很差的,會縫得亂七八糟,你……你又會笑話我的。」
朗聲再笑一波,半晌,好不容易壓制下來,心中流泛出一股快意,通身舒暢,他濃眉飛揚,嘴角仍上揚著,炯炯地看著她。
兩人都沒說話,招弟還想著要怎麼解決,他竟主動握住她的臂膀,豪邁地道︰「別擔心,這衣衫自然有人會賠。」
「我知道、我當然會賠的……」尚未弄懂他的意思,身子已讓他帶動,雙腳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的步伐奔馳而去。
「鷹爺!你帶我去哪里啊?」
「天下名捕」,到底是干什麼的?本來挺清楚的,但現下……
招弟垂眼瞧著懷中鼓漲的布袋,又抬頭瞄向身旁男子,他肩上背著一袋,手臂吊著一袋,連腰間也綁著一袋,全塞滿東西。
「走。」他奔出幾步,發覺招弟仍愣在原地,復又折回。
「你還傻愣?都個把時辰了,半點不像平常的你。」他笑著,騰出一手握住她上臂,「快走,若我失風被捕,全是你的錯。」
「鷹爺……」招弟語帶疑惑,懷中東西抱起來沉甸甸的,好有真實感。「咱們是不是闖空門,做了……做了梁上君子?」
他大方點頭,「是。所以得快快離開此地。」
招弟不敢置信。適才在大街上,她扯壞他的衣襟,說好要賠的,結果他拉著她便跑,在巷弄中兜轉,來到一戶人家的後院高牆外。連句話都不及問出,他說跳,她就跟著提氣了,單邊手臂讓他帶領牽引著,攀躍高牆易如反掌。
接著,他帶著她熟門熟戶地模進去,輕易躲開里頭的人,她還懵懵懂懂,以為他要干什麼重要的事,結果是入了人家的地窖金庫,還交待她只要金塊不取白銀,只拿輕巧的珠寶手飾,不帶笨重龐大的古玩玉器,能寨就盡量往布袋里塞,愈多愈好。
「你、你只是借走而已,還會放回來的,對不?」她心中尚存一線希望。
「不對。」他咧嘴露出白牙,少見的孩子氣笑容。「我衣襟讓人給扯破了,總得拿錢買件新的。」招弟下意識抱住布袋,努力將腦中那個嚴峻的男子和眼前這個合而為一。他行事定要這麼高深莫測嗎?她都一團亂了,竟傻傻跟著他偷東西來著?
「你當過散財童子沒有?挺有意思的。當過一回就會上癮了。」他明快揚眉,拉著她說走便走,一身沉重的「負荷」恍若無物,隨意來去。
散財童子?招弟任他帶著,心思打轉,終于若有所悟了。
夜月清朗,兩名作完案、散完財的男女終于松懈步伐,肩並著肩,緩緩行來。
昭陽大街寂靜沉默,涼風襲來,卷起幾片枯葉塵屑,石板道上,兩個黑影兒教月光拉得斜長,微微交疊著。
「笑什麼?」鷹雄斜睨著姑娘,嘴角亦噙笑意。
招弟忍俊不禁,揉著肚子,呵呵地笑出聲來,又費力地咬住,喘氣道︰「我從沒想過……從沒想過,你你……」手指兒指著他。
「從沒想過‘天下名捕’會闖空門、當梁上君子?」鷹雄替她接話。
「嗯……」她點點頭,酒窩深刻,好一會兒,眸光由戲謔轉為認真。
「那吳天霸一家子在昭陽鎮橫行霸道,魚肉鄉民,弄得天怒人怨,咱們今天光顧他的庫房,拿些金銀珠寶分送給貧寒人家,也算替他做好事,積了點德。」稍頓了頓,她揮動空空如也的布袋,爽朗地道︰「若事先知道那大戶便是吳家,我肯定學你,手上一袋,背上一袋,腰上也一袋,能拿多少是多少。」
今日跟著他作散財童子,跑了幾處貧民戶,有的家里只剩個婆媳,還得照顧四五個孩子,有的是十來歲的兩兄妹相依為命,四處乞討維生,有的是父母重病在床,無力請醫買藥。
他與她蒙著面,將錢財珠寶公平地分送,當那些貧病者由她手中接過救命錢時,臉上驚喜震愕的神情,招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江湖上的劍客游俠,總把俠義二字掛在嘴上,說什麼除強扶弱、路見不平的,說得空泛,這一晚,在這小鎮上,招弟終能深刻體驗。
「謝謝你。」這句話代表著現下的心情,極自然便出口。
鷹雄不太明白,雙目微沉,靜靜地望住她。
「今天的事,永遠不會忘記。」她笑,回視他。
男子唇微勾,雙手負于後,兩人並肩又行幾步,他忽地低沉出聲︰「此地是非已了,明日是該離開了。」
聞言,招弟微怔,接著整個人跳了起來,好似想到什麼要事。
「糟!我得趕快回九江,盡速聯絡四海鏢局才是。」從干後鬧到夜半,她散財散得太愉快了,竟忘記這等大事。真要命!
見她眉心淡擰,斂睫沉吟,鷹雄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前去仙霞嶺隘口時,我已將李爺和竇二姑娘的行蹤告訴四海的鏢局師傅,他們趕回九江後,自會轉告你阿爹,按時日推算,四海應該有所行動了。」
招弟的反應很不尋常,像傻了,又像想什麼事兒想得入了神,眸子直勾勾瞪住他,小臉偏了偏,輕聲地問︰「鷹爺,那你呢?既得消息,為什麼不趕去鄱陽,卻來昭陽鎮?這里……有更重要的事嗎?」沒來由地,鷹雄內心一震。明眸盈盈,映入月華,她的眼底有他。
「正為尋你。」他語音微啞,目光深邃,「你本與我同行,我自有責任護你周全。後來你單獨月兌走,我趕去隘口沒見到你,便往天台山來。」
听到第一句,招弟心里輕輕悸動,臉蛋驀地熱了,卻听他繼續說下,才明白在這男人心中,她被當成一份責任,並未超月兌俠義的範疇。一時間心緒起伏,那份悸動猶在心田,帶著自己也難明白的酸澀。
咽了咽喉頭奇怪的緊澀,她扯出笑容。「所以……吳天霸和那狗官的事只是順手解決,你是專程來尋我的。」
他頷首,似乎察覺出她小臉微凝,而自己心緒亦隨之浮動,他不太喜歡這樣的感覺,有些不知名的東西正在滋長,蠢蠢欲動著。
驀然間,他仰首大笑,也不怕渾厚笑聲引來巡夜的兵勇,在月夜下倍覺豪邁,一掃二人之間混沌曖昧的氣氛。
「鷹爺?」招弟目瞪口呆。
笑聲終歇,他轉頭面對她,雙目炯然神峻,面容剛毅。
「我有一事想問你意見。不知你答不答應?」
「鷹爺請說……若、若招弟能力所及,必定相助。」她仍瞪著大眼,定定望住他笑痕猶在的臉龐,陽剛中揉入溫和,自有魅力。
噢,招弟,又胡思亂想些什麼?!
她甩了甩頭,用力地眨眼,將神智全數拉回。深吸了口氣,道︰「若我不成,還有我爹和整個四海鏢局,再不成,還有許許多多江湖上的朋友……」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他江湖上的朋友應是不少,來頭也不小才是,怎需她幫忙!而她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鷹雄靜靜傾听,待她停語凝望著,他微笑,緩緩嘆息︰「竇姑娘,此事對我而言雖慎重,倒不必請動令尊和四海鏢局的朋友。你我自相識以來,相處時日雖短,卻甚為投緣。我心中自有一個念頭,意欲與你義給金蘭,往後以兄妹相稱,不知你願意否?」
義結……金蘭?!招弟懵了,腦中一片空白。
「竇姑娘!」他喚著,五指在她眼前晃動。
沒一絲動靜,招弟怔怔地瞪著,兩片唇微啟,月下的小臉皎潔異常。
「竇姑娘?」他再喚,眉心刻劃著淡淡細痕,嘴角的弧度有地滄桑,低聲道︰「若你不願亦無所謂,把這個提議忘了吧,就當未曾听聞。」
「我願意!」
她終于轉出神,雙手猛地握住他一掌,點頭如搗蒜。
「招弟願意。」
眼眸燦亮如星,興奮之情難以按捺,她微微喘息。「你別再喊我竇姑娘,我也不稱呼你鷹爺,就如同你說的,咱們……咱們義結金蘭。」
「往後,以兄妹相稱。」他道,另一只手掌憐惜地撫了撫她的頭頂。
「往後以……」話語陡地止住,她內心一緊。
兄妹相稱……兄、妹相稱?招弟,你要的只是如此而已嗎?
她已有所意識,自問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時間,整個心思又顛覆了,上一刻的歡欣在瞬間歸于平淡,如夜風,拂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