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
白日繁華街貌已然歇息,沿街店鋪的旗幟隨風招搖,啪啦微響,在這寂靜四下,顯得格外突兀,是寧靜中的一抹猙獰。
他迅捷地閃進一條不起眼的巷弄,昂揚的身軀猛地貼靠在石牆上,似乎難以支撐,體內氣息亂竄,幾要鼓破胸臆,喉頭一甜,忽地嘔出一口血。
擊在他胸口的這一掌,既重又猛,那些黑衣人武藝不容小覷,這麼偷襲又群起圍攻,饒他反應極佳,也難全身而退。
想來他暗中調查「三王會」教人冒名頂替之事,又居中連絡塞外和江南舊部,這些舉動已觸怒了對頭,才請出殺手組織拔除他這根眼中釘嗎?
「嘶……」抽了口氣,無聲地罵出連串髒話,他揉了揉胸口,除疼痛外,掌心感覺到胸央一道剛收口不久的刀傷,此際,隱避在石牆陰影下的面容微微一頓,思及心中那個姑娘,他嘴角上揚,勾勒出一抹柔和得近乎無奈的笑弧。
親親……喉頭又緊,他忍不住低咳,吐出瘀血。
莫非今夜真要命喪于此?他模糊想著,身軀隨意識反應,緊緊貼住石牆滑坐于地,讓陰暗將自己全然籠罩。
這黑暗也是矛盾,有時詭譎得教人不敢靠近,有時又溫柔得讓人流連。
他合上眼,很倦,想睡,意識飄浮。陡然間,雙目又睜,因耳邊捕捉到悉桫的腳步聲,來者不少,把這處街道團團圍困,他們在尋他,這麼下去,他撐不了多久,遲早要被發現的。
他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情,先求活,若求不得,也得死得夠本,殺他們兩、三個陪葬。一咬牙,他召喚意志,喘著氣站直身子,視線已然模糊,他掌握成拳離開胸央那道傷痕,那個姑娘,他放在心中,永遠也不忘記。
「李游龍。」霍然間,不可預期,有人尋到了他。那喚聲極沉,在他右側。
「嘿嘿……」他冷笑,瞧不見對方臉面,隱約見到一截藏青衣角。「廢話休說,要取我性命便來吧!」這一嚷,無異將藏處暴露,腳步聲已紛紛朝此奔來。
那藏青衣角的男子卻道︰「若想活命就隨我來。」
***
夕陽西斜,霞光帶著慵懶,點點灑在四海鏢局大廳前的練武場上,將周遭架上琳瑯滿目的兵器瓖著薄金,流轉銳芒。
廚房飄來陣陣飯菜香,提醒大伙兒已到歇息時分了,住在附近的鏢師皆已回家用膳,幾名住得遠些、或是離鄉背井的師傅便留在鏢局里用飯。
內廳擺著五個大圓桌,菜肴陸續端上,竇家雖是四海鏢局的主子,但江湖脾性,向來不端架子,用膳時候鏢局上下一同就坐,有飯吃飯、有肉食肉,有酒喝酒,等同一家。
「二姐,那組鐵煉流星錘待會兒再上油磨亮,先吃飯啦,今天加菜喔,呵呵呵,有你最喜歡的紅燒豬腳。」說話的小泵娘將大刀往腰間宜人,穩當當地回刀入鞘,不知這動作練過幾千回,竟如此行雲流水。
「是紅燒蹄膀。」一旁心形臉蛋的姑娘嘆了聲,剛練完一套連環九節鞭,白晰頰上染著紅暈,秀額盈汗。「阿男才比你晚出生一刻,怎麼書念得就不錯,而你阿……說話真不文雅。」
「文雅?」小泵娘不明就里,搔了搔短至耳上的發。「蹄膀比豬腳好听嗎?不都一樣。要裝文雅也難不了我竇盼紫。三姐……」她忽地笑嘻嘻,睨向心形臉蛋的女子,靈眉挑動。
「今天有紅燒的縴縴豬足,您愛吃不?」
「我不愛吃縴縴豬足,怕胖。只有二姐有本錢吃,愛食肉又不長肉,唉……真不公平。」竇家老三竇來弟煞有介事地回道。
竇二姑娘似乎教妹妹們逗笑了,清容泛出淡淡的愉悅,將手中的鐵煉流星錘掛回原位,尚未轉身,另一個喚聲在听內響起,是大姐竇招弟。
「別聊了,快開飯了,帶弟,今天有你最愛的——」
「紅燒縴縴豬足!」來弟和盼紫齊聲搶道,末了,姐妹倆還哈哈大笑。
笑聲未歇,雲姨已由內廳撩開布簾走出,叉起腰,擺出招牌動作,對住練武場這兒揚聲嬌嚷︰「笑就能飽啦!手上拿著兵器的全給咱放下,吃飯比皇帝還大,快去把手洗干淨,要開飯啦。」道完,她身子一扭,忽地思及什麼,又調回頭。「帶弟啊,今天廚煮了一道好菜,是你最愛的,要不要猜猜是什麼啊?」那語氣柔軟得教人起疙瘩,好似哄著孩童說話般。
說時遲,這時快,一個人影像球般由里頭一路滾到帶弟面前。
「二姐,你看你看,你最愛吃的,好女敕喔!這肯定是我今午吃過最香的紅燒豬腳,油而不膩,筷子隨便一戳就松散了,你嘗嘗!」小金寶把碗捧得高高的,挾了一箸女敕肉,不由分說已抵到帶弟唇下。
「竇金寶,那是我替二姐挾的,你別偷吃!」竇家老五竇德男追了出來,邊嚷嚷。
「竇金寶!」雲姨喊了聲,上一刻的溫言軟語早拋到鄱陽湖里去了。「吃飯要守規矩,誰教你端著碗跑來跑去?!活像個要飯的!進去內廳吃!」
小金寶無辜地眨眨眼。「我是瞧見這道菜,才沖出來知會二姐的嘛。」
帶弟笑了笑,神情有些僵硬,她順應麼妹的好意,張口吃下那一箸女敕肉。
「好吃……真好吃。」點點頭,又笑,除了笑,她真不知怎冬應付眾人的關愛。「你們先去吃吧,我洗洗手,一會兒便進內廳用飯。」
家人待她的好,她都知道。只是……
胸口微悶,她不想雲姨和姐妹們瞧出端倪,在仙霞嶺隘口她教一個男子帶走,去向成謎,爾後又安全無恙地歸來,家人為她憂心,回四海鏢局這半個多月,姐妹們常逗她開心、引她說話,明里暗里想探出點蛛絲馬跡,但她真的不願說、不願想、不願自己的思緒留在那男子身上兜兜轉轉。
那個粗魯的、蠻橫的、自大狂妄的男子呵……她該是恨極了他,為何仍記得他目瞳中閃爍的火焰,溫暖深邃,仿佛埋藏著許多、許多的情……
「帶弟,瞧,阿爹買了什麼給你?!」平地雷響,眾人齊往門口望去,竇大海正由外大步跨入門檻,右手將一物提得高高的,一臉邀功的模樣。「南街的張屠子殺了頭豬,特地留著這截腿肉給我,呵呵呵,真他媽的夠意思,阿爹知道你愛吃蹄膀,等會兒叫廚房大嬸作給你吃。高興不?!」那截豬腳肥美碩大,用荷葉里著,系著一條干草繩,在帶弟眼前晃來晃去。唉,這番美意,此一時間,還真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哩。
「哎呀,我在百代釀沽了三升老酒,忘了去取了!」竇大海忽地拍了下後腦勺,頗為懊惱,他是無酒不歡,每日不喝上幾杯,渾身不舒暢。
「阿爹,我幫您取去。」帶弟搶道,不等其他人說話,已跨步往大門奔去。
「帶弟,要開飯了!」
「二姐,有紅燒豬腳耶——」
「你還要上哪兒去呀?」
「你們先吃吧,我一會兒就回來了!」頭也沒回,隨意丟下一句,人已跑得不見蹤影。
奔出四海,來到九江大街,許多擺攤的小販已在收拾,太陽下山了,是該休息的時分。
帶弟緩下步伐,終能噓出胸臆中的悶氣,不知不覺,輕輕淡淡的落寞爬上眉心,一股莫名惆悵悄然而生,身旁再無他人,已無需強顏歡笑——
是的,強顏歡笑。這半個多月來,她真是累了。
阿爹、雲姨和五個姐妹們,大伙兒都這麼地在意她,猜想她在被劫的這段日子肯定受了許多委屈,可她不想他們擔憂,她已然是個大人了,有何困擾,也要一肩獨挑,更何況自己與那個男子……這些事是私秘的、難堪的,教人方寸紊亂,只能藏在心中,不教誰知道的。
循著大街行去,步至盡頭,百代釀的酒旗在黃昏下隨風招搖。她下意識抬首望了眼,一只燕子繞呀繞地,飛人酒旗後的檐下,深吸口氣,空氣中飄散著濃郁的酒香,她收拾心情微微一笑,正欲舉步跺去——
「竇二姑娘?」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
帶弟微愕,倒退一步,兩眼望向來者。這男子……一身藏青色的披風,嚴峻臉上蓄著滿腮短髭,雙目炯然英銳。
她識得他,當日在仙霞嶺隘口,他曾與李游龍對過一掌,救了大姐。回四海後,她亦從阿爹和大姐口中得知此人高義、重然諾,幫了四海鏢局不少忙。
「您是‘天下名捕’,鷹雄鷹爺?」帶弟出身鏢局,自是懂得江湖禮節,心中雖感愕然,仍有禮地領首微笑,雙手抱了抱拳。「在下正是四海竇二。不知鷹爺有何指教、為何攔路?」
鷹雄和煦回笑。「有件事想請竇二姑娘幫忙。」
帶弟秀眉揚動,有些不可思議,仍捺下好奇,聲音持平。「幫忙不敢。我听我家阿爹和阿姐提及,鷹爺曾多次有恩于四海,若您有何用得上帶弟之處,帶弟不敢推辭,當全力以赴。」
聞言,鷹雄神情不變,溫言道︰「如此多謝了。」
男子略略頷首,目光高深莫測。「想請你去見一個人。」
「誰?」
「李游龍。」
「他胸口受了一掌,內息重挫,昨夜我帶他藏身于此地時,他便已陷入昏迷,高燒不退……」男子略頓了頓,視線緩緩移向在床邊落坐的帶弟,靜靜一吐︰「口中反反復復、一直叫著你的名字。」
帶弟不太明白為什麼會來到這間郊外廢棄的小屋。因為鷹雄有恩于四海,他既已要求,自己非隨他前來不可引還是……還是因為她听聞這個男子遇襲受傷,性命如懸一線,昏迷中卻記掛著一個名兒,所以她便管不住自己,只能隨心而為。
「為什麼……他、他——」胸口緊窒,帶弟定定地望著床榻上面容灰敗的男子,那眉心淡蹙,薄唇輕抿,下顆生出點點青髭,瞧起來竟是毫無生氣。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模樣?那些想殺他的人,又是何等來歷?」小手緊捏成拳,她努力自持著,壓下那股想撫模他沖動。
鷹雄並未立即作答,踱至小窗邊,目光深沉地注視著外頭。
「他是‘三王會’的人。竇二姑娘對此幫會或者十分陌生,十數年前,三王會在中原一帶揚名立萬,會眾遍布大江南北,勢力龐大,雖非條規嚴謹的名門正派,倒也非奸惡之徒,只是行事常不按牌理出牌。」略頓,沉平又道︰「後來不知是何因由,會中三王連袂退出中原武林,移往塞外,在中原的勢力逐漸消失。」
「我听過這個名號。」帶弟瞄了他一眼。「近來道上都在傳著,說三王會向江湖幾個大派挑釁,傷了不少正道人士,他……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鷹爺可知其中原因?」心「咚」地沉到谷底,她在難過什麼?這蠻橫的男子本就是作惡多端、狂妄自大,與正道背馳,她早便知道了,為何心擰得如此難受?!
鷹雄回首,淡談一笑。「這正是我想追究的地方,亦是這位李爺踏人中原最主要的原因。因為三王會的名義被人冒用了,對方千方百計欲挑起武林各大幫派和三王會之間的沖突,最終的原因是何,很教人捉模。」
「冒用名義?!」帶弟怔了怔,覺得其中百轉千折,如此復雜。訥訥又道︰「那他……他進中原,其實是、是為查清事實?會傷成這個模樣,也是因為遇上對頭,他們想將他除之而後快嗎?」
「昨夜,他受二十來名黑衣人圍攻,傷重吐血,心脈凌亂,他們確實想取他性命。我已用內力為他療傷,穩固內息,暫無大礙,我有些事得向他詢問清楚,只是他高燒囈語,一直無法清醒,鷹某才想請竇二姑娘來此一趟,你在他身邊,或者……有所助益。」
听聞最後一句,帶弟方寸漣漪,兩抹霞紅染上芙頰。
「鷹爺誤會了,我跟他……我們半點關系也沒有。當日,他在仙霞嶺將我劫走,我恨不得、恨不得——」
「是他送你回九江四海吧。」鷹雄面容溫和,直接點出重點。「若非他甘心放你走,你要獨自逃離,恐非易事。」
帶弟唇掀了掀還想辯解,卻尋不到話說。
是。那一夜,他遭她欺蒙、胸口受了一刀,他整個人便沉靜下來,不再瞎扯胡攪地逗她說話,惹她氣惱。翌日,他精神稍見恢復,根本不理睬傷處,抱著她飛馬往鄱陽九江而來,他說,他要送她回家。
「帶弟……親親……」榻上,男子眉心皺折,睡夢中似不安穩,又開始胡亂囈語。「帶弟……嫁給我……你笑,一定很好看……親親……」
帶弟咬唇傾听,心如阡陌亂,羞澀得不敢抬頭。連昏迷不醒了,他還不忘求親,而在場尚有第三者,人家要如何想她?
「我到外頭走走。」鷹雄十分識趣,調頭步出小屋。
「鷹爺——」帶弟聲音微緊,流露出心中徘徊,她跟著立起身子,想一走了之不去理會,可偏偏跨不出步伐。
「帶弟……帶弟……為什麼不睬我……」
唉,她怎會惹上這個冤家?
冤家?帶弟方寸大震,一抹酸苦之情悄然而生,帶著甜蜜。
「帶弟……親親……」那聲聲呼喚沙啞低柔,怎地忍心?
罷了!罷了!她、她認了。頭一甩,她再度坐回床榻邊,深吸了口氣,小手怯怯地探著他的寬額,好燙呵……發這高的燒,莫怪黝黑膚色都透出暗紅了。
「李游龍、李游龍,你听見我了嗎?」搖動他的臂膀,帶弟沒察覺自己一顆心正懸得高高的,為著誰擔憂。「你張開眼楮,別一直睡,李游龍,你、你張開眼瞧瞧我,好不好?」
她這麼軟言相求,他何能抵擋,即便在昏沉的夢境,他亦要向那淺淺的喚聲奮力游去。緩緩地,男子的長睫顫動,瞳仁收縮,映人女子容顏,那張清秀的、傲氣的、教他朝思暮想的容顏。
「帶弟……」他唇微掀,神情有些困惑,定定地瞧著。「你在這兒……為什麼哭?你怎麼……怎麼流淚了……你這麼驕傲,從來不哭的……」
帶弟心下大驚,連忙抬手擦拭,竟沾得一手濕潤,才明白自己在他面前掉淚。為了什麼?!她吸吸鼻子,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哭而已,就是……想而已。
李游龍頭一陣暈,模糊想著,眼前的姑娘只是自己杜撰出來的,絕非真實的人兒。他的親親總對他冷著俏臉、抿著豐唇兒,不會這般楚楚可愛的,她只想由他身旁逃開,不會靠得這麼近,將溫婉的氣息似有若無地呵在他的面頰。
「我心愛的……別哭……」既是夢境,一個虛擬的人物,他盡避踫觸她、撫模她,再不會听見那句傷人的罵言。婬賊。他不是婬賊,只是想將自己心愛的抱在懷里、去親她、踫她,慰借一顆心。
一掌肆無忌憚地捉住她的上臂,一扯,女子竟無絲毫反抗,乖順地偎進他懷中,柔柔軟軟、馨香縈鼻,天啊!這是怎麼的一個美夢?
「李游龍,你在生病……」帶弟囁嚅著,理智想掙開他的擁抱,可身子沒來由地酸軟,仿佛又教他掐住腰間麻穴,心頭燥熱,使不上力氣。
「我打水幫你擦擦臉,你、你放開我。你在發燒呵……」
何止發燒?!他是既熱又冷,忽熱忽冷,直想抱住什麼,如何也不放。
「親親……」他虛弱地嘆了一聲,眼眸半合,側過臉親著她的香頰。「別離開我……」
「你——」帶弟發窘,小手撐住他的胸膛半推半就,無意間,那微突的觸感引起注意,悄悄拉開男子襟口,胸央上一道血痕刻劃,雖已收口,仍觸目驚心。一時間,思緒千絲萬縷,如海潮拍擊,她怔怔瞧著,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里。
心何所向,情意斟酌,她該問誰去?
***
胸口沉沉,那一掌將他胸臆間的真氣擊潰。
他記得曾騎著一匹行將就木的老馬,在一條山道上揚聲高歌︰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楮黑溜溜喂——
他遇到一個姑娘,姑娘沒對他回眸輕笑,只清冷冷地嬌斥一句︰找死嗎?
唉……遇上了這樣一個姑娘,他還能活嗎?
胸口沉沉。下意識,他深吸了口氣,想將那份負荷呼出,卻徒勞無功。
鼻頭有些發癢,他抬手欲去揉弄,卻覺掌心滑過一具凹凸有致的軀體,軟呼呼的,無比真實。他抱著誰?!忽地一怔,雙目陡然瞳大。
「帶弟……」喔,這是夢,絕對是夢。他用力合上眼,再用力睜開,往懷中瞧去,那姑娘還在,五官秀致分明,鼻息正輕輕撩著他的頸窩。
好半響,他動也不動,傻呼呼地看著她海棠春睡的臉容,胸口還泛著疼,他懶得理,就讓它去痛吧,痛死也甘願。
帶弟仿佛感受到灼熱不比尋常的注視,耳中原先徐緩的心跳亂了節奏,咚咚、咚咚、咚咚,像努力壓制,卻適得其反,而心音如鼓。
她睜開眼眸,好一會兒神智幽忽,尚沒反應身所何在,直到意識到身下溫熱的男性胸膛,她慢慢抬頭,與一對英銳的眼神相凝。
「啊——」緊聲一呼,下一瞬,帶弟已七手八腳由他的胸膛爬離,正襟危坐。
「帶弟,親親……你怎會到這兒來?你專程來瞧我嗎?你在我懷里睡得像只綿羊兒,好可愛,我、我真歡喜……」說著,他勉強撐起上半身,目光深邃歡愉,須臾不離。
外頭天都沉了,不知是何時辰。
帶弟不敢置信自己竟待了這麼久,還在他懷中睡著。她是出來替阿爹取酒的,流連不回,未曾知會,爹、雲姨和姐妹們此時肯定急昏頭了,還道她又被劫走了。
「我才不是……不是我自己想來的,我、我要回去了。」她嘴硬地道,起身要走,一手卻讓他握在掌里,他的體溫仍偏高,燒未盡退,兩人肌膚接觸的地方如電流竄過,帶弟心一促,整個人熱烘了起來。
「你躺下啦!我要回去了,放開啦!」很快瞥了他一眼,復又調開頭。
李游龍嘆息,竟乖乖放她自由。「你明明心軟了,特意來尋我,為什麼還要板著俏臉兒,笑也不對我笑一個?」
泵娘家臉皮恁薄,而他們之間自相遇便延生出太多摩擦,要帶弟向他承認自己確實心軟、確實為他擔憂,以她驕傲剛毅的性子,如何能得?!硬著頭皮也要否認到底。
「你以為我主動尋你來著?!少往臉上貼金了,誰教你……你不要臉地喊著我的名字,害旁人誤以為我和你有什麼牽扯,身為天下名捕的鷹爺才會親自相請,要我前來瞧你。他有恩于四誨,既已開口要求,我豈能推辭?」她喘著氣,僵硬地嚷著。「我才不會對一個無行浪子心軟,你是死、是活都不干我的事!」
唉,又狠狠挨了一刀,砍得他毫無招架之力。
李游龍不由得搖頭苦笑,撫著胸口低咳起來。他的親親溫柔待他,從不是出于自願,上一次是為卸除他的戒心,好逃離他身邊,這一回卻是應承第三者的恩情,才朝他走來。他早已心知肚明,卻仍要期盼著、想像著,不能放棄。
听見沙啞的咳聲,帶弟咬著唇,忍不住偷覷著他,心中兀自天人交戰。
「躺著便躺著,你坐起來干什麼?」她的語氣絕對稱不上溫柔體貼,有些惡狠狠的,好似怕他瞧出什麼端倪,故作粗聲粗氣。
好不容易松開皺折的眉心,李游龍疲憊地瞧向她,淡淡地咧嘴一笑。
「你為什麼哭?」他沒頭沒惱丟出一句。
帶弟一驚,反射性模著頰,淚痕早已干了。「我沒有!」
「有。你哭過。」他記得的。
「我沒有!」她撇開小臉。「你燒昏頭了,胡思亂想。」
靜默片刻,李游龍長聲嘆息,幽靜而無奈︰
「帶弟,你總是這麼固執,不肯妥協……在你眼中,我李游龍什麼都不是,屁也不值,無奈,我的心里只有你一個,我也不想這個樣子,若可能……我也想將你瀟灑地置諸腦後,再也不去理會……」唉,對她,他瀟灑不起來,卻把自己送到她面前任人糟蹋,偏使不出狠勁回報。
帶弟很怕听他用柔啞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字字撩撥心弦,要她悄悄不安。他的感情仿佛是沒來由的、極其自然的對她涌來,剛開始是一廂情願地糾纏,然後,她害怕了、迷惑了,弄不清方向了,只懂得將他遠遠推拒。
「你不要說這些話,我、我不听,我要回去了。」道完,她頭也沒回,急急地推開木門,門外,鷹雄悄然而立,不知是剛轉回,亦或在此站立許久。
帶弟和他對望了一眼,又迅速地撇開臉,雙頰熱燙如火,不知所措,無語地越過他,快步便走。
「二姑娘,鷹某送你回去吧。」他喚住她,聲音徐平,無半點試探意味兒。
帶弟挺了挺雙肩,卻不回頭,清冷地道︰「不必了。他……他藏身于此,又身受重傷,鷹爺還是留下吧。」不等回答,她唇一咬,疾奔離去。
鷹雄在原地稍佇片刻,終于旋過身,舉步跺進屋中。
床榻上的男子揚首,面容雖說虛弱,兩道眸光卻熠熠生輝,直勾勾地射來。
兩名男子正不動聲色地彼此打量著,在心中暗自斟酌。
忽地,李游龍打破沉默,嘴角略帶嘲諷。「我這個人最最受不了的有兩件事。第一,是和當官的人打交道,第二,是欠下人情。」
鷹雄微微一笑。「我有些事想打探,問明白了,我自會離開。」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能說的,我當然會告訴你,不能說的,你也無須知道太多。」他咧嘴露出無害的笑容,話鋒突然一轉︰
「我听說了,你在找一把劍嗎?」
鷹雄情泰然。「龍吟寶劍。」稍頓了頓,道︰「你知其何處?」
揉著胸口,李游龍輕咳了咳,神色隨意。「既然你欲尋龍吟劍,我自要將其尋獲,送到你手上。我說了,我最恨欠誰人情,特別是個當官的。」
鷹雄不置可否,扶起一只橫倒的木椅,坐了下來。
「你出手相救,還以內力為我療傷,這麼大費周章的,說吧,到底想干什麼?」李游龍直來直往,問得干脆。
「你我的意圖其實是相同的,都跟三王會扯上關系。」
李游龍挑了挑眉,等待下文。
鷹雄道︰「或者……你我可能合作。」
「我說過了,我這人最受不了當官的。」他淡淡地說。
「我也不見得喜歡你。」鷹雄淡淡地回。
忽地,李游龍哈哈大笑,目光如電,望向鷹雄,後者亦唇角勾勒,彼此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半晌,鷹雄眉微蹙,忽地啟口︰「你的臉色真差。」
聞言,床榻上的男子抹了一把臉,疲憊而無奈地笑道︰
「你來試試看,教人打成重傷,吐了好幾口血,都快成廢人了,而自己最最心愛的姑娘明明來到身邊,卻板著臉蛋兒,冷冷地罵你是無行浪子,你的死活和她半點兒也不相干……這麼連番打擊,臉色還能好嗎?!噢……我心好痛……」最後一句略帶玩笑,卻是再真切不過了,他真的心痛,想到那個姑娘,他的心真的好痛——